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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长安 阿莹 5340 2024-10-16 21:27

  

  其实,忽大年心情烦躁的真实原因只有黄老虎知道。

  自从他被降为副厂长以后,对厂里的政治活动自然关注得少了,甚至党委会讨论“大跃进”,他都不愿张口发言了,总觉得虚头巴脑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自己说到底也是言行大意,让人家抓了辫子。但是,那天他无聊地坐到办公室主任对面,议论起中印边境会不会打仗,忽然发觉面前的赵天神情游离,余光不时斜瞥手下稿纸,一副想打发他走的样子。狗东西啊,此人当年在忽大年参加的培训班上教过语文,后来死磨硬缠要回西安照顾老娘,忽大年成人之美便把他放到了身边,也算有恩于他了。可他今天为啥躲躲闪闪呢?忽大年过去一把掐住他手腕,瞥见党委的稿纸上一行标题:关于涵洞透水事故的复查报告。主任挣扎着想站起来,忽大年摁住手腕厉声:咋了?咋还想折腾事啊?他马上想到黄老虎可能想上位想疯了,想拿已了结的案子做文章,把他一棒子打死,好催促组织上赶快把他推上位。

  赵天后脑勺冲着忽大年说:忽厂长,你别误会,是保卫科抓住了一伙翻墙偷铜的贼,领头的是高楼村的李拐子,他交代去年咱厂涵洞透水,是他钻进村里地道掏洞,想钻进厂区偷盗黄铜,没承想把地道蓄水池的土闸捅漏了,水从高楼村地道渗进了咱厂涵洞。忽大年越听越纳闷问:这么个屁事,你躲闪啥呢?做啥鬼文章呢?赵天支支吾吾说:你不就是为这事挨的处分吗,我怕你多想……忽大年猛地把稿纸扬起来骂道:狗屁!是怕我知道了,把谁的美梦给破了吧!

  发现了这么大一个阴谋,他当然要找黄主持理论一番了,想想自己年前还在张罗人家的婚事,直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在走廊听到里边有人说话,也没敲推门就进去了,一屋人不知在研究什么,见他一脸怒相闯进来,齐刷刷站起来给他让座,可他板脸站定,不理不睬。大家知晓领导之间有了龃龉,当部下的还是躲得越远越好,谁想凑热闹,谁就会倒霉,于是纷纷朝黄老虎摆摆手出去了。

  等这些人完全走出门,忽大年把那几页稿纸往黄老虎桌上一扔,说:发现了这么大的事,咋还瞒着我?怕我翻案?让你主持党委工作,你就这么个主持法?

  想当书记也不能不顾脸啊!这话显然重了,黄老虎顿时明白了缘由,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忽大年训过也凶过,但从没骂他不要脸,他连忙把椅子搬到老首长身后,请他坐下慢慢说。

  忽大年也不谦让一屁股坐下,歪头盯着天花板。黄老虎只好又拉把木椅坐到对面问:老首长,今儿个是咋了?吃枪药了?进门就给我下马威?忽大年没好气地说:你别装了,整人也没这么个整法。黄老虎小眼睛眨巴几下说:老首长,这就是你多心了,你想你是因为这个事故挨的处分,上边定的是责任事故,现在我把报告打上去,说搞错了,是有人搞破坏,这不是跟上级打别抹黑吗?所以,我们先把情况报上去,让领导们看了再说怎么办,到时候再讨论也不迟呀?忽大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但他依然怒气冲天喊:我的事,以后不用你操心!

  其实,忽大年脸上似生冷蹭倔,心里反倒挺舒坦的。他突然感觉应该回家看看了,两人的纠结也不能全怨靳子,哪个女人遇到这类事不闹活呀。所以他路过菜市场,第一次进去转悠了两圈,买了一兜黄瓜和两斤酱猪蹄,一进门就拎到厨房让靳子给切了,嚷嚷着晚饭想要喝上两盅。老婆见他拎着菜回家的,也就没再嚷嚷,小心地问有啥高兴事,他却独饮独酌,不肯透露一个字。

  其实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不管什么好事,在没落停之前,绝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一旦透露就会出现波折,屡试不爽呢。然而,他一天不说,两天不说……

  第五天,终于忍不住了,靳子一听尽管面子装着生气,还是忍不住乐得敲起筷子,叮当叮当的,这下灰暗日子可算熬到头了,既然抓住了破坏分子,那就说明渗水塌方是人为破坏,就不该算责任事故了,一旦改变了事故性质,处分就不该那么重了,即使不能在本厂官复原职,平调个师级单位也是可以的。这些日子靳子可算感受到了,男人走了背字,女人就跟着要遭难。以前领孩子出门,谁见谁逗,今天给块糖,明天给个枣,玩累了想回家,马上有人跑过来背起小家伙,屁颠屁颠往回跑,如今却尽是脸面上的客套,再不见真诚地嘘寒问暖了。

