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不承想转眼间他胸中纠结的问题就成为历史了。
当他昂首站到长安大楼的办公室窗前,感觉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突然,好像一夜间城里的树木就吐出了嫩芽,给沧桑的痕迹抹上了一层茸茸的绿色,像在提醒人们赶紧忘掉昨日严寒,换上轻便明快的衣衫。但是,每天从街坊走向长安大门的人,依旧喜欢把穿了一冬的蓝色工服罩在毛衣外,或走路或骑车,涌向那个敦敦实实的大门,于是便汇成了一股洪流,浩浩****,奔涌向前,只有当上班号嘀嘀嗒嗒吹起来,那股洪流才会戛然而止,几乎在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大年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这个像闸口一样的大门,把人们吸纳进来,又分流开去,站在这儿的确有股超然的气度,也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享受。而且,这种享受是只有坐上了厂长的交椅才会有的感觉,那种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感觉,常常鼓捣得他血脉偾张,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思维便简单得只剩下消灭敌人的目标了。的确,他已经驻扎西安七八年了,依旧对战场有一种渴望,金戈铁马,摧枯拉朽,既让他感到淋漓酣畅,又让他升腾起胜利者的昂扬,似乎只有站到这里才能够填补一个老兵的遗憾。
确凿,降成副厂长,这个感觉就**然无存了,尽管依旧可以双手叉腰站在这扇显示尊严的窗前,却有种只可意会的屈辱扑面而来,人们似乎戏谑着嘲笑着匆匆而过,所有的不屑都夹杂在嘈杂声中了,他几乎能从那凌乱中分辨出某种暧昧来。所以在他被降为副厂长的第二天,只在这儿站了一会儿脸上就臊得火辣辣的了,他后悔应该挪个办公室避开涌来的洪流,躲到大楼哪个角落去享受无奈的清静。然而,当他从中印边境返回长安机械厂,上级竟然大张旗鼓恢复了他的厂长职务,由此他也恢复了居高临下指挥若定的感觉。
最忘不了那天他从北京抵达西安火车站,省委秘书长居然领着黄老虎、哈运来一群人专候在站台上迎接他,有位女工还跑来献上了一束鲜花。那个女工什么模样他没记住,只记得那鲜花是彩纸做的,红牡丹,粉玫瑰,衬着几片绿叶,鲜艳得让他舍不得丢掉,一直在手上紧攥着,直到上了那辆嘎斯吉普,才小心地放到靠背后的行李上。尤其让他意外的是,钱万里居然也在厂部会议室等他,见面握手笑容粲粲地说:省委已经决定,先恢复你的厂长职务,你耿耿于怀的免职问题就一风吹了,一笔糊涂账也就从你档案里抽出去了。
这让忽大年喜出望外,也就是说以后从档案里看,自己压根就没有处分的任何记载。这比简单地恢复职务强多了,那恢复职务还是说明你曾经犯过错误,把那该死的处分从档案里抽出去,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就没犯过错误,还隐约有种上级搞错了的味道,真是千好万好不如从档案里抽掉了好。
不过,忽大年觉得也挺滑稽的,明明发生过的处分,怎么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呢?但堂堂钱大人已是省上的书记,能屈尊来工厂宣布这个决定,还是挺让人感动的,人家丝毫没有计较与自己的不愉快,反而面对全厂中层干部,用了很长篇幅来评价他的功绩:三年筹建期没日没夜,遇到人身袭击都没有脱岗住院,海防前线能炸得蒋匪帮鬼哭狼嚎,我们的忽厂长功不可没。这次他又勇敢地参加了中印自卫反击战,保障了我军火炮威震边疆,为长安争了光,也为省委争了光。但钱大人没有说明这次决定的背景,可能怕讲得多了,会让人感觉太草率,可忽大年还是听得泪水涟涟,坐在那里泪潮一波一波,使劲控制着才没有滚出来。
最后,钱万里郑重宣布:今后长安厂的工作,恢复为忽大年同志主持,具体职务以省委文件为准。忽大年心里顿时释然了,压在心头的石头一下子搬掉了,何况钱书记刻意用了“恢复”两个字,刻意暗示他官复原职了?一屋人都站起来含笑鼓掌,以表示对这一决定的拥戴。
