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魔鬼飞临到头顶的时候,往往是不露声色的。
下午风大了,把玻璃窗摇得咯吱响,远处似有闷雷滚过来,空气里涌动着腐烂的污泥味,忽小月顾不上关窗埋头抄写。实际上她只不过把与焦克己交谈的记录做了整理,自己加了个标题而已,而且她并没想贴出去的。但是焦克己镜片后边的渴望令她心神摇曳。是的,必须解决这些掣肘,把火箭弹研制推上快车道。人就是这样的,一旦痴迷上什么,就一门心思走下去了,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方方面面能够大开绿灯,伸出一个个大拇指。
只是忽小月不知道那红向东对这份材料有无兴趣,他不是一直鼓励她抓住长安实际,写点犀利的文字吗?这算不算实际呢?刚刚她在弥漫着金属粉末的实验室,把焦克己一把堵住了。她在空****的案子边坐下,把整理好的稿子递给了人家,就像一个交卷的学生等待老师评判。那焦瞎子把材料凑到眼皮上,才翻了一页,就朝门外路过的小河南喊:快点把水壶拎进来。小河南把开水倒进搪瓷缸,就听焦克己边翻边说:这稿子应该让大家都看看,知道科研人有多难。忽小月想了想问:贴出去会不会把谁惹了?焦克己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又不是瞎编,怕啥?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女人厉声冲过来。
我说你咋整天不回家,闹半天有小妖精陪耍呢。一个粗女人进门就骂。
你不要胡说,我们在谈工作。焦克己一脸惊愕地站起来。
你谈工作,咋门口还有人站岗放哨?粗女人一脸横肉。
你想哪儿去了,嫂子,我正要打水去。小河南嬉皮笑脸。
哎呀,这可怎么好?自己成啥人了?上次他们开会回来,焦克己老婆在厂门口就喊过一嗓子,好像马上被焦瞎子给抱走了,现在忽小月心里发毛,畏畏缩缩想退出去,却被粗女人一把抓住:你还想跑呀!焦克己急忙上去,抓住老婆手腕想掰开。粗女人见丈夫口袋鼓囊囊的,猛地一反手,把口袋稿子掏出来:看看吧,都敢给小妖精写情书了,咋没见给我写一张?两人噼里啪啦一番争抢,顿时撕成了碎片。
忽小月趁乱出去了,她觉得真够扫兴的,好端端一件事叫个凶蛮女人给搅了,远远听见那女人一定挨了拳头号哭起来,心想这种女人就是欠揍。然而,让她没料到的是,那份被撕烂的材料,下班前不知被谁在宣传栏上给贴出去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去问焦瞎子:怎么回事?不是撕了吗?
焦瞎子满不在乎地说:当时那份材料碎了一地,他气得按住老婆一顿猛捶,才把事情问清楚了。原来昨天发工资,老婆左等右等不见人回,就混进学工队伍进厂探究竟,没承想闹了这么一出戏。后来老婆可能给揍舒坦了,主动找来一瓶糨糊,把碎纸一页页粘好了。后来,老婆听说这篇文章是为丈夫撑腰的,就拉上小河南贴到了厂前区报栏上。忽小月不由得嗔怪:可她说话咋那么难听?是看我好欺侮吧?焦克己一个劲儿道歉:她就是个家庭妇女,没见工资,胡思乱想。忽小月转而思忖,苦恼文贴出去,有人叫好,说明大方向正确,也就没再絮叨。后来,她听说小字报居然被门改户带人给撕了,还以为等待她的责难又会铺天压下来。
然而,下午刚一上班,牛二栏屁颠屁颠跑进抄写室,要她赶紧把被门改户撕碎的小字报,再抄成一份大字报,正式贴到宣传栏上去,神叨叨地说:这可是黄老虎亲自下的命令,说这是革命运动深入的标志。天哪,这是真的吗?一张一千多字的小字报居然撞响了?
