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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长安 阿莹 6384 2024-10-16 21:27

  

  然而,饥饿居然没能抑制住人们的青春欲望。自从那车子棚改成了“大年公寓”,就把自行车不准进入生产区的规矩给破了,没地存放的自行车驶过大门,又堂而皇之进了戒备森严的二道门,然后便渗透到各个工房的角角落落。下班时这些自行车又汇聚起来,穿过两道门又消失在街坊的楼宇间,而最为高兴的是那些幸运的单身汉,下班号一响扭头拐进“大年公寓”,推开一扇小门,没脱工衣就抱住媳妇啃上两口,屋里便是一阵扭扭捏捏的窸窣声。

  其实,吸引了单身族目光的公寓实在小得可怜,两人出入都要侧身,可再小也比挤在架子**强过百倍了,独门独户,互不干扰,避免了多少尴尬呢。那想接媳妇探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需要提前半年排队,于是便造就了掌管这个权力的胖女人银杏的傲气。她是万寿村人,上岗没多久食指叫铜板砸了,只好照顾她来管理公寓。没想到这个活好处真多,她若去车间洗澡,早早就有人开门恭候,即使遇上男工洗澡也会为她腾出一个小时,使得门外等候的男人你瞅我,我瞅你,嘴里脏话一句比一句酸,但等人家红光满面出来,一个个又挤出笑脸像迎接凯旋的皇后。

  但等人们住进公寓,才发现一间间小屋是用单砖隔开的,若有人不小心撞上几乎能扑进邻居家里。所以在小屋起居都很小心,吵嘴都不敢夸张,生怕稍有不慎弄得墙倒屋塌。但这些都能凑合,让人尴尬的是顶棚只铺一层芦席,之上却是空透的,所以一排公寓二十间,谁家男人骂女人语气脏了点,第二天邻居女就会怯怯地瞟上一眼:那么歪你,都能忍了啊?谁家女人亲孩子语气软了点,第二天邻居男也会温情地瞅上两眼说:瞧瞧人家媳妇,多温顺啊!不过这般环境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谁家收音机播放长篇快书《岳飞传》,全都会竖起耳朵去听,刷锅洗碗都怕弄出响声,招来左邻右舍的埋怨,人家若是串门回来晚了,门口准会蹲守几个急性人,催促赶快扭开收音机。

  到了夜深人静,这些年轻人也是要把青春热情倾泻到女人身上的,可谁家的动静大了,第二天准会有人路过门口蔫蔫地说:劲头也太大了,不怕把媳妇整日塌了,以后谁给你擀面嘛?还有的揶揄说:你夜里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白天上班咋能有精神?不怕主任掀你沟子呀?若是邻居间生了龃龉,一家女人碰见邻家女人就会醋意讥讽:得是老汉把你弄受活了,太阳把沟蛋子烤热了才起来。当然,隔上几天邻家女人又会用同样尖酸的话回敬过去:你夜里呼哧呼哧啥嘛?是牛吃草呢,还是你成精呢?

  所以晚上的销魂时刻,大家都非常小心,男人们慢工细活,把事情办得有条不紊,生怕弄出点动静,引来左邻右舍嘲弄。女人们只好拼命压抑着潮水般涌起的浪头,即使嘴唇咬出血也不敢吐露半点欢愉,以致等到男人们鼾声一片,女人忍不住恼蹬男人一脚,有的惊醒了,小骂一声又睡了过去,有的看见女人渴望的脸,又扑上去折腾起来。

  然而,如此窘迫的环境单身族都能从中尝到快慰,所以谁拿到“大年公寓”的钥匙就像过节一般,食堂打饭总要咬咬牙把两毛钱一份的豆角炒肉、青菜炒肉、萝卜炒肉轮番端回去,在炉子上热一下,两双筷子齐下,一会儿便叨进嘴里了。当然,大家在这里享受着夫妻团聚的乐趣,也在完成着传宗接代的使命。所以,每当他们住够时间退房时,胖银杏会习惯地问一句:咋样了?弄成了吧?那话问得随意,好像是牵着牛马配种出来,后来人们便私底下把探亲公寓戏称为“配种站”了,尽管这个绰号太白,可拿到钥匙的人还是沾沾自喜,毕竟可以在这里度过十五天销魂的日子。

  然而“配种站”的夜晚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罩住了,暗涌的春潮始终被压抑在一个彼此容忍的幅度,谁也不敢放肆地发泄,都把欢愉挤压在九曲肠道中,欲诉无言又难以启齿。可是,这种压抑的宁静,终于被来自东北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大,像婴儿的哭声,咿咿呀呀,极有规律,一声接着一声,似乎伴随着女人急迫的喘息,陡然把人心吊了起来,渐渐地那疲惫的喘息又变成了揪心的呻吟,人心又哗啦一下落下来。这般从没听过的声音划破了公寓夜空,把整排房子男人和女人的神经都撩拨起来,大家纷纷从**坐起来竖起耳朵,想分辨那一声高一声低的呻吟来自何方……

  天哪,人们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哪家女人整出了这般猥亵的欢叫!

