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忽大年从派出所回到长安,本想去车间冲个澡的,却没走几步又回到了办公室。那个想跟他做交易的邋遢样却总在眼前晃悠,竟晃得他心烦意乱起来。是啊,人戴上铐子一切都完了,不说牢狱里的皮肉之苦,精神也会被摧残得失去人形的。而且,那遗失炸药的问题,门改户一定会为立功而揭发,也一定会引起公安的注意,说不定会盯住谁上手段。当然他对黑妞儿心里有数,当年农村打土豪分田地,她分管浮财,没多拿过一分钱,这才赢得村民信任,当上了妇女队长。黑妞儿不可能去偷卖废炸药,但是若将那废旧炸药送给人家,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忽大年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夜半才有了困意,可那桌上电话又狂躁地响起来,他实在懒得去接,可那铃声一遍一遍地闹,他只好挺起身抓到手上,一听那妖妖的声音就知道是那个烦人的宫科长:
咋了?也不看看几点了?
我有要事报告。
找到订阅美国《简氏防务》的渠道了?
我今天咋听见两人嘀咕,有个女的倒卖炸药?
女的?什么女的?
我想,你把人家门主任送进了局子,人家也想给老娘找个莫须有?
这……你可不敢胡说,我跟你可没啥关系!
这个老宫女自打他出院上班,看他的眼神就软了,那天竟暧昧地对他说:能不能帮我把还喘气的参谋长养老送终?他装作没听见扭头走了。不过,这宫科长反映的情况也挺烦人的,忽大年那天从军报编辑吞吞吐吐的语气中,已经察觉到炸药流失问题可能暴露了,否则人家为啥说,有些政策层面的问题还需讨论?这明显是有人透露了什么,现在连那老宫女都知道了,事情恐怕就瞒不住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也就难过了。想到这,他想给黄老虎拨电话,让他快刀斩乱麻把事故处理了,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可电话转盘一遍遍咔啦,却始终没人接听,这个老狐狸一定是把线给拔了,否则他那保卫出身的神经,铃响一声就会一跃而起抓到手上。忽大年恼怒得大汗淋漓,直想抓起茶盒杯子一个个摔了,可他知道现在入夜了,任何躁动都会引来保卫人奋不顾身,只好撕下桌上报纸,揉成一团摔到地下,又揉一团又摔到地下,一会儿满地都是纸团了。
不过这些日子,他在报纸上发现了一个词:“改革”。
这个词以前可从没在报上出现过,好像现在出现的频率也不高,也没在标题上招摇过,但是却很有冲击力,尽管藏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目光略略一扫就能蹦出来,晃得人眼花,晃得人心跳,于无声处听惊雷啊!他上次去拜访成司令,听见老人家也杵着拐杖在品味这个词,不知道老人家是讨厌还是喜欢,直把地板杵得咚咚响。开始他对这个词也不怎么喜欢,觉得还是将新生事物称作“革新”的好,“改革”便意味着要将旧事物彻底砸烂,今天的共和国可是自己参与建设的,岂不是又要开始一场革命了?
但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满地的纸团,感觉管理工厂的确该有一场改革了,什么事情都计划得丁丁卯卯,不准越雷池一步,那还怎么迸发活力呢?就像当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指挥员只管下达攻击任务,甭管战士们是扔手榴弹喋血,还是端机关枪突进,总会把红旗插上敌人城头的,那才是大将风度啊!
也许只有黄老虎知道忽大年生发了危机感,似乎在做人生最后的铺排。
这些日子老鹰眼待在办公室不愿出去,见到什么都不感兴趣,连公务员在窗台放了盆秋菊都让搬走了,他以自己特有的嗅觉判断,长安机械厂将会爆发一场地震。这个震中可能来自长安大楼,也许这个命大福大的胶东人又能安度劫波,也许这个工厂就要改朝换代了,由姓忽变成什么姓了,却不知自己能否在麻乱的纠缠中独善其身,以前两次送到嘴边的肉不是都跑掉了吗?
令人心烦的是问题越来越集中了,昨天他那从没响过的保密电话嘟嘟起来,这声音太陌生了,他迟疑了一下才抓起来,是北京总部的一个王参谋打来的,要长安回答两个问题,一个是军用炸药流失的问题,一个是新建靶场的问题。人家毫不隐晦地将两个问题一线穿了,小参谋似乎没有追责的意思,但语气沉稳不愿多谈,明显背后隐含着重大因由。最后他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派人下来调查吗?小参谋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黄老虎放下电话心房狂跳,他知道这两个问题都很讨厌,第一个问题已经暴露,电话过问再正常不过了,第二个问题他只在心里嘀咕过,上级就英明地知道了。是啊,上级真就像神一样的存在,下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清二楚,而这两个问题毫无悬念地指向了一把手,上级只要下来调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个小葱拌豆腐。
只是,这么敏感的问题王参谋为何要打给他呢?是不是包含了某种信任的成分,或是某种考验的味道呢?看来这个材料是一定要报的,而且一定要快。但是他又担心上边就没有这个意思,那他就是自作多情了。任何不计后果的轻举妄动,都可能把忽大年给惹下了,惹下了一把手就麻烦大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人家到上边鼓捣两下,自己还会有好果子吃吗?古人为啥云,三思而后行?
