然而,**秋千般的工作变动几乎摧毁了小翻译无助的奢望。
那天,她轻步踏上已有些陌生的水磨石地板,在伊万诺夫办公室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敲响了门扉,专家们居然全都在座,正在商讨撤走后的工艺管理,见到忽小月进来都惊奇地站起来。
伊万诺夫激动地一把抱住她连吻了两下额头,说:好久没看到美丽的月月了,工作都失去了乐趣。确凿,别看都在一个厂里忙碌,居然半年来一次面也没见过。忽小月笑笑说: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伊万诺夫耸耸肩说:可我们马上要回国了。说着老人家的眼圈就红了,忽小月惊奇地问:你们要走?那叫我回来帮什么忙?伊万诺夫说:大家也想你了,有些资料也需要翻译。原来,他们想把在这里积累的资料翻译后带回去,这些老毛子也够精明呢。
但是第二天并没有安排资料交接,而是乘坐吉普车赴乾陵参观去了。这些来自异域的专家还没去过古城周边的历史遗迹。黄老虎特意提醒,不到乾陵不算到中国,那里是中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夫妇的陵寝,一个个令人头晕的雕塑,气势逼人,傲视天下,可以直观感受大唐盛世的恢宏。伊万诺夫一听心里就痒痒了,他在莫斯科做过一个创意,把几十个废旧钢盔摞成一个掩体,三只刚刚孵化的小鸟,从顶端一个倒扣的钢盔里伸出小脑袋,怯弱而又机敏,战争与和平幽默对话,曾经获得过苏联的什么大奖,所以他一听有伟大的雕塑,便火急火燎要去一睹尊容了。
出城以前,老伊万似有意让车围着兵工新城转了半圈,瞅着阳光下那一道道灰墙,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工房,不无得意地说:以前这里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城里所谓的工业,就是一个小小的电厂,一个小小的面粉厂,一个小小的纱厂,生产的最厉害的武器是辫子雷。现在就不一样了,苏联技术加上中国速度,已经使古老的西安翻天覆地了,总有一天全世界会知道,在远离边境的中国腹地,崛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兵工城,运进去的是金属末子,拉出来的是一发发炮弹,这个神奇应该是中苏友谊的结晶呀!忽小月问:什么是辫子雷呀?老伊万傲傲地说:
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吧。车子出了城越走越快,在石子铺成的路上颠簸,不时把人颠起来,头碰到车架篷布上。伊万诺夫自顾自念叨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看到路边稀疏的玉米高高低低,叶儿多有卷曲,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歉收的年景,便一个劲炫耀起苏联的集体农庄来。
两小时后,田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突兀的高丘,周边愈发干枯的玉米叶子东摇西摆。伊万诺夫又问:今年的庄稼怎么长势不旺?忽小月不懂农作物,司机扭头插嘴:天旱缺水,三个多月没下雨了。老伊万严肃起来,我听说西部地区已经饿死人了?忽小月没多想就说:我听说甘肃严重,关中还好,皇天后土,遇旱成祥。老伊万却摇头:不管咋样也不能饿死人,还是当地政府没做到位。忽小月说: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就跟旧社会一样了,你看旁边那些土包包,埋的都是汉唐两朝的皇帝,就是他们在位上,也得想办法让老百姓穿暖吃饱。
伊万诺夫听说那些隆起的土包包都是帝王陵墓,执意要下去看看。可是下车刚走了几步,就见到公安局的牌子竖在那里:“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忽小月朝土丘看看,光秃秃的,一黄到顶,零星小树歪歪扭扭,丘下立有一方黑碑,远远地看不清字迹。忽小月遗憾地摊手解释:这里还没开放,我们还是去乾陵吧。
快抵达目的地时,忽小月指着旁边起伏的山丘说,多像一位躺着的女神哟。
