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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长安 阿莹 3289 2024-10-16 21:27

  

  那发该死的故障弹躺在粪堆上,傲视着撤到五六十米外的长安人。

  蓦地,尚仁义瞪大眼惊呆了,闻讯赶到的技术员也瞪大眼惊呆了,他们看到厂长居然手拎钢盔,准备走向那枚故障弹。靶场主任猛扑上去,死命拽住他胳膊想阻止,却被他奋力推开了。黑妞儿急慌慌上来想说什么,他扭头一瞪,女人便不敢吭声了。

  这时,哈运来得知掉弹也赶了过来,但他一进靶场看到这惊悚一幕,慌忙挺着臃肿的肚子吼叫着跑过来,想劝老厂长放弃鲁莽,可忽大年都没拿正眼瞧他。总工程师赶紧让尚仁义电话报告黄老虎,这可是人命关天,成功与失败就是一眨眼,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眼看就要发生了。

  很多人没有退到警戒线以外,反而围拢过来要盯着他完成危险的拆卸。忽大年明白大家的心思,说:你们围上来,我压力更大,大家都撤,撤到警戒线以外!总工程师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说:忽厂长,你去拆弹,怕得报上级批准吧?

  忽大年严肃地说:老哈啊,我现在命令你,赶紧把人疏散开!

  大家一步步退到了警戒线外侧,哈运来不时拽起望远镜往路口扫视,期望黄老虎能突然冒出来,天塌下来要大个子顶着。突然,他发现靳子从飞驰而来的卡车上冲下来,好像黑妞儿迎了上去。哎呀呀,这不是添乱吗?他急忙叫小耳朵和刀把脸去把人拦在掩体里,绝不能让这个人跨过警戒线!现在要保证拆弹人情绪稳定,否则今天的抢险就可能是一场灾难了。

  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干吗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忽大年望着那枚卧在粪堆边的臭弹,心里一阵莫名的冲动,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了,就像当年带领战士们去攻城略地。但今天他是一个人,去执行一个孤独的任务,用义无反顾好像有点勉强,用舍生忘死也不是那个意思。这枚已经解锁的弹头砸到地上怎么没炸呢?尚仁义刚刚还请示要不要机枪引爆,他觉得那是一个傻瓜的动议,机枪一响,一切因由会化为乌有,想要解开问题密码,恐怕没有三五个月都不可能了。只有拆开故障弹,内部结构暴露无遗,才会找到问题的症结。

  是啊,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人这一生,生来一样,死却不同。当年在八路军扛枪的时候,缴获过鬼子好多炮弹,看着扔掉了可惜,他就交给修械所解体,卸下保险,掏出炸药,一发弹能制五颗地雷,所以修械所的师傅都喜欢跟他套近乎,一有机会就拉他过去喝两口,都是因为他有拆卸引信的本领。可是缴获的炮弹都没上膛解锁,眼下这发炮弹却处于开锁状态,谁知道风吹草动会不会爆炸呢?

  忽大年吸口气屏住,感觉气息在小腹缓缓流动,千万,千万小心……咳,小心啥呢?其实炸了也就炸了,战场上见到的死亡,多得让他都麻木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人生轰轰烈烈多好啊,尤其结束之时应该有点动静,应该定格在一个永恒的瞬间。是啊,就是炸了,正好一劳永逸离开这个心烦的世界,汉江边牺牲的六千战友大概都在等他呢,那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呢。那些战友在汉江边把枪管打红了,把炒面吃完了,面对滔滔东去的汉江水,面对着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惧怕,我怎么面对一发瞎火的臭弹,要颠三倒四地思虑呢?

  忽大年在粪堆边蹲下了,有个褐色硬脊的花姑娘飞落到袖子上,一动不动。

  咳。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是谁托你来的吗?他忽然心里又想,今天若“万一”了,靳子和那两个孩子就一定苦了,那两个小家伙挺可爱的,知道看见他回家喊爸爸辛苦了,如果他们没有了爸爸会不会受苦呢?其实……没有父母的庇护也是个磨练呢,他就是在没有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如今不也混到了正师级,也算人前人了,只是一定要告诉他们,将来不管妈妈跟了谁,都不准改掉自己的姓氏,那可是他忽家根脉的依据啊!

  是啊,上去……今天上去拆开那枚该死的臭弹,若是不走运炸了,也正好躲开那个魔影般的纠缠,那位从黑家庄跑来的女人也不想想,自己要是穿上了那个肚兜兜,还能和靳子在一张**安稳睡觉吗?唉……不知道他若真的被炸死了,她会不会到他的坟头洒一把眼泪,清明时会不会给他烧几张纸钱?

