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张牛皮纸的结婚证是假的。
那天靳子领着小妹走进万寿路婚姻登记室,老战友林香竹扑上来抱住她说,她一直想去找靳子的,今天正想着呢就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哟。原来她解放后从部队转业就分到了街道办事处,这里工作太耗人了,上了班就得在办公室候着,想出去办个事都不行。尤其是粮食定量低,一个月二十七斤半,听说工厂最低定量也在三十斤,她想托靳子把她调进长安继续为首长管保健。靳子避开话题说:
今天我来是有事找你帮忙,想办法给忽大年妹妹办张结婚证吧?林香竹一听满口应承:这有什么难的,我就是干这事的。她见忽小月一个人远远站着,以为男的在外当兵请不来假,这类事经常发生的。
靳子拉过她小声说:这门亲事忽大年就看不上,可他妹妹偏要结,结就结吧,结婚证的日期还要往前提上半个月。林香竹很内行地问:是不是怀上了,结婚证由我写,怎么写都行。靳子摇头说:你只给她写一张,过了这段时间就给你退回来。林香竹纳闷:结婚证哪有领了退回来的,要是过不成了,就得办离婚,可我只管开结婚证,办离婚证不在我手上。靳子就势提醒她:那你就开张假的呗。
林香竹不明白要张假结婚证有啥用,但她知道部队的规矩,首长的事绝对不能打听,那是绝对犯忌讳的,知道多的人最后肯定会倒霉。她想了想,从抽屉翻出一张作废的结婚证说:这张证也是一位军属来登记,写到一半又反悔不办了,正好给你们用。她熟练地用刀片刮去名字,再写上忽小月和连福的名字,然后递给靳子说:我不管你们干啥用,这一本跟真的没两样,就是没有存根底子。
忽小月心烦意乱地站在房外没有说话,她对能否办妥结婚证没有思想准备。
可是嫂子不停地在耳边叨叨咕咕:如果没有证,那你和连福同车押运就是通奸犯科,就要被开除回胶东,这般名声要是传出去,这辈子就不好做人了。而且连你哥也会受到牵连,现在他没有结束下放,也没停止以观后效。如果领了结婚证,那你们就是两口子借光押运,尽管不合规矩,却也不违法,要处分也属于工厂内部事务。
但是,忽小月跟着嫂子来到街道办,看见墙上印刷的结婚登记说明,才知道领证必须男女双方同时到场,还要拿上各自单位的介绍信和户口本,可这些东西她一样没带,这证肯定是领不成了。她不想听那人比较长安的福利,转身出了登记室去看墙上的板报,显然那上面的内容很久没换了,粉笔字已经斑斑驳驳,但仍可看清都是反击右派的内容,字里行间在批判轮流坐庄,那时自己在苏联实习,似乎传达过几份国内文件,讲的都是日新月异的“大跃进”,所以她看到那些火药味的黑板报还是感觉新鲜,感觉国内的气氛跟她出国前还是不一样了。
后来靳子从登记室出来笑靥满面,拉住妹妹手走出街道办才从裤兜掏出一片牛皮纸,叮嘱:你可不敢把它丢了,也不敢让别人看见,等组织上找你,你再拿出来。忽小月惊奇地看着嫂嫂问:你还真给办成了?我就一个人来,也没开介绍信,没拿户口本。靳子小声说:对了,你要给连福那家伙说一声,你俩得统一口径,可别你说领证了,他说没领啊。
妹妹看结婚证上写有她和连福的生辰惊讶地问:我没给你出生年月,你咋填上去的?靳子说:我来前到档案室查了,一清二楚的。妹妹不由得惊喜道:嫂子,你可真厉害。可靳子又说:我为啥给你领个假证?是为以后好分手啊,那个连福有历史问题,你们绝对不能真结婚,那样就把你给毁了。
忽小月来回翻着结婚证说:我哥不是不管我了吗?靳子咬着牙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哥不管你,还能让我来帮你领证?忽小月委屈地要哭了,说:那他咋把我的翻译职务给撤了?靳子告诉她:那哪是你哥撤的?那是外交部来电要给你处分,上边瞪着眼盯着,不先撤了你的职,怎么给上边交代?你可好,还没歇上两天,又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急得你哥满嘴的泡。忽小月噘嘴嘟囔:咋是我闹腾了?是你们老盯着我。靳子压低声音说:你不要嘴硬,你跟连福去押运,给谁说了?白天晚上待在屁大点的车厢里,你们能守得住?没干那个事?忽小月不敢看嫂子眼睛,嘴上却硬:我们能干啥事?我们啥事都没干。靳子猛地站定:你把话再说一遍!