大家定睛看去不由得啧啧称奇,多亏是躺下的,要是竖起来就顶天立地了。等走上乾陵神道,专家们更对驻立的石人、石马、石狮、石鸟惊叹不已,想不到偏远的黄土高原上,会有这么神奇雄伟的雕塑,似乎比列宁格勒的铜像更有魅力,将来若能摆到一起展览,就是东方与西方的艺术对话。
哟,那么多石人怎么都没有头颅?专家们在一群石人像前惊叹起来,是谁这么狠心,让他们身首异处的?忽小月笑笑摇头:看那个石人,应是西域民族。
绍什古问:你凭什么这样说?忽小月有点卖弄:汉族的服饰是右衽,可这个石人是左衽,这是汉民族和西域民族的差异,你看我的上衣……伊万诺夫听了竟欢呼起来,他站到那尊缺头的左衽石像后边,让绍什古给他照张相,也许这个雕像就是他的祖宗,这张照片就是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替,也许会成为一帧极有价值的史料呢。
后来他们站在无字碑下,眺望漫无边际的玉米地又感慨说,这么好的庄稼地怎么会饿死人呢?忽小月急忙申辩:关中绝对没有饿死人。可她的话也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被嘈杂声压住了,没有人在意她的解释。但在《真理报》随后对伊万诺夫的采访中,老先生依然说是听小翻译介绍,中国西部饿死了人,旁边还配有他们在乾陵参观的合影。
那篇讨厌的采访发表后的第三天,厂部又以熔铜车间工作忙碌为由,通知忽小月返回文书岗位了。她走的时候专家们都挤到她的办公室,可怜的小翻译已有上次下放的经历,本不想说话流泪的,可是当伊万诺夫抱住她喃喃祝福,她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汩汩地淌到前襟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忽小月磨磨蹭蹭去给车间主任牛二栏报到,也许是碍着她哥的面子,也许是感觉她有可能重新启用,人家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反而有点惊喜地让她赶紧到财务科去,把全车间当月工资领了,正发愁让谁去领呢。可这个活也太没劲了,咋非要等她个文书回来领呀?哪个人不会数钱呀,一张一张,数到手疼,签字画押,就能交差,似乎数着跟自己没关系的钞票提不起神来。她恍然以为是牛二栏在捉弄人,可是主任又说厂部通知,要她把工艺资料带回车间翻译。忽小月冷笑:什么狗屁通知?一人干两人的活,给不给两份工资?牛二栏吓得掩上门说:
你千万不敢这么说了,小心哪个坏蛋听见报上去,就够你喝一壶的。
唉,先发了工资再说吧。忽小月转身跑到财务科,抱回一书包钞票,九千八百三十六元七角八分。她本想跟以前一样,摊开一排排工资袋,上边已填好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各是多少的数字,再把钞票一张张分门别类装进去,稍有的麻烦是哗啦响的钢镚,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一不小心滚跑一个,就得自己贴补。
但是,今天分到最后却少了一张十元大票,这可把忽小月急出一头汗,本来她去专家组帮忙,车间就把账做晚了,去领时已剩最后一家了,现在工友们都挤到走廊等待,声高声低,吵吵嚷嚷,盼着领到工资回家给老婆交差。但她今天感觉自己像**被堵到屋里了,怎么会把钱分少了呢?是不是谁故意弄出了这个幺蛾子?可那十元大票不是小数字,可以买二百个馒头呢,堆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山,找不出来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她找着找着心里愈发毛了,以前也有过差错的,或多了或少了,但翻腾一会儿,就从哪个工资袋里找到了,今天却越急越找不到了,好像隐隐听见小耳朵在外嘟囔:好好在车间当文书多好,尽想去陪老毛子耍嘴皮,把咱一百多号人的饭钱忘了。好像那个满和尚在呵斥:你个河南蛋,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于是更多人起哄了,你咋尽向着小文书说话,是不是在庙里憋坏了,也想讨个媳妇呀?走廊里顿时一阵杂乱的扑打声,有人推推搡搡胡闹起来。
