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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马贼有两种,一是盗马小偷,一是骑马悍匪。
在和西城八旗遭遇之前,骆必达一直以为肖子龙属于前者,等到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马贼却准备离开。
那已经是废弃工厂的混战发生后足足一星期,骆必达中午吃过饭在教室自修,忽然班主任来找,说他表哥来了,在校门口等他。骆必达没有表哥,但却已经猜出几许,果然看到校门口站着肖子龙,身后是他自己的车。
那日他和派出所的人赶回废弃工厂的空地,西城八旗和马贼早已不见踪影,惟有地上残留了一点血迹,勉强能证明之前发生的鏖战。然后他们又去自行车店,四川伙计说肖子龙没有回来过,并且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派出所一没抓到人二没找到证据,只能不了了之。而骆必达唯一的收获——那辆自己抢来的新车也还了回去,一度只能坐车上学,生活似乎恢复平静。
他自然不知道,那年街头一大新闻就是名震四区的西城八旗在小小一仗里折损过半元气大伤,昔日枭雄从此走向败落,而击败他们的对手则再度消失于江湖,成为街头少年记忆里的传说。
再度出现在骆必达面前的肖子龙此刻右手打着石膏,衣履不整,神情疲惫。
由于时间过了十二点半,校门已然关闭,他只能隔着铁栏门和初中生说话:我来还车。说着将车钥匙穿过栏杆缝隙递给骆必达,讲,车子就在店里,你放学后去拿就行。
原来他辞掉车店的工作,领了工钱,今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父亲的老家,那里有亲戚照应,能另谋生路。
所以这也是告别。
骆必达把车钥匙放进口袋,看着对方的石膏,只是讲我现在能在钢轨上骑三米了。肖子龙若有所思,说我是看不到你出师了,你自己保重。此时上课铃响,男生却没有要回教室的意思,而是认真地问他:你那天是去追卓宁雨的么?她为什么要买我的车?你和她一样,其实早就知道我这辆车,对么?
马贼抿抿嘴角。显然在没有车子的这段时间里,眼前的少年学会了静下心来思考——这是真正长大的先兆。假如当年他自己也有这样思考过,那该多好——至少现在的自己,决不会孤军奋战,最后背走他乡。
因为他有他最好的兄弟,曾经。
马贼长枪瘸脚龙,马匪飞石光头东。
那年在这片街头上玩的人都知道这句话,也都听说过那两个把自行车骑神了的大男孩。绰号马贼的肖子龙能在车上把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说扎哪里就扎哪里;外号马匪的华小东骑车极少用双手,一张特制的牛皮弹弓配上棱角磨尖的碎石子,树梢上的麻雀说让谁下来就让谁下来。只是和武侠故事里的情节略有不同,他们都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相反,在修车摊上长大的肖子龙天生瘸子,下车之后走路像企鹅,老爹在火葬场上班的华小东十五岁就有遗传谢顶的迹象,索性剃了光头。
但没人敢取笑他们,哪怕在肖子龙面前说秃子,在华小东面前讲瘸子。因为他们是来如风去如电的双骑,是搭档,是战友,是兄弟,哪怕别人递根外国口香糖过来也都一撕二,一半自己嚼,另一半给兄弟留着。而且也没人会取笑他们,因为当初起马贼马匪的外号只为听上去彪悍、唬人、威风,这一片二十四条街十三所中小学,多少打劫学生的混混没吃过他们木棍飞石的苦头?连北区那个少教所二进宫的王疯子也忌惮他们三分,吃了几次亏后不再轻易南下。
他们是赤脚穿鞋,成绩差没人管,家里穷没人管,长得缺没人管,行侠仗义也没人管,但天下是他们的,因为他们年轻,冲动,热情,血性。
直到出现卓宁雨。
卓宁雨那时候什么都没发育,除了嗓子和眼睛亮,其他都显得干巴巴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看上瘸子,所以她坐的是华小东的车后座,唱歌也只单独唱给华小东听。
肖子龙对干巴巴的卓宁雨也没兴趣,反倒高兴自己的光头兄弟有这个运气。可他不能容忍卓宁雨对自己的鄙视,对自己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她甚至当面叫他肖瘸子——笑话,连他兄弟都不会这么叫他,卓宁雨算什么又凭什么?是她冒着棍棒和砍刀在人堆里左冲右突?是她用强弓飞石掩护自己挑马近战?