唯有的遗憾是,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昭告黄老虎的主持生涯结束了,人们余光注意到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老鹰眼似睁非睁,鼓掌有气无力,表情淡得没说一句话。即使送钱万里上了上海轿车,也没有询问权力交接的细节,竟然像缩头乌龟躲到了人背后。忽大年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似乎觉得老部下有点可怜,想想也够窝囊的,主持了整整两年多最后也没扶正,放到谁身上也会不痛快的。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忽大年对成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首长可能觉得自己给省委打电话分量不够,容易造成干预地方事务的印象,就把解放军报社的记者叫来采访自己,一篇洋洋洒洒七千字的长篇通讯,披着战火硝烟登载在第三天的头版上,那效果还用说吗?突然间他这个保障队长的名衔满世界都知道了,他在克节朗协助进攻的行动便升华成了事迹,他也就倏然间成了高大上的人物了。面对这样一位不怕牺牲的英雄,哪一级组织敢怠慢呢?所以,当忽大年接到鲜花时还有点不适应,听到省委的决定还感觉有些迟疑,只有第二天早晨他又站到这个窗口俯视进厂的人流,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又成了这座工厂的主宰,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发号施令了。
所以,当黄老虎进来汇报准备组织党员义务劳动,礼拜天到后区给麦田施肥,他稍稍有点不习惯地站了起来,毕竟这两年他已经习惯听黄老虎发号施令了,现在一切又“拨乱反正”了,禁不住脱口而出:老虎啊,你已经主持两年了,这次恢复了我的职务,不能影响到你,我已经给钱书记讲了,我就干我的厂长,你还当你的书记。当然,忽大年也就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内心对书记职务也还是惦记的。堂堂一把手,党政一肩挑,在长安就是一言九鼎,就可以发号施令,看看谁敢不听不从?这似乎也算是笑话了,以前他一肩挑的时候,没感觉什么优越感,后来降成副厂长竟强烈感觉以前把权力荒废了。
没想到黄老虎会嗫嗫嚅嚅说:我正写检查呢,如果检查过不了关,别说提拔了,副书记能不能胜任都会成问题。忽大年瞪大眼睛问:那为什么?黄老虎半是辩解半是诉苦说:这件事也太窝囊了,河南老家闹饥荒,我把食堂科分的十斤白面换了一百斤红苕,想捎给老娘填肚子,谁知我那傻瓜弟弟把一半红苕卖了,想买布做裤子说媳妇,被村里民兵抓住了,反映上来说我投机倒把。忽大年松口气说:就这事啊?黄老虎哭丧着脸问:这事还小啊?
接着哈运来进来恭恭敬敬坐在黄老虎旁边,一口一个“汇报”,反倒把忽大年弄得不好意思了:汇报啥呀?省委的任命还没下来,我现在也是临时主持,你看你们俩分别主持了两年,不是也没上位吗?哈运来嬉笑说:这可不能相提并论,你是平反昭雪,官复原职,我俩是瞎子点灯……忽大年未置可否呵呵笑问:生产形势咋个样?哈运来抿了抿嘴唇说:你走这半年,对印自卫反击战,大家都憋着一股劲,一月六万发炮弹,月月准时发运,没有半点延误。那个老伊万还打来电话询问有没有达产,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了,只说现在是超水平发挥,他兴奋得电话里呜啦呜啦乱叫……
忽大年手指点他说:现在中苏论战呢,你以后少给老伊万打电话,小心惹上麻烦。哈运来话锋一转说:我是请教他冲压机换上棉籽油行不行。转而又神秘兮兮地说:马上要过端午节了,今年压延机省了四吨棉籽油,压在库房挺操心的,哪天谁扔进一颗烟头就是一场大火,是不是给每个职工分上一斤?忽大年有些迟疑,黄老虎为十斤面粉都在做检查,他要分上四吨棉籽油不是更严重吗?他想想又问:分了会不会犯错误?哈运来理直气壮地说:国家条例很清楚,菜籽油算粮食,棉籽油不算粮食。这家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的确把新主持难住了。
其实,他不知道哈胖子正是黄老虎唤来的,俩人自从听到省委准备恢复忽大年的职务,内心还是一百个不乐意,毕竟已经分别主持党务和行政两年多,尽管仍是副职,但行使的是正职的权力,而今忽大年恢复了职权,就意味着他俩又成了货真价实的副职,七百多天的辛苦也就算白费了。于是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来请示忽大年,把节省的棉籽油分掉。呵呵,这里的学问确凿大了,若是新主持同意了,马上就会被省委知道,一旦追究责任他绝跑不了,正式通知还没下,组织可能会重新考虑恢复职务的决定。若是新主持不同意,马上就会传遍全厂,是他不同意分棉籽油的,那他就是与职工为敌了,以后在长安厂也就不好干了。然而,忽厂长轻轻一句,我考虑一下,就把高高举起的四吨油又轻轻放下了,两位部下不由得钦佩厂长举重若轻,不服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