  四周终于静下来,可以听到蟋蟀吱吱的鸣叫了,花姑娘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其实,操那么多心干吗,谁的路都要靠自己往下走的。忽大年把额头挠了挠,思绪完全静下来了,不就是一声响嘛,不就是瞬间脱离了苦海嘛,一个见过多少牺牲的老兵,咋还畏首畏尾了?咋还思前想后顾虑重重了?忽大年突然为他那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羞愧,脸庞一定红了,脖梗也在发热,多亏身边没有人。

  他掏出一支香烟想吸上一口,但他捏着烟卷闻了闻就扔了。成司令一定会同意自己上来拆弹的,那天在电话里语气多恳切呀,好像都有拜托他的意思了,他当时不好打听军委究竟有何部署,现在已经明了了,是对海作战启动了,炮击金门应该是第一步,第二步肯定是渡海攻岛,可不能因为长安的炮弹耽误了打仗,这可是一名军人起码的素质!尽管自己现在已摘掉了领章帽徽,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肩负使命的军人!

  今天气温不高,可忽大年却感到浑身燥热,他把发白的军帽轻轻放到地上,套上了简易防弹服,其实就是在胸前挂了块钢板,脸上的汗珠止不住往下淌,淌到肩上钢板上,只好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拭。他把扳手从地上捡起来,用衣袖擦去油迹,再蹭蹭脚下有无土块松动,然后轻轻卡住了弹头上的引信帽。别看这个小小的引信,那可是炮弹的大脑,掌控着炮弹的命运,引信不炸,弹头不炸,引信炸了,炮头开花,所以苏联专家愿意讲解火炮的细节,却对引信讳莫如深,生怕泄露了秘密会挨上司的训斥。

  忽大年从没像今天这样能听到心脏的跳动,怦怦怦,怦怦怦……好像都快跳出来了,这让他有点难堪,多激烈的战斗也没这样啊?他只好站起来定定神,让凉风吹拂了一会儿,脸上凉透了,又蹲下身子,又操起扳手,又轻轻卡住引信。

  一圈……风怎么吹得脸上火辣辣的,是不是花姑娘飞到脸上了?

  二圈……手怎么有点颤抖?多丢人啊,战友们知道了会嘲笑吧?

  三圈……风不敢再刮了,手不敢再抖了,该死的引信终于松动了……

  终于,那颗魔鬼般的引信滚下来,忽大年眼明手快一把攥住,使劲朝警戒线那边挥动起来。哈哈,成功了!成功了!

  蓦地,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朝后一仰,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红彤彤的太阳马上弥漫开来,天空的云彩也在他眼眶浮动,几乎快把他的身体覆盖了。

  终于,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这是他的战友们在攻下太原、攻下运城、攻下榆林城时爆发的声响,他一听到这般声响,就感觉这辈子带兵打仗真好,这辈子活得值了!

  忽然,有个女人趴在他身上哭了……

  他知道这是靳子,一定有人告诉了她,靳子在咬牙切齿地骂:你个狗东西疯了,谁让你干这傻事的?你心里憋屈我知道,我天天看着你脸吃,看着你脸睡,你啥脸色我都能忍,可你不能想去死,谁一辈子没有个沟沟坎坎的,耐住性子都能过去,你个王八蛋不是爱看秦腔吗?哪朝哪代不冤枉几个好人哪?你个挨千刀的,好狠心啊!你想去死?你死了丢下我咋办?丢下俩儿子咋办?

  忽大年睁开眼笑了说:谁说我想死了?靳子哭诉道:你不想死,你能冒这个险?忽大年苦苦一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战事吃紧,粮草先行。靳子猛擂他一拳喊:你先行个屁!我是你老婆,你冒这个险,也不先行问问我同意不!忽大年站起来,恍惚看见黑妞儿远远站在掩体旁,不知是哭了还是笑了,似乎发现他站起来又扭身躲远了。

  晚上,忽大年在靶场喝过酒回到家,靳子拉开门就说:知道不?多亏我临去靶场,让满仓给你念叨了平安经。忽大年略有不悦:你忘了我咋背的黑锅?靳子盯住他脸又说:那个黑妞儿心还是挺善,要不你就……就让她来咱家吧?忽大年不禁愕然:让她来干什么?靳子猛然抱住他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把正写作业的子鹿子鱼吓得也趴到桌上呜咽起来。

  他这才知道靳子竟然是黑妞儿发觉情况不妙,去电话把她叫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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