  终于那声音把所有人的欲望都挑拨起来了,男人们都抖掉了身上的被单,女人也扔掉了最后一点遮羞布,一场欲火大战在所难免了。突然,那东北角的女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几近窒息的号叫,所有人都忍不住停住了动作,以为今夜会有难堪发生,但那声音紧接着又跌落下去。终于,这排车子棚便被这股浪声调动起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长久压抑的面罩撕裂开一道口子,放纵地发泄着从未有过的春情,体会着醉生梦死的感觉。

  当然也有的女人依然不敢出声,却把男人胸脯咬出了一圈圈血印,又后悔地直用毛巾蘸了水凉敷。但是三天以后,大家还是被引导到忘我的状态,使得那种原始的**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了,好像坦坦****地活成了完全的女人……

  但是,这个秘密很快被忽大年粗暴地打破了。

  那天已是夜半时分,他拉着靳子大步穿过马路,气汹汹走进了工厂大门。

  警卫奇怪,厂长两口子这么晚进厂干什么,不会是吵了架去办公室搜刮私房钱吧?看来多大的官都得受老婆管啊。可两人却转身拐进了探亲公寓,这里大门敞开,零星灯泡照亮了车棚轮廓。靳子让他在门口等候,自己捏亮手电筒去寻找门牌。

  很快她就从里边出来,拉起丈夫袖子就朝东北角走,穿过两排车子棚中间的甬道,东一簇西一簇的杂物满满当当的,忽大年差点被绊住,幸好被靳子拉住才没摔倒。两人隐约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渐渐地俩人辨出是东边车子棚传出了怪异的小夜曲,这些声音会使没有思想准备的人羞得掉头逃走,也会激起更多的男人放下一切去撒腿追逐……

  而那东北角的声音最为放纵,潮起潮落的节奏时断时续,好像背负沉重在奋力攀登,一个**刚刚过去,松弛下来的喘息又向又一个**冲去。忽大年脸上发烫了,问:是这间吗?靳子点头:没错,银胖子给我的,一二八号。忽大年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敲门,屋里一阵窸窸窣窣,有个女人细声细气地问:谁呀?

  啥事不能明天说?忽大年突然性起想上去把门踹开,被靳子眼疾手快拦腰抱住:

  这不是在家,传开了,你妹子不怕丢人,你也不怕?屋里的人显然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刹那间出现了片刻宁静,似听到房后有吱呀的开窗声。忽大年侧身趋步,看见有个黑影从屋后跳出来,在地上打个滚,跑进了存放着自行车的敞棚间,淹没在浓浓的暗夜里了。

  小屋门这才开了,忽小月惊恐地瞪眼看着哥哥嫂嫂,脸上又怯又怕,那意思很明显了,你们深更半夜来干啥?忽大年鼻子恶狠狠哼了两下,也没发问,便一把揪住妹妹衣袖往外扯。忽小月急得惊叫起来:你拽我干吗?忽大年边拉边骂:

  让你在这儿丢人现眼,看我今天不把你腿打折,就对不起咱爹咱妈!忽小月边向后撑边哭腔说:我不光是你妹,我还是公民,你想拉我走,我就走啊?靳子看见隔壁一间间小屋门缝开了,一道道亮光透出来,便使劲把丈夫手掰开说:找个地方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忽大年反身拉住妹妹手腕,闷头不吭,大步往公寓门口走去,忽小月只好硬着头皮碎步跟上,快走到大门警卫灯下了,哥哥才松开手继续昂首挺胸朝外疾步。看样子他也怕拉着妹妹丢人呀?这时的妹妹本可以转身跑掉的,但她好像被哥哥镇住了,好像有根无形的铁链拴着脖子,竟然一步不离跟随着走出了工厂大门。

  其实忽小月并不惧怕哥哥,反倒是满含一肚子怨恨的。

  忽大年往哪里走,她就往哪里走,那神态分明是在挑衅,看你能把我咋样?一股倔强劲上来什么也不顾了,甚至出了工厂大门,靳子小跑追上来,要拉她回家去说话,她也丝毫没有停步,一步不拖跟着哥哥走向街坊北边的韩信坟。

