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忽大年失踪一事被黑妞儿给压住了,但是她与李四的对峙却给军宣队留下了粗野的印象,那些兵娃子雄赳赳去了食堂边的门改户司令部,却叫黑妞儿自己到机关大楼来汇报,好像去成品库里的工指是深入虎穴似的。
黑妞儿趴在案上有点疲倦了,在田野的指挥棒下军宣队的倾向已非常明显,她容忍了很多的屈辱和轻蔑,尤其让黑妞儿感到郁闷的是,他们准备在前区广场召开一个两派参加的大会,发言的顺序就有深意,第一个是工司的门改户,第二个是工司的张小谝,第三个才轮到工指的黑妞儿。对这样不公允的歧视性安排,黑妞儿本来准备以头疼推托的,人家却指名道姓由她代表工指发言,气得她抓起批判稿一扔,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黑妞儿万万没有料到,即将到来的批判大会对她而言还是个考验。那天的会场可以用秩序井然来形容,办公楼下的台阶上摆了一排长桌是为主席台,正前方横幅是“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会场两侧的大字报栏,刷了两排歪歪扭扭的巨幅标语,把长安人的革命情绪表现得过目难忘。
但是,门改户一上来就将矛头指向了忽大年,开始语气还算柔和,好像这个人把生产秩序搞乱了,把科研搞砸了,气得人一听着就想揪住骂娘。然而,发言人后来炫耀般停顿了一下,突然爆出一个惊天秘密:我们在保卫科档案柜里,发现了一封检举信,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忠诚的工司人按图索骥,深入胶东半岛抽丝剥茧,现已查明在抗日战争时期,忽大年就秘密投靠日本人,在乡村书写奴化标语,充当了可耻的奸细,导致大批游击队员壮烈牺牲,事实足以说明,忽大年是一个漏网的大汉奸大特务!
门改户犀利而又煽情的揭露,使在座的长安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一个整天把扛枪打仗挂在嘴头上的一厂之长,一个为解放军生产炮弹的兵工厂厂长,居然会有这么肮脏的历史,居然双手沾满了烈士的鲜血,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被揭露的忽大年本来在主席台左侧站着,对于面临的批判他已有思想准备,运动来了当领导的当然首当其冲要受教育。可当他听到门改户上台乱诌,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恨不得冲上去把麦克风摔了。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站起申辩,跑上来两个佩戴红袖章的壮汉,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拖到右侧,脖子便套上了一块打着红叉的铁牌子,只听大会播音一阵激昂的呼号:打倒大叛徒忽大年!打倒走资派忽大年!
随后的发言显然经过了精心策划,也都是门改户的模板,也都把矛头集中到了历史问题上。天哪,这张冠冕堂皇的脸面在这个上午,突然变成了一张污秽丑陋的麻纸,谁见了都要嗤之以鼻的。本来这些罪名上次游街就喊出来了,都以为是群众泄愤随便说说,加上靳子之死使得人们有些忽略,现在叫门改户振振有词揭露出来,让长安人一下看清了隐藏在黄军装里的卑劣。义愤填膺的人们看到以前趾高气扬的厂长,会藏有这么一段血淋淋的历史,像痛击邪恶似的将拳头齐刷刷伸向空中,似要把蓝天捅出个窟窿来。此时此刻,忽大年挂着铁牌子,被人架着胳膊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申辩的气力,无奈地把眼睛合上了。
本来黑妞儿刚刚坐上主席台还有些恍惚,前些天自己还在库房抽选靶试炮弹,今天就与头头脑脑平起平坐了。满满当当的人群面对着她,密密麻麻的眼睛瞅着她,连背手挠痒都不敢做,看来人要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个舒心的差事。本来她还在拿捏自己发言的语气,但门改户一上来,就把揭批忽大年作为了促生产的举措,这让她完全没有料到,这才想起门改户曾透露过,要兵分六路调查什么,谁能想到会调查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其实这个人怎可能是大叛徒大特务?人关押在牛棚里,还想法儿布置火箭弹研发,为张条子还发了脾气,批评焦瞎子动作迟缓,小心上军事法庭,现在看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啊。不过,让黑妞儿最最不能忍受的是这家伙蔫塌塌的样子,以前不是挺刚强的吗?怎么受点委屈就像霜打了似的?
终于,主持大会的田野喊到了黑妞儿的名字。
她把头发朝后一拢,内心好像倏然平静了,一步一步走向发言席,经过那家伙身旁还忍不住瞥了一眼,瞧那可怜样儿竟使她微微心怔。老冤家实际是被两个壮汉架在那儿,鼻孔的粗喘听着瘆人,一松手就可能瘫到台上。啊,脖梗上的细铁丝坠着铁牌子,已经深深勒进脖子里了,勒出了两道细长的肉棱。
黑妞儿蓦然想起,那年黑大爷就是用这样一根铁丝,把一个到黑家大院来逼问忽大年下落的汉奸勒死的,她陡然意识到,如果这个批斗会延续到中午,可怜的脖子恐怕就要被勒断了,断了脖子的忽大年还能干什么呢?她陡然涌起一股豪壮,走过去将铁丝垫到衣领上,扭头朝主持人解释说:我今天要讲讲这个牌子,要是他脖子勒断了就不好讲了。
可是她这些温暖的举动,忽大年居然没有反应,黑妞儿心里咯噔一下,抓住麦克风,居高望去,一片广场,灰蒙一片,人们从台下一直到大门口,似乎没有哪个角落没坐人,自己车间的工友在哪个地方呢?看到熟悉的工友到台上发言,又会是什么心情呢?她想了想,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口了:
今天是抓革命促生产大会,上边有人把忽大年的历史问题提溜出来,听着挺让人气愤的,这个大汉奸在厂长位子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人发现,也挺可怕呀……从建厂到现在,运动一个接一个,咋都让这家伙逃脱了?这家伙到底是个啥货色?今天必须跟他算总账!既然是算总账,我想先说两句,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我跟忽大年都是胶东半岛黑家庄人,我俩都在黑家大院念过书,我爹实际上是游击队的政委,他负了伤回到黑家庄,就把我家大院做了游击队的联络点,忽大年就是在我家读书习武时参加的游击队,今天有人发言提到了两件事,全都发生在黑家庄……这些事也恐怕只有我清楚了,我不说就可能憋死到坟墓里了。
一个是他在村里替日本人写标语。我要告诉大家,那两条标语是我爹领他去刷的,我爹是游击队政委,不刷,日本鬼子大扫**过来,不见标语就要火烧村子,执行政委的命令,能算投敌叛国吗?
一个是给鬼子通风报信。当时小分队回村休整,我家大院住不下,我爹让他去村西头黑三家抄情报。谁知道我们刚一离开,黄鬼子就从村东头进来,把我家大院给包围了,我爹肚子上中了两枪,躺了半年才缓过来,十二名游击队员全部牺牲了,我俩听见枪响钻进了高粱地。可能有人会问你俩为啥不去救人?知道不?我俩只有一杆汉阳造,去了能起啥作用?
这是不是清楚了?这,绝对绝对是污蔑,是一个天大的冤案啊。
最后这句话黑妞儿重复了三遍,台下一阵嗡嗡声,没人起立呼喊,也没人赶她下台,连她自己都惊讶,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还说得这么顺溜,俺都变成我了。也许真像红向东说的,她天生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料。这时,主持人有点结巴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你讲……你负责啊!黑妞儿看着台下没有理睬,余光瞥见忽大年似乎朝她偷睨,眼角闪烁着从没见过的温情,有惊喜,有感激,也有愧疚,让黑妞儿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欣慰,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