可卓宁雨越来越不象话,越来越讨厌,肖子龙碍于兄弟面子从不发作。可那次他无意中偷听到两人的谈话,卓宁雨要华小东以后少跟他这个瘸子来往,一个修车人的儿子,又考到技校,这辈子最出息大概也就从马路摊升级到自行车厂当个工人。
华小东当时虽然立刻沉下脸要卓宁雨闭嘴,但肖子龙却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三天后的夜里,华小东陪卓宁雨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走在一条小弄堂里时后面有自行车经过。当时他顾着卓宁雨正说话,也没注意到骑车人在快要超过他们时忽然从车上站起,手里的钢棍猛然落下正中头顶天灵盖。曾用强弓飞石令混混胆寒不已的马匪华小东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几天后他那个在火葬场上班的父亲亲眼目睹自己儿子被火化。
而唯一的目击证人卓宁雨当时吓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凶手自然立刻逃之夭夭,所以也没目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时正值全国禁毒行动轰轰烈烈,所以这起看似街头小混混间的暴力伤人致死没有一查到底,成为诸多未破案件之一。但是肖子龙不会放过凶手,况且他知道凶手是谁。
肖子龙原本和王疯子秘密达成协议,他提供那晚华小东卓宁雨的去向,由王疯子的人负责袭击,如果成功,肖子龙今后不为难王疯子的人。
但他们约定的是袭击卓宁雨,而不是他兄弟,更不是这种一击致命的方式。肖子龙本来要去找王疯子拼命,但讽刺的是王疯子因为当晚为自己的计划喝酒庆祝,结果醉酒闹事刺伤人,被第三次关进少教所,却也反倒救了自己一回。于是肖子龙只能耐心的等,等到仇人出来那天,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与此同时,终于从悲伤和恐惧中缓过神来的卓宁雨也开始暗里自己追查当初的事情,并且不惜和所有可能给自己提供线索的人发生暧昧,哪怕被人误会,哪怕被人威胁一直穿校服。后来她终于隐隐知道是进了少教所的王疯子下得黑手,便也沉下心来等着他出来。但她并没有和自己一度看不起的肖子龙联手,而是等着用自己的方式。
尽管如此,在得知王疯子提前出来的那天,她还是去找了肖子龙,在偷了一把螺丝刀准备用于复仇之际,将半块口香糖留了下来——她当然知道华小东生前和肖子龙那个口香糖一撕二的典故。所以当肖子龙看到这半块糖,以及得知螺丝刀失踪后,立刻意识到久等的仇人出来了,根本无须自己的眼线来汇报就立刻行动:他一要报仇,二要及时拦住那个同样准备复仇的女子——毕竟,这是他兄弟的女孩,他已经对不起他兄弟了,不能再让她有什么意外。
幸而,卓宁雨虽然比肖子龙早找到王疯子,计划却没有得逞。对方早有准备,她被立刻制服,却也没有被为难,因为王疯子真正担心的是一定会来找他的肖子龙,所以在马贼的必经之路上让西城八旗布防,而不必担心这个弱女子——尽管他们都是为了马匪华小东而来。
华小东死后,他的坐骑还在,但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根本没有心思处理,结果被车贼偷走,然后拿到二手车市场上卖给了一个想少花钱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骆必达的父亲。
所以,卓宁雨初次遇见骆必达时,会出高价买这辆破旧的老车,因为这是爱人生前载她的车子。所以在马贼和初中生重逢的那个晚上,他目光闪烁,因为这是自己兄弟生前的坐骑。他会经过那里截下小偷,让车子留在少年手里,便是冥冥中上天的意愿。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和这个少年命中注定会有一段故事。他在等待复仇的同时生活有了其他意义,那就是把车技教授给他。
而现在,这个故事即将结束。
他们其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现在一个在铁门外一个在铁门内,迟早要分道扬镳。骆必达应该乖乖待在学校,诚惶诚恐的考试,念自己从未奢望过的大学。想到这里,肖子龙望着栏杆缝隙后面少年的脸,明白他已经不再需要自己,兀自点点头问:你这里有口香糖么?
骆必达看看对方,知晓他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一支的那种国产糖,小心穿过缝隙。肖子龙捏住另一端轻轻一拧,撕下半根,没吃,而是举到面前晃了晃,塞进上衣口袋,讲:用功读书,进个好点的大学——我走了,再见。
说完便翻身拧腰上车悠悠朝东骑去,让那堵巨大铁门后面的少年最后一次看到自己背影。
马贼离开后的第二年,少年考入高中,并能在钢轨上骑行六米。
单脱手对于此的骆必达来说已经不是任何问题,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人教给自己的话:
“有的人骑车单脱手是为了方便,有的人是为了耍酷,而有的人,则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
那之后又过半年,他无意中听到传闻,北区的混混头目王疯子喝勾兑了甲醇的假白酒双目失明,最后真的疯了,被关进了疯人院。他不知道身在远方的肖子龙是不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或者假如听到,是否欣慰。他也没有再见到过卓宁雨,有零星传闻说她出国了,有说她去了外地,也有说她和哪个混混同居,生了个小孩死掉了云云,却无一可辨真假。
直到六年后的那天,在这所车流如云的大学,她被马贼再度看到,只是此时的马贼不再姓肖,而姓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