可是,忽小月任凭嫂子叫唤再没回头,一溜碎步回厂了,远远看见哥哥从大门出来,又扭身朝街坊拐去了。
大步走来的忽大年肚子里又涌进来一股邪火,但他没有走出工厂大门,只是去传达室拿了张报纸就踅回去了。
刚才黄老虎拿着电话记录告诉他,省委来通知要开反右斗争总结会,点名长安厂副书记参加。忽大年盯着面前的老部下心里不是滋味,虽然他在下放劳动,可他仍挂着党委书记的头衔,省上开会派谁参加不言而喻,但是点名叫一名副职去参会,这明显包含着极大的不信任啊!忽大年不由攥着拳头朝办公桌连砸两下,砸得黄老虎手拿军帽连连解释,他这些年只顾守在厂里忙活了,没跟哪位领导拉扯关系,就是老首长下放劳动,他也没有出厂活动过。
后来忽大年拿起保密电话,想让话务员接通省委书记葛茹平,却是怎么也接不通。这个人对长安厂似乎情有独钟,在八号工程开工后曾经通知话务班,不论何时只要忽大年来电话,一分钟都不能耽误,就是睡着了也要叫起来。但今天的电话怎么也接不通,一遍,二遍,三遍……他有些恼火地把话筒重重地摔到话机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人恼怒地窝进椅子里,心里愈发空空落落,预感到工厂要出什么事,而且这个事可能与他有关。
中午吃饭时分,黄老虎从省委把电话打到他家里,通知下午三点,省委书记葛茹平要找他谈话,至于谈什么黄老虎没有说,但他从那吞吞吐吐的语调里,听出了老部下不多见的纠结,忽大年恼火地说:你究竟想说啥?咋变得这么啰嗦?
下午,忽大年准时赶到古城墙外的省委大院,刚进秘书办公室就有人领他进了书记会客室。葛茹平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他第一次感到在领导面前有点局促,不知道左腿搭右腿好,还是两腿平放好。后来他听到葛茹平不紧不慢地说:
长安厂的建设是一个模板,在军委的表彰名单里,排在第一个的就是你们。忽大年听到这话稍稍有些放松,看来人家领导就没想找麻烦,他想告诉领导为保障海防前线的炮战,工厂已经半年没休礼拜天了。但是,葛茹平忽然话锋一转:今天叫你来,是要通知省委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已经报国务院备案了。
忽大年蓦然警觉起来,只听葛茹平顿了顿,说:我也感到很痛心啊,你是省委在反右运动结束后,研究的唯一一例干部处分。你想想看,我们本来在研究给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却要讨论给你戴帽子……忽大年一听急了,说:我可没说过反动话呀!书记严肃地摇摇头:你的问题是盲目抢险,造成重大伤亡事故,现已定性为责任事故了,既然是责任事故,那就必须处理责任人了。关键是,在抢险的紧要关头,你竟然叫来一个和尚占卦,这种事可闻所未闻,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咋能信这个呢?所以,省委决定,免去你的党委书记和厂长职务,降为副厂长……
忽大年头嗡地膨胀起来,咋这么个屁事,省委还知道了?那个和尚点烟磕头,完全是自行其是,他根本就没理会,现在可上纲上线了。葛茹平略一沉吟:
本来,军品任务这么重,也不想动你,可是反右运动回头看,你的问题被翻腾出来,涵洞事故又刚好发生在运动期间……总之你撞到枪口上了。忽大年忙问:这么说,我下放劳动,不算处理?葛茹平撇撇嘴角说:组织上考虑到你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没有给你戴帽子,行政职级也不降,还是十一级,还属于高级干部范围,去年处理的右派可都一撸到底了。
忽大年拳头攥得咯嘣响,说:葛书记,我有点冤呀。葛茹平语气平缓:你也要想想,三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被你的瞎指挥送了命。
忽大年本来气得想喊,可他听葛茹平提到牺牲的三个人,肚里一下泄气了。
当初那卢可明的女朋友知道出事了,跑过来收拾遗物,见到一个素描本,翻开全是她的头像,一下子贴到脸上昏死过去了。另外两个电工媳妇带着三个娃娃,直接跪倒在工厂大门口,谁拉都不起来,后来忽大年跑过去,冲着两个女人也扑通跪下,跪得四周一片惊呼,见过老百姓给当官的下跪,哪见过厂长给遗属屈膝呀?俩女人直到听他说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才千恩万谢地站起走了。
后来葛茹平也激动了,指头敲打桌面说:你想想看,现在多复杂,内有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煽风点火,外有美蒋匪徒四处捣乱,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乱得我这个省委书记都不好为你说话了。
走出省委大楼,忽大年沮丧地钻进吉普车,一会儿让往大雁塔开,一会儿又让往钟楼开,等终于回到办公楼前已快下班了。显然,有人把厂长降级的消息透露出去了,当他闷闷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可大家都缩在门里边,表情肃穆地目送他缓缓经过,就像战友们目送浴血奋战的将军走向了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