  这座高丘传说是汉朝那位冤死的大将韩信的土冢,高高地矗立在城墙东边,用那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尘封的凄惨。平时这里长满了柳树、槐树、杨树,即使大白天女孩子也不敢单独进来,现在忽小月毫不畏惧地跟进来了,听到自己脚步被清冷的月光击碎,居然没有一点点迟疑。

  这段时间忽小月心碎八瓣了,自从被安排到熔铜车间当了文书,便再没去找过忽大年。她觉得哥哥的心情固然不好,头上两顶官帽都被人家摘了,但他还是千人之上的副厂长,还属于板上钉钉的工厂领导,对妹妹的工作就不能说一句公道话,眼睁睁看着任由别人欺侮?不但不分青红皂白把翻译免了,还安排到了一线车间,给了个送报纸、发工资、伺候人的文书,赖好念点亲情也不该这样冷酷的,现在夜半三更又摆出这么一副蛮横劲儿,谁又怕谁呀?

  她觉得哥哥至少应该打个招呼,让她在黄老虎派人通知调动时有个思想准备,以至于还以为文书岗位挺体面,也没说什么就下车间报到了。刚到车间去班组收考勤,大家都把她当成了稀罕,以前只有开大会能见到的女翻译,现在突然成了给他们送报纸的文书,加上随着实习团归来而流传的跨国绯闻,人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身段和脸蛋,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妞儿。所以,她每天去各班组送报纸送通知,谁都想找茬跟她聊两句。当然这些人不敢有丁点动作,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她几次转身都能听到猥亵声,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流了。

  记得她上班头一天,车间主任牛二栏让她去通知开调度会,从厂房东头的维修组跑到西头的验收组,整整半个小时才通知完,回到办公室还没喝上一口水,牛二栏就沉下脸喊叫:去把各间的凳子搬过来,一会儿人齐了不够坐。这个牛二栏以前是哥哥的司机,以前见了她客气得像个跑堂的,一定是把哥哥伺候得好,从小车班长升到熔铜车间副主任,没到一年又升到车间主任了。忽小月满肚积火却又不好发泄,谁都知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那鸡还会下蛋叫鸣,自己又会什么呢?

  似乎只有连福对她一往情深,隔两天就到车间转一圈,或送一块水晶饼,或送一张电影票。这些老掉牙的电影,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忽小月还想去看,她觉得电影内容已经没有意义了,主要是坐在俱乐部里享受观看的过程,使她能够在两个钟头里甩掉半年来萦绕的羁绊。观影结束,连福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苹果,在手帕上擦擦,你一口我一口,两下就剩核儿了。但是他俩从不敢有任何亲昵的动作,害怕被人瞥见又成了啥罪证,忽小月说:我俩真成天涯落魄人了,领了结婚证也不能住一起。后来,连福捏着结婚证,给那胖银杏塞了两斤花生米,要来一把车子棚钥匙。小小窝棚,让忽小月感觉到天高地远,感觉到心情舒展,感觉到坠入温柔之乡的幸福。当她在爱的欲望驱使下,发出第一声呻吟,嘴巴便毫无掩饰地撞裂了这片车棚的墙壁,引来了所有居住人的共鸣,一个个清晨上班都洋溢着从里到外的满足,谁也不敢笑话谁,人们还以为这是她从苏联取经回来的舶来品,想不到老大哥在这方面也比我们先进啊!

  但忽小月不知道的是,仍有人把她的欢愉,形容成洪水猛兽给播弄出去了。

  那个胖银杏就拉住靳子,神神秘秘把晚上的动静描述了一番,羞得靳子没听完就转身回了家。当天晚上,她把已经热络的传言,有选择地告诉了忽大年,她的想法是你要管管你妹妹了,别人不只在议论小翻译从苏联学会了**,还在说这个**的女人是厂长的妹妹。

  她哥哥一听脑子就炸了,还没结婚就明铺明盖了,实在有违良俗善规。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部队,每每听闻男女风流都忍不住要唾一口,现在轮到自己妹妹丢人现眼了。他当即决定夜半去捉奸,他要郑重告诉妹妹,不要利用结婚证做掩护,那是一份假证,是一张废纸,是为了让你躲过处分,现在你们竟然假戏真做成何体统?不要说这是在兵工厂,就是在农村也不行,彻头彻尾的丑事一桩啊,如果长安人知道了就要罪加一等,结果比现在还要惨的!