  可是,忽大年天天三盅酒,一瓶西凤很快见底了,却依然没听到上边的消息,他几次去问赵天,那报告上去咋没有一点回应?赵天摇摇头说,咱是上送的报告,要经收文、分发、传递、审阅、批转,一连串的程序,等我们看到批文,再快也要一个月,何况……何况什么,赵天又支吾了。忽大年一下子又火了:那你不会去盯一下,看看报告到了哪个环节,该催就得催呀!但是,堂堂主任随后见他就躲,实在躲不过就摊开手嘟囔:我实在打听不到呀。忽大年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可能被黄老虎收买了,将来主子如愿以偿,也许诺他再升一级,那他当然要敷衍了。

  于是,忽大年坐上嘎斯吉普去了翠华路边的大院,碰到办公厅一位面相老成的年轻人诉说了来意。可他叫声同志,人家带搭不理,他叫韩秘书,小伙子脸上才堆了笑,马上与文件室联系了说,他们抽空查查报告的去向。一周后,他估计查得有结果了,又坐吉普到了省委大院,又是那位老成的韩秘书接待,又是与文件室联系,又是回答待有结果会通知。忽大年这次有些不痛快了,多大个事,耍弄人一趟趟跑呢?但权在人家手上没办法,又等了一周他又来到省委,那个韩秘书直接告诉他,你们的报告领导已经圈阅,但没有批示任何意见,这样问题就复杂了。

  忽大年一听急了说:凭什么就复杂了,下个文纠正就行了。但韩秘书摇头说:你是正师级,这个级别的处理决定,说不定还要报北京呢。忽大年急了说:

  多大个事,还要报北京?我去问问?年轻人急忙摆手说:要报北京是我的分析,不是组织意见,你去一问,书记一追究,我还咋在这儿干?

  忽大年只好找到大院管后勤的战友喝了顿酒,倒了一肚子苦水,回到工厂已快九点了。但他发现办公楼会议室灯火通明,谁这么晚了研究什么呢?推开门,发现是黄老虎在给班子成员宣读文件。他以为自己下午出去没有接到通知,便歉意地朝主持人点点头坐下了。呵呵,居然在传达形势报告,这类报告干部们都爱听,不但可以知晓国家对美国发射探险者卫星的立场,还可以知晓德国慕尼黑空难事件的真相,讲的都是扑朔迷离的国际形势,特别有趣有嚼头。所以,能够听报告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可那天黄主持见他进来捏住话筒,没完没了地掰扯工厂的陈芝麻烂谷子,当他看到忽大年没有退场的意思,便果断地把会议停了。忽大年以为传达完了,便把赵天叫住,让他去把文件拿到他办公室来,想把耽搁的内容补上。可他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电话也没人接,出门正欲问个究竟,碰上赵天从黄老虎办公室出来,眉头紧锁,一脸愁苦,未等忽大年开口便说:这次传达的报告是绝密级的,机要员收进档案柜,人就回家了。忽大年气得骂将起来:你个王八蛋,我告诉你,我要看就得看,机要员走了,也去给我找回来!可赵天垂着头听他骂一声不吭,这时黄老虎出来把忽大年拽进了办公室。

  老首长,你要明白,他赵天哪会有这胆子?

  这么说,是你让他把文件锁进保险柜的?

  这……事出有因啊。

  究竟啥原因?难道……难道还是省委下了令不成?

  咳,这还真让你说着了。

  省委能下令不准我看文件?放屁吧,哄小孩呢!

  老首长,我说了你可不要跟人说。

  你说你说,咋还婆婆妈妈的?

  上边规定给你传阅绝密级的文件,须报省委同意。

  放屁吧,我看个文件,还要报省委同意?

  上级就是这样规定的。

  可你要明白,我不是右派,我也没戴帽子!

  你是运动回头看给的处分,属于内部掌握。

  那以前几次形势报告,我咋都参加会听了?

  老首长啊,以前我都报省委同意了,才请你来听的。

  那今天省委不同意吗?

  我给省委电话请示,怎么打都打不通,可上边又要求今天必须传达到人,也没什么,是讲中印关系的……

  这还真是邪了门了,不光老部下成了顶头上司的问题,看个文件都要上级批准,那他不是被内控了吗?以后大家知道了自己还怎么干哪?忽大年气得扭头返回办公室,把房门使劲一摔,满楼道听见咣的一声炸响。他气鼓鼓坐到办公桌前,两腿高跷桌上越想越气,伸手拿起茶盘里的玻璃杯,像听响似的叭的一声,又叭的一声,一个个全摔到了地上,玻璃碴溅得满地都是,有一块碴子还溅到了他的下巴,使劲一揉满手血红。忽然,他又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笑声一定怪异地冲出了房间,在办公楼里激**不停,人们都以为他的脑子出现了意外,马上听到走廊里一阵阵急促的嘈杂涌过来……

