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小小的木碑,犹如一把利剑把八千长安人劈成了两半。
红向东带领的一群大学生最终闯进了厂前区,他们那天戴着红卫兵袖章,是以参观宣传栏的名义进来的。当时黄老虎看到学生们隔着铁栅门狂呼高叫,觉得“两报一刊”已号召支持学生闹革命,拒绝参观说不过去,就勉勉强强同意了,但告知只能在厂前区活动,绝对不准进入二道门,里边是军工重地。然而,这些学生举着红旗,提着墨汁桶,握着大排刷,在宣传栏前仅仅停留了十五分钟,就哗啦一下分成两拨人,在两排宣传栏上刷了两条硕大的标语,一栏两字,字高如人,一条是:揪出杀人的刽子手!一条是:打倒隐藏的走资派!两条标语覆盖了以前的大字报,远远看去就像两排乌黑的炮口,紧盯着进进出出的长安人。
长安人还不知道,牵引这番动**的直接诱因是忽大年的大儿子,他对姑姑之死始终耿耿于怀,总是跟红向东懊悔,那天他如果不是嘴馋大学食堂的鸡蛋炒饭,早点回去就能见到姑姑了,见到了说上几句话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了。所以他在号啕之后,捏着姑姑留下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跑进《红延安战报》编辑部,把姑姑的死一五一十告诉了红主编,本来他只想倒倒苦闷和懊悔,没承想红向东从自责中惊醒,又从惊讶中崛起,像面临了一个重大抉择,在杂乱的编辑部里来回踱步,脚板沾上报屑也顾不上撕掉,主编敏锐觉察到忽小月之死,正是发动工人的绝好契机。
机遇是灵光乍现,抓不住就会悔恨一生。于是他从陕北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集合战报通讯员,讲述了忽小月被迫害致死的经过,特别强调她已经是战报的特约通讯员了,只因贴了一张批判官僚主义的大字报,就被坏人罗织罪名置于死地,直说得青年学生的热血快从眼眶喷出来,似乎不揪出幕后黑手就枉为红卫兵了。
红向东首先想在忽小月的殉难处,立一块石碑,刷一条标语。但是等他们进了长安大门,才知道厂前区是办公区,与生产区隔着一个二道门,一道门勉强允许参观,二道门警卫荷枪实弹,硬冲搞不好会闹出人命。红主编一身绿军装,像运筹帷幄的将军,袖口高挽,双手叉腰,在宣传栏前走了一个来回,心想如果今天不能进去,给长眠的通讯员表达一下哀思,也要闹出一点动静来,让她在天之灵知道,《红延安战报》没有忘记自己的战友。
但是等他们在长安办公区刷完标语,突然发现工厂增加了警力,二道门口居然站了十多个严阵以待的持枪人。虽然没有发生驱赶他们的行动,可那个自称长安宣传部长的欧阳林带了一帮人,手拿铁皮喇叭朝着学生们呼叫:这里是军工单位,脚下是军事禁区,请你们立即撤离!
这时,忽子鹿看见长安人气汹汹严阵以待,今天不要说赶到烟囱下刷标语、立石碑了,就是在厂前区也难以立足,便悄悄把红向东拉到办公楼台阶下,告诉他侧门进去有个男厕所,打开窗户就可以跳进生产区,但这个行动只能去两三人,人多马上会被三十米远的二道门警卫发现。
这有点像进入敌占区了,他俩从侧门进去没遇见人,一闪身进了男厕所,窗上钉有铁栏,日久天长,焊点锈蚀,用力卸下一根,人头便可以穿进穿出了。
忽子鹿有点小得意,这条秘密通道还是打扫卫生的苑军告诉他的,以前他常从这儿翻进去找姑姑讨要冰棍票,现在正好用上了。两人蹑手蹑脚跳下窗台,一溜厚墙般的四季青和高低错落的雪松成了屏障,钻进去不细瞅没人能发现。但两人没敢停留很快就钻出绿荫,来到通向熔铜车间的马路上,忽子鹿告诉红向东,这么多厂房都是姑姑当年修的,他那时只有六七岁,还记得当时这里布满了脚手架。
红向东没头没脑地说:再大的工厂都是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最终胜利取决于工人阶级的觉悟。
忽子鹿不愿听他唠叨,径直进了熔铜车间,在操作台边拉住了满仓,让他带路去找忽小月的殉难处。本来铜水入槽不能离人,可满仓被稚嫩的嘴巴吐出的姑姑所感动,就把小河南拉过来顶位,自己领着他俩往厂后区去了。
那块血浸的地面已经冲洗干净,已看不出任何猩红的痕迹了,但冥冥中像有魔力指引,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忽小月倒下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红向东向上仰望暗暗吃惊,高高耸立的烟囱默然不语,一排从下而上的铁梯,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镶刻在细细高高的塔面上,似在叩问来来往往的人们,曾记否发生在这里的惨烈?这也太高了,红向东本想从上而下刷一条标语:永远怀念《红延安战报》烈士。现在仰头望去直感头晕目眩,大白天往上爬也会腿肚子转筋的,那忽小月夜深人静能爬上去,该有多大的勇气啊?