这不但让她放下了悬着的心,还让她为偶然的成功跃跃欲试,甚至又收到一封“查无此人”的退信,也没有引发太多的沮丧。哼,那四个张牙舞爪的字,绝对是连福写的,显然信没拆就给退回来了,狗东西咋变得这般绝情啊?山脚下、军列上、公寓房,那些海誓山盟看来一句也靠不住。她早看透了,连福这种人根本不可交,真后悔当初没听哥哥的话,真真不听哥哥话吃亏在眼前,将来他若见面,在厂门口跪下磕头也不会搭理的。忽小月把那封退信撕得粉碎,手伸到窗外五指张开,风一过便四散飘零了。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铺开一张宽大的草纸,心里一阵阵激奋,脸红了,汗滴了,滴到了抄写的大字报上。是的,这些年她好像遇到的都是冷漠和打击,还没有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过任何表扬,突如其来的赞许似乎太有分量了,她想都没想就挽起袖子操起笔。尽管原稿叫人撕了,可凭着记忆再写一遍顺畅多了,一边写还一边改动了隐晦的字句,言词也变得更加犀利,也更有嚼头了。牛二栏提醒,说不定明天会把她叫到宣传栏,让她介绍这份大字报的来龙去脉。
呵呵,这有什么好说的?按说这要归功于大学里的红向东,可这似乎不好明说,工友们知道她总往大学跑会不会忌讳?会不会说她想施展什么妖术呢?自从忽小月和忽子鹿到大学去过之后,每期《红延安战报》便率先贴到了熔铜车间宣传栏上,大家一窝蜂挤上去看新鲜,几周下来好多人把阅读战报当成了习惯,一到礼拜五,就围到报栏前读得津津有味。黄老虎曾经叫人去询问,是谁把大学的宣传品贴到了长安,似乎没能问出个所以然,这让忽小月感受到地下工作般的神秘,似乎还伴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刺激。
昨天她把这种感觉告诉过红向东,人家把手边的蜡版一推说:你都读了那么多战报,难道就没有一点感受?这场大革命就是要革走资派的命。忽小月告诉他:我们长安是军工单位,领导都是参加过战争的老革命,就找不到资本主义的残渣余孽。红向东把玳瑁镜向上一推,说:走资派都披着革命的外衣,你要从群众反映的突出问题入手,写一份有分量的大字报,打他个措手不及,把广大群众吸引过来。忽小月着迷地盯着耸动的剑眉,说:我们厂科研问题最多,为个出差报销就吵得不亦乐乎。红向东在原地转个圈,像老人似的拍拍她肩说:就是要从具体问题入手,才能揭开长安的盖子。
忽小月心里顿时暖融融了,直感有一股力量从脚底倏然涌起,冲上心房,冲上头顶,浑身细胞竟像注入了激奋,鼓**得她恨不能立刻赶回抄写室,把感想把问题通通写出来。临走红向东郑重告诉她,过几天他会亲自去看她写的大字报,要是写得精彩,就在战报上开辟个工厂动态,先把她的稿子登上去,让人们知晓大革命已经在工厂点燃了,星星之火将要燎原了!
忽小月看到剑眉耸跳两下,心房也随之怦怦两下,这副轮廓分明的国字脸,咋这么生动,似乎可以在电影里扮演什么角色,好多演员都没有他帅气的。但她只是在心里默想着,走出了校园还在想着,人生的路真的难以自己选择,这个红向东是毕业留校的青年教师,分配到校办工厂当了技术员,年龄应该比她小三岁。噢,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似乎临出门红主编还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朝她挤挤眼,那撩人的微笑像跟连福刚刚认识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温情脉脉地盯着她的脸,盯得她几乎忘掉了思想,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了。
这是一种什么微笑呢?似乎也有点坏坏的感觉呀?忽小月脸红了,仿佛又坠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想抓住天上飘下来的相思豆,放进嘴里永远地含下去,让甜甜的感觉浸润每个细胞。但红向东却怔怔地盯着她的嘴唇没有动,这个榆木疙瘩,难道还让人家姑娘主动上去咬住你嘴唇吗?忽小月觉得女人绝不该这么贱的,谁知道他知晓了肚皮伤疤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她把酒窝一抿转身走了,但她走得有点迟疑,脚下似乎变得很沉重,走出学校大门就开始后悔不该妄想了,自己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纯洁的姑娘了。
那天,她回到抄写室就没睡觉,一直在思考红向东的眼睛和焦克己的叹息。
红主编说了,这一炮如能打响,就发展她为战报的特约通讯员,有了那样的身份,别人就不敢用余光睥睨了吧?是啊,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驱使下,她从焦克己的办公室回来,就一直趴在桌上撕啊写啊,把一沓信笺都快写完了,等到天蒙蒙亮了,写到最后一个惊叹号,她又默读了一遍:火箭弹研制陷入了泥淖,上述问题扯来扯去,何年何月才能装备部队?我军士兵用啥与敌人坦克抗衡?这句结尾铿锵有力,她很是得意,本来在最后还署上了“忽小月”三个字,但她想最好是焦克己和忽小月两人的名字,可她一提笔,却想到了讨厌的哥哥就一把涂掉了。
她后来才知道那篇文章被焦克己的老婆贴出去了,似乎小字报在宣传栏上有点格格不入,像上不了台面发牢骚,但贴出去也就贴出去了。当厂前区有人开始稀稀疏疏上班,有人开始默念“苦恼”的文字,她抑制住激动悄悄站在人群里,好像没听见有人叫好,也没听见有人贬损,自己心里竟有些忐忑了,想着要不要再抄一份大字报,天黑后把小字报覆盖了。没想到下午时小字报被人撕了,可刚刚过去一夜,又通知她要重抄一份大字报,而且无论如何要今天再贴出去,要让明天省上的检查人看见。呵呵,自己不经意的一个举动,竟得到了省上的关注,这让她压抑的心情变得舒朗了。而且她本来还在纠结,那红主编已答应周末要来看她写的大字报,文字潇洒,一笔一画,比那张小字报强多了,若是人家来了什么也看不到,还真不好给人家解释呢。
现在好了,又写完了,一切一切的纠结似乎烟消云散了。
忽小月抄好之后,喊来满仓和小河南贴到车间的宣传栏上,她已跟黑妞儿约好了要去洗澡,话音刚落就看见胶东女来了,胳膊还夹着一只绘满牡丹花的脸盆。满仓看了劝说:那小字报都被人撕掉了,这张大字报一定会惹人。可听说黄老虎已经给予了肯定,连连叹气不好再阻拦了。黑妞儿看了也说:还是你们老爷们儿去贴吧,等贴完回来,我们也差不多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