  第二天,忽大年坐立不安端直去找省委第一书记了。

  进了大楼走廊,他隐约看见钱万里夹个包进了书记办公室,便撇开纠缠的秘书想跟进去。噢,这个钱万里肯定有什么背景,简直像坐上了直升机,三年时间就从副市长升到省委领导了,尽管排名第四,但主管组织人事,是个大权在握的主儿。而且忽大年心里明白,他的问题多半是钱大人操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钱大人是个唯上的主儿,上头没人说话,他也不会仗义执言,所以今天必须给葛茹平把事情讲清楚。

  可是,那个韩秘书跑过来,拦住他死活不让进,声称领导要下乡调研去。

  忽大年索性坐到秘书办公室说,那今天我就在这儿等了,等到几点都行,说什么也要见上第一书记。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位秘书在撒谎,因为他一直听见书记办公室有人进出就闭上眼皮,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横下心要找人讨个说法。可他左等右等不见第一书记露面,后来他尿憋了去厕所放水,站到长长的尿池边,一泡尿犀利地滋向一颗烟头,逗得旁边人说:哎哟,憋坏了。忽大年感觉耳熟,扭头一看竟然是钱万里。

  真巧了。忽大年随机应变笑着:我在秘书那等你两小时了。

  是吗?钱万里竟沉下脸来,你等我有事呀?

  到你办公室说吧?忽大年放弃了烟头,在这儿不好说。

  我正开会呢。钱万里不容商量,就在这说吧。

  钱书记呀。忽大年系着裤扣说,长安给省委的报告你见到没?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钱万里拧开水龙头,你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你的处分是两方面的问题,即使涵洞事故的性质变了,还有思想右倾的问题。

  葛书记上次谈话没说我右倾呀。忽大年心里一沉,再说长安厂五个右派,也都甄别摘帽了。

  你连这个也攀比呀?钱万里板着脸说,你的问题就是有点微妙,你呀只是降职,也没戴帽子,现在摘什么呀?

  我是没戴帽子。忽大年被自己说糊涂了,可是文件为啥不让我看……

  没让你看也没错,这都是纪律使然。钱万里走了两步回过头,你呀,钻进牛角尖了。

  那……是不是说,即使事故责任澄清了,也不能恢复我的职务?忽大年不甘心地朝第一书记门口张望,那我不是掉到烂泥塘里了?

  若是在自己办公室,忽大年肯定会狂叫起来,可他这会儿只把帽子抓到手上绞成了麻花,头上的红疤挣得闪闪发亮。他想说,他的父亲母亲是为革命失踪的,他是为了革命上山打游击的,也为革命消灭了上万蒋匪军,难道就为个小和尚烧了支香,自己就悄没声地变成了内控右倾?忽大年眼瞅着钱万里颠颠地进了办公室,自己转身又回到厕所,站到尿池边冲着那个烟头又一阵狂扫,可是已明显失去了准头。

  等他悻悻然回到长安家属区,好像完全忘记了跟靳子的冷战,大踏步朝自己家去了。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白天的挫折似把他心底的希冀打碎了,懊悔和愤懑混杂着在胸间撕扯起来,看样子这个已经证明错误的处分,自己是要背到棺材里去了。他愣愣地推开了门,端直进厨房揭开已凉透的笼屉,抓了两个馍就着咸菜干,三下五除二吞进肚里,吃完了盯着已经舔净的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靳子说:这个长安咱不待了,咱回部队去,当不上师长,当个团长也行,不受这个窝囊气了!靳子以为他嫌饭凉了,气头上说话,轻蔑地哼了一声,端起簸箕下楼去倒垃圾了。

  晚上,忽大年突然感觉鼻子热乎乎的,似有**流进嘴里,一股浓厚的血腥涌上来。他急忙拉开灯,竟是流鼻血了,流得枕头浸红了一大片。他似乎已很久没见过血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热血偾张的岁月,有血才有澎湃的**啊。他急忙起身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放开凉水夸张地冲洗了半天,又扯揉了一角报纸塞进鼻孔,才喘着粗气安歇下来。很快靳子被惊醒了,看着他狼狈地仰着头,鼻孔插着一条报纸吊到下巴上,以为是跟她赌气上了火,吓得她慌忙跑过来,摸着丈夫额头嘘寒问暖,可忽大年僵尸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使得老婆又以为枕边人可能受到了什么蒙蔽,铁了心不想跟她过了。

  第二天清晨,靳子小心翼翼给丈夫打了洗脸水,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把一个馍切成碎块炒了鸡蛋放到桌上,直等他刷了牙,洗了脸,吃了饭,才怯怯地说她送子鱼子鹿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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