忽小月想去开门道歉的,这些脸上黑污的熔铜工啥时碰见都是笑嘻嘻的,从不给她甩脸子。吵闹的工友忽然见她开门就像士兵听到命令,一个个端端地立到那儿,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全不吭声了。车间文书只有这个时刻是神圣的,也不需要通知,工友们会在同一个时间,像听到集合号汇集到走廊里,叫一声,进一个,笑眯眯捂着口袋出来,马不停蹄回家给媳妇交差去了。所以,哪个工友对发工资不渴望啊?不要说晚发一天,就是晚发半天也会把走廊掀翻的。
那堂堂牛二栏就曾丢过人的,上次他领了工资加班到半夜,竟然倒在办公室睡着了,等上班号把他吵醒慌忙往家赶,一出厂大门就被人揪住了头发,差点头就啃到路上了。他死捂着口袋,以为遇上抢劫了呢,待他忍住疼扭过头,却瞥见老婆一脸横肉咬牙切齿。这也太丢人了,此刻上班人川流不息,这场揪斗马上就会添油加醋演绎开来,男子汉咋能丢这个份?他掐住老婆手腕用力掰开,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把小泼妇一下打翻了。女人哭天抢地骂将起来:你好狠心呀,领了工资不回家,想给哪个狐狸精买破鞋呀!忽大年正巧路过吼叫两声,女人才闪进了旁边的传达室,却等到拿了牛二栏的工资才噘着嘴回了家,但这个难堪没下班便传遍了工厂角落。
谁知道忽小月今天实在心乱如麻,满打满算才干了九天半就被人家赶了回来,咋能静下心找钱呢?她看着桌上一堆堆工资袋,心里像涂上了花里胡哨的颜料,想不慌乱都不行了。
大家别急,我已数过三四遍了,实在找不到错在哪儿了,你们呜呜呀呀叫得人心慌,更数不到一块了。忽小月没敢告诉大家差了一张十元大票,怕大家知道了会嚷嚷得更厉害。工友们明白钱差了,都围过来安慰,别着急,好好看看,是不是财务科少给了一张?上次就少过几张毛票。忽小月摇摇头,多少大票,多少毛票,她一张一张数过,人们听罢便陆续散了。
忽小月转身回屋,面对铺了一地的工资袋,又开始一袋一袋寻找。那张贼票子躲到哪儿去了呢?从财务科到车间这段路就没敢停,也没跟人接触,怎么会少一张呢?现在嚷嚷得满车间都知道了,说法也就多了,她发誓这张贼票子一旦找到,马上拿去花掉,这是烦恼的根源,一刻也不能留到手上。
突然,她听见有人敲门,拉开竟是满仓和小耳朵来了,一人递给她一个饭盒,一人递给她一瓶热水。满仓说:吃了再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小耳朵觍着脸说:忽姐,我帮你点吧,人多点得快。忽小月慌忙摆手:那可不行,少了算谁的呀?小耳朵伸了伸舌头,满仓却执拗地说:算我的吧?
忽小月还想拒绝,却瞥见牛二栏领着哥哥进了走廊,明显是来找妹妹的。
她似乎知道哥哥今天会来兴师问罪,没等走近就转身掩门。果然,厂长没敲门就推开进来,反手把门一闩说:你是怎么搞的?要不是黄老虎说,我都不知道。忽小月故意反问:什么事,你不知道?忽大年想找椅子坐下,见满地工资袋只好站着说:你凭啥说农村饿死人了?忽小月纳闷说:几个熔铜工探亲回来,都说乡下饿得挺不住,都把家人接到单身宿舍了,怎么是我说呢?忽大年镇定情绪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给老毛子乱反映啊,不知道内外有别呀?你看你捅了多大的娄子,从昨天到今天来了三个电话,遇到去年反右运动,一百顶帽子都戴到你头上了,少说也会抓你去农场割上三季麦子。
妹妹根本不想听哥哥说教,噘嘴吊脸不吭声了,哥哥是气得摔门走的,但那股怒气一直在文书室汇聚,几乎把忽小月激得双手颤抖。咳,要是真的被抓走了,自己就跟连福一样了,那我们就是一对天涯沦落人了。不过,那天我可绝对没说农村饿死人,是老伊万在那里嘟囔,还是我给纠正了的。唉,那个老毛子为啥不管不顾地瞎说呢?你当哥的能信人家的瞎说,就不能信妹妹的话吗?忽小月禁不住趴在一堆乱乱的钞票上哭了,呜呜咽咽,竭力压抑着才没有哭出声。
正哭着,满仓和小耳朵又推门进来,他俩一定是听到了哭声,执意进来帮她找钱,没等她答应,俩人就蹲在地上,一个钱袋一个钱袋数起来。人多找得快,没一会儿就让满仓找到了,原来是新票子捣的鬼,竟然多在了满仓的工资袋里,小耳朵嘴里直嘟囔,要是多在他的工资袋里就不吭声了。
她原想今天太晚了,自己守着工资袋,凑合一夜明天再发,可工友们竟然一个不缺全在车间角落等着,谁出去招呼了一声全都乐颠颠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