远远地他们便看到烟囱下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仰着头。待走近了,那人回过头,他们才看清是黑妞儿,脚下有一堆纸灰,轻风一层层吹散了。彼此见了却没有什么表情,默默地朝那高耸的烟囱望着,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满仓默立之后,对着烟囱喃喃自语:忽姐善良得像一尊菩萨,可她在天亮之前爬上烟囱,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旅程,往生极乐世界了,阿弥陀佛。
这个满仓其实内心是不情愿到这里来的,他隐约感觉忽小月披着夜色爬上高耸的烟囱,直待到天亮才纵身跃下,可能就是企望有人能看到,而那个人就应该是他呀!他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架子车,到煤场捡上半车煤块,好给休息室的火炉烧水。如果他那天早早来到煤场,看见烟囱上站有什么人,肯定会跑过去呼喊阻拦的。如果看见是忽小月在上边,他会奋不顾身爬上去,就是把她绑住也不能让她跳下去。可那天他偏偏没有来,偏偏路过医院要了一盒感冒药,一切都因为那盒该死的感冒药改变了结果,他后来气得把药扔进了熔炉口,炉火中只闪了一星亮就无影了。这真好比一个人的生命,在岁月的长河中不管多么杰出,忽忽一闪也就过去了,似乎只有释佛能洞穿一切,一篇篇长长短短的经文,都是在教诲人们脱离苦海,走上心灵修炼的彼岸。
红向东觉得这个满仓有点怪异,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最后一句呢喃终于听清了,问:你怎么念叨阿弥陀佛?忽小月是革命烈士,可不是佛教信徒!满仓没有回答,红向东觉得跟个工人没必要纠缠细枝末节,问:你只告诉我,忽小月是在哪里倒下的,我要在这里给她立一块碑。
什么,你要给忽小月立碑?
是的,先立一块木碑!
满仓听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告诉他们追悼会都没能开成,若要立碑不是在人家脆弱的神经上狠扎一针吗?但这话满仓说了一半,便看着红向东和忽子鹿跑进废料场,抬来一根弃用的铁路道轨和一把豁口铁锨,想刨开地面把木桩栽下去,刻上“《红延安战报》通讯员忽小月殉难处”。这时红主编踌躇满志,这将是红延安战团里程碑式的成果,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人宣告,他们战团有人为捍卫真理献身了!忽子鹿撂了几锨土也说,这行字要刷上红漆,一种永不褪色的红漆!
黑妞儿听见也接过铁锨铲起来,可就在他们埋头挖坑栽桩时,满仓倏然发现有一群人急急赶过来,他告诉有点茫然的红向东:领头的像是办公室主任和保卫科长,你们俩是跳墙进来的,咱们就赶快撤吧?可红向东想,我们又不是做贼怕什么?何况他也带了百十号人马。
原来,红向东不知道,就在他俩跳窗进入生产区找满仓时,黄老虎通知每个车间抽出十名转业兵赶到二道门,防止大学生冲击生产区。可那些当过兵的工人在二道门站立许久不见有人冲击,反倒听见办公楼前喧哗嘈杂,有人出去看见宣传栏刷上了大标语,还闹着要揪幕后黑手,于是二百多人就冲出去了,把吵闹的大学生团团围住,大有怒目相向一触即发之势。黄老虎知道若动起手,学生绝不是对手,可真把哪个学生打伤了,全市学生都会拥到长安门口,闹得你从此不得消停,便叫门改户去请领头人到会议室面谈,可学生们说领头人不知去向。几人正在琢磨是不是故意搪塞,却有人急报忽子鹿领人在烟囱下挖坑栽碑。黄老虎一听这还了得,这不是在长安厂埋地雷吗?于是他立即派门改户赶过去,千叮万嘱,务必把事态制止在萌芽状态。
满仓见状,拉起黑妞儿和子鹿就往煤堆深处跑,红向东也意识到队员们被堵二道门外,门口有人持枪警戒,他们不可能冲进来,便紧跟着跑过去了。待跑到一个煤堆窝停下,隐约听见门改户喊叫:一半人进煤场搜,一半人进库区搜,不信能钻到地里了!满仓探头望见有人晃**过来,说:咱们躲在这儿,被人拾掇了都没人知道。红向东却大义凛然:怕什么,我们是正义之师,当年烈士面对敌人刺刀,眉头都不眨一下,今天我们也不能软弱。
这时黑妞儿把忽子鹿推了一把说:我可不想当俘虏。说着朝着煤堆上的传送带一努嘴,忽子鹿便明白了。只见子鹿飞身一跃蹿上煤堆,直接趴到了给煤气炉输煤的传送带上。满仓火急叫喊:你疯了?小心溜进炉子了!其实,这也是子鹿小时候进厂偷玩过的游戏,曾经被来这儿拉煤块的黑妞儿驱赶过。那传送带慢如牛车,子鹿溜过煤场围墙便扬声喊:你们也上来,从这儿可以走!三个人便也效法坐上传送带,跳进了煤场墙外的树丛里,脚一落地便沿着四季青廊道飞跑起来,很快便来到了熔铜车间门口,满仓想拉他们进车间躲躲,忽子鹿却拉起红向东又翻进了办公楼的厕所,空留满仓和黑妞儿在那儿直摇头。
两个人从办公楼侧门出去,恰好看见工人们把学生团团围住,对决的口号一声紧似一声,有个女声一声尖叫:坚决揪出刽子手!一群男声紧接怒吼:抓革命,促生产!那站在外边的工人看不见争辩场面,便不断地挥动拳头,这些拳头大都握过枪,打到谁身上都会皮开肉绽的。
红向东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这可不是在校园里,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由口气软下说:这样吧,我去跟你们书记谈。门改户厉声断喝:你找书记谈屁呀?
赶紧领人离开,我可告诉你,这些人都是野战军特务营的,论打架,你们十个人也不是一个人的对手。红向东觉得对方缺少教养,沉下脸再没回应,大步走到人群中心,面对学生们挥手说:今天,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撤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