  可这个哥哥今晚要把妹妹带到哪儿去呢?黑蒙蒙的夜障撕不开扯不烂,途中靳子几次拦住他说:这里清静,你们有话就在这儿说吧。忽大年似乎也想就坡下驴,在夜色里把气恼说了。可忽小月眼珠瞪得溜圆,月光里斗鸡般闪闪发亮,直愣愣地死盯着哥哥,一副要撕破脸的架势。这把忽大年气得口眼冒烟,憋在肚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见他狠吸一口气,一下子吐出来,蛮横地把头一甩继续往深里走去。他双手背着,像有根绳子牵着忽小月,等走过一间废弃的草房,竟然进去摸了一把铁锨扛到肩上,又脚不停歇向黑黝黝的树林深处迈开大步。靳子感觉气氛不妙,拉住忽小月不让她跟着走了。

  可忽大年回头训斥:你要不嫌丢人,你就把她领回家去,今天怎么也要有个了断!僵持到现在,忽小月也想跟着嫂子回去的,脚下自然慢了不少,可她听哥哥这么一说,反而倔强地推开靳子说:嫂子,我不怕,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说着竟紧走几步跟上哥哥,分明就是在挑衅,我还怕你了?看你能把我咋样?

  只见忽大年闷头走到一棵老树下,突然猛一转身,从怀里掏出一根鞋带,三下五除二把妹妹双手绑到一起了,忽小月没有反抗,只拿乌亮的眼睛刺向哥哥的眸子,明显涌起了两道浓浓的仇恨。可她的哥哥根本就不看她脸,一手提着铁锨,一手像牵着一头牲口,在暗夜里向前踽踽移动。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借着月光走到韩信坟下的山坳停下,奇怪那靳子竟配合似的啥时不见了。忽大年选择两棵松树间的小沟畔站住,把铁锨狠狠戳到地下说:来吧,挖个坑。忽小月借着月光看见四周尽是林木,树与树之间就像一个个黑洞,不知藏着多少阴谋,她在黑暗中眨着眼没说话,看着哥哥把沟底浮草搂到两边,又狠蹬铁锨攮进土里,锨把一压,铲起一锨土,猛扔到沟畔上。忽小月冷笑问:你想干啥?我犯了国法,还是犯了王法?忽大年闷头不答,一锨接一锨铲下去,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好像这个小沟藏有多大仇恨似的。

  小沟的土是雨水从韩信坟上冲下来的,一脚下去锨头进去一半,再一脚就没了锨面,挖到快一米深时,忽大年手撑坑沿跳上去说:我今天要给忽家正法,你识趣就自己跳下去!忽小月瞅着那坑没有丝毫害怕,腾地纵身跳下,说:哥呀,你妹遭了难,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帮着那帮狗日的欺侮我,你把我活埋了吧,咱爹咱妈就是在坟里也要跑出来跟你算账!忽大年稍一犹豫,铲起半锨土扔到忽小月腿上,说:你不学好还有脸提爹妈,你把爹妈的脸丢尽了!忽小月毫不示弱,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我丢哪门子脸了,你不要挨了处分,拿我撒气!

  忽大年本来就是一肚子气,听到这话更是火冒三丈道:你还不丢人哪?一个姑娘家跟一个反革命明铺暗盖,还整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丢到胶东大海了。忽小月仰着头冲他喊:你放屁!连福咋是反革命了?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不办婚礼都是合法夫妻,你一个当哥的,管得着吗?忽大年气得又往坑里撂了一锨土说:

  你还有脸提结婚证?那是为掩盖你们押运鬼混才去办的,你嫂子知道,你也知道,那是一张假证,咋还假戏真做了,你是要把我气死呀!忽小月心里一酸终于哭了,说:反正长安人都知道我俩领证了,有啥丢人的?忽大年咬着牙逼问:你现在给我一句话,你能不能跟那狗日的分开?说着他又往坑里撂了一锨土,忽小月气急败坏地跺脚喊道:你还当哥呢,心咋这么狠啊,你埋吧埋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忽小月话音刚落,倏地,有人咚一声也跳到坑里,只听那人气喘吁吁地说:

  忽大年,你好大的胆,敢活埋亲妹子,你厉害,你胆正,俺知道你看见俺,心里也泼烦,你就把俺俩一块埋了吧!坑上的忽大年和坑下的忽小月,借着朦朦月光都看清了跳坑人的脸,俩人不约而同喊道:

  黑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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