黄老虎想了又想一夜未眠,第二天还是把田野拉上,推开了老首长办公室的门,他坦率地告诫忽大年注意:王参谋询问的两个问题,可能触碰了法令红线。
可忽大主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边修路缺少炸药,这边炸药却要销毁,那边修建靶场缺少资金,这边资金趴着睡觉,这绝对是一种浪费呀。
黄老虎眨巴眼说:尽管事出有因,可法令不相信眼泪。
忽大年歪头逼视:什么眼泪?你见我掉过眼泪吗?
唉,他这是故意打岔嘛,老首长近来好像跟什么较上劲了,即使那炸药遗失问题不会直接找上你,从中引出的三百多万的工程也不是个小问题……而这都是为公家的事情,至于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押赌吗?现在这些七七八八的问题,可都是老首长自己埋下的雷子。看样子一定是被人点了捻子,那捻子正在嗞嗞地向上燃烧,烧进雷芯就会听到一声爆响,爆响之后一切就大白于天下了……
将来不管怎样处罚,责任人恐怕在一把手位置上坐不住了,那个渭河厂的叶京生才挪用了一百万就摘了帽子,忽大年至少挪用了三百万,不收拾他又能收拾谁呢?庆幸的是这两个问题,当初他就态度明确,国家计划,不可逾越!这倒不是他先知先觉,实在是被自己经历的事情搞怕了。当然,昨夜风静月朗,黄老虎也对自己做了告诫,绝不能让人看出衣服里包裹的心思,一旦让人看穿了,让人背后戳戳点点,即使上了位子也会掉价,也会成为人生失败的记录的,那就划不着了。
不过,当他看到忽大年一头汗一身水的样子,多少生发了恻隐之心。老首长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可人家对二代火箭弹有种特别嗜好,不知是何时下的功夫,居然把制导技术讲得通俗透顶。其实,只有他黄老虎明白,老首长如今的行事风格,表面上似乎温和了,内心却比当兵时还急躁呢。这,是不是命运对他做了什么暗示?大病初愈,半天上班,谁也不会提意见的,可他好像拼上命了,要把一年的事几天里干完,这倒让黄老虎多少有些怜悯,毕竟两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了。
可是,他和田野站在那儿讲了半天,首长大人居然没有让他俩坐下的意思,黄老虎只好嘿嘿笑笑岔开话题,说:你不是跟考古院的张大师有交情吗?他们举办了一个“盛世吉金”的青铜器专题展,里边就有连福发现的三件青铜重器,听说他们还把门改户磨掉的铭文修复了,发现是周公用过的礼器,社会上挺轰动的,你也去看看放松放松吧。忽大年抬抬眼皮:盛世吉金……盛世吉金是啥意思?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就对火箭弹感兴趣,别的一窍不通啊。黄老虎见话不投机,眨眼示意营长跟上补充,田野便直奔主题:忽厂长,你大病一场,出院就没休息,明天进山试验,就不用去了。
忽大年诧异一笑:我那病就是急出来的,待在家里头,反倒会加重。
田野小心提醒:试验不能掉以轻心,身体也不能掉以轻心。
忽大年把桌子猛一拍:气可鼓,不可泄也!
黄老虎只好坦白说:忽厂长,实话说了吧,我俩认为王参谋的电话,话里有话,你去北京主动做个汇报,也就是主动作个检讨,免得让人折腾出啥事来。
忽大年手挠额疤:你们说我去检讨什么?我找谁去检讨?
俩人异口同声:叶厂长的事你知道不?
这话好像把忽大年说动了,只见他戴上帽子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其实,早些天大家就知道了,渭河厂长叶京生挪用资金犯了错误。听说,去年生产任务重,炸药供给不及,只好三班连轴转,这在机械厂司空见惯,却是火工生产的大忌,他担忧工人吃不消出事故,紧急挪用了一百万生产资金,改造了火药成形生产线,没承想很快让上级发现了,认定这是破坏国家计划,一定要给个处分。叶京生本来还理直气壮,自己又没把钱装进腰包,有啥可害怕的?后来一听事态严重立刻蔫了,到处找领导哭鼻子作检讨。然而最后的处分,还是一撸到底了。忽大年开始有点不相信,想给叶油子打个电话探探虚实,也顺便安慰几句,可渭河总机话务员一听找叶京生就说,叶厂长已经被免职了,电话已经拆了。他妈的,叶油子挪了一百万就这么处分,他动用了三百万是不是要戴手铐脚镣了?那天忽大年放下电话怅然若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连自己安排的会议都迟到了。
现在,老部下定定地看着老首长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好多事情的确通融与否不一样,但去一趟北京又能怎样呢?谁会给你担这个沉呀?谁都会说你怎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最后,三个人静默了许久,眼睛都斜睨着对方,谁也不肯言声,那样子忽大厂长今天像是听进去了。
然而,第二天试验车队重新在办公楼前整装待发,准备向秦岭山里进军,只听哈运来一声“出发”,试验车、保障车、指挥车鱼贯驶出了工厂大门,向着被绿植遮盖的莽莽秦岭缓缓驶去。突然,黄老虎站在台阶上惊诧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忽大年乘坐的吉普从车库里驶了出来,很快便越过车队跑到了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