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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爱也并非救赎之道

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林无意 5812 2024-10-16 21:28

  

  袁自辛从来没有过如此严重的时空幻觉。在北京和黎瑷曦一起的时候,他感觉两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毕业后这十年是个梦,在上海的家是个梦;而回到上海,重返碌碌琐碎的日常生活,他又觉得在北京重温鸳梦的那两天如此美幻,仿佛不像是真实发生过。他幼时背诵诗词便听古人感叹“人生如梦”,而今方才识尽其中滋味,人生真的像一场梦,身在其中的时候,一切都那么真实无疑,而待到时过境迁,又会恍然感觉空幻虚无。结束旅程返回旧地、道别散场的盛宴、翻过小说的最后一页、看到电影落幕,都会产生这样的幻灭感,这些短暂的幻灭还能回归于人生的真实,而人生本身的幻灭则再也无所可托,那是终极的幻灭——一切的一切,都是虚空。

  他登录那个以他的名字注册的邮箱,看到收件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十多封邮件,时间最近的一封写于三个多月前,他打开读道:

  自辛:

  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上个月我去挪威了,在奥斯陆机场的时候,看到大理石地板上刻着易卜生的一首诗:“或许那里,冬尽春衰,又一个夏季,光阴又一载。我只坚信,终有一天你会归来。守着我的许诺,将你等待。”

  在北欧,空间和心灵都那么旷廓孤单。竟然在这里读到一首中文译诗,写的似乎就是我的心情,忍不住湿了眼睛。

  每年的今天,我都会一个人点亮蜡烛,为你庆祝生日;一个人看着烛光,静静地思念你;然后,写一封你根本读不到的邮件发给你。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还是乞求上天,让我再见你一次。

  “我只坚信,终有一天你会归来。守着我的许诺,将你等待。”

  亲爱的,再一次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瑷曦

  邮件的附件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刻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那首中文译诗。

  袁自辛又打开第二封邮件,这封信写于2008年元旦。

  自辛:

  新年好!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我们分开就快十年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你都知道吗?有多少次,我展笺细看你当年写给我的诗,每一句我都倒背如流,可还是要不倦不厌地反复诵读;有多少次,我静静翻抚那些记载着我们甜蜜岁月的信物,你在香山为我采摘的红叶,我至今都还夹在《牡丹亭》里,只是它已经变为了暗紫色;有多少次,我一个人孑然散步,品味着孤独,幻想你能出现……

  亲爱的,你可知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有的时候,我盼着时间快点过,你我都一转眼白了头发,这样,或许你就会终于释然,愿意再见我;可有的时候,我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我老了容颜,又怎么再见你呢?

  瑷曦

  袁自辛把这三十多封邮件一封一封地仔细读完。邮件都不长,最短的甚至只有两三句的只言片语,内容都是黎瑷曦的思念衷肠。最早的那封邮件写于袁自辛2000年生日,那时他年方二十五,而整整八年之后,他才真正读到这封邮件,这时他已是一个三十三岁的中年人。

  袁自辛颓然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尽情地流泪,任凭眼泪落进耳朵,滑入脖颈。自从十年前与黎瑷曦分手之后,他再也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痛哭过。见面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她,放下了她,可以像老同学一样平和从容地面对她,可真正见面了他才发现,他用了十年时间修筑的万里长城,在黎瑷曦的微笑面前,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一切都是徒劳,都是徒劳,他没有办法不爱她。爱她,是他的宿命。

  十年之后,二人再度炽恋。这份感情经过十年的窖藏,越发香醇浓烈,两个人也因为失而复得,倍加地珍爱疼惜。他们利用所有的私密时间,透过一切的通讯方式,如泣如诉地你侬我侬,仿佛要将失去的十年都弥补回来。

  漫漫十年之后,袁自辛再一次爱了。重新呼吸到爱的氧气,他觉得自己的心复活了。是的,以前的心其实是死的,因为没有爱。而有了爱之后,天与地焕然一新,一切都那么优美、和谐、让人感动,他常常产生要去拥抱整个世界的冲动。他的身体像燃烧一般地发光发热,精神像癫狂一样地乐悲交集,莫名地笑,莫名地哭。于无人处,他仰天张臂,嘶声啼笑——原来我活着。

  他想起在机场分别时黎瑷曦说的那句话,“人生的意义,于我而言,就是爱你。”——是啊,人生的意义就是爱。再见黎瑷曦之后,他像复活一般地强烈感觉到,自己活着,而生命是如此的富有意义。这不就是问题的答案吗?

  他一腔炽烈,便禁不住要与吴铭晋分享自己的证悟。近一年来,他隔段时间就会尝试一下是否能打通吴铭晋的电话,但始终没有成功过。这一次他本来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料居然真的听到了吴铭晋那久违的声音:“你好,袁老弟。”

  将近一年没有吴铭晋的消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袁自辛不禁有点激动:“吴大哥……怎么你的手机一直关机啊?”

  “股市大跌,恐怕会有不少人来询问我的意见,我怕烦扰,就干脆关机了。”

  “那你去哪了?”

  “我去西藏修了几所小学,反正今年闲着也是闲着。”

  袁自辛猜到吴铭晋在去西藏之前就已经卖光了股票,但仍然忍不住想确认一下具体情况,便故作惊讶道:“今年股市大跌啊,你在那些地方能炒股吗?”

  “年初的时候,我就把股票都抛空了。我是空仓待在西藏的。”

  吴铭晋卖出股票的那段时间,股市狂跌大戏刚刚拉开帷幕,如此说来,他保存了绝大部分的牛市成果。换在以前,袁自辛必会痛心疾首,为何没有紧跟股神的投资步伐。但自从经历了那一场财富跌宕,他的恋财之心淡漠了许多,更何况现在中年重浴爱河,犹如老房子着火,烧得正旺,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淡然,转而说道:“那个神秘邮件上次又出现了,我按照你说的办法,想用相机把它拍下来,但是我一按快门,它还是又消失了。”

  “那就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是的,还是没有任何线索。”袁自辛切入正题,“不过,我想我找到人生的意义了。”

  “哦——?是什么?”

  “人生的意义就是爱。”

  “嗯……”吴铭晋沉吟道,“爱什么呢?”

  袁自辛愣了一愣——难道吴铭晋怀疑自己的性取向?他耐心地解释:“上一封邮件还是只有一个名字,是我初恋女友的名字。一个月前,我又见到了她……她让我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就是爱。”

  “所以——”吴铭晋顿了一顿,“你所说的爱,是男女之爱?”

  袁自辛听到“男女之爱”四个字,只恐吴铭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急忙画蛇添足地辩解:“是精神之爱。”

  “我明白……可是,你确信你的爱可以天长地久吗?”

  “整整十年了,我对她的感情还是像当初一样深——不不不,比以前还要深。”

  吴铭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问道:“但是,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要离婚!”袁自辛断然道,“我要和她结婚!”

  “唉——你去吧。”吴铭晋长叹一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的。”

  初见黎瑷曦,袁自辛并没有想到要为她而离婚。双方都有配偶、有孩子,几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将夫妻双方的世界千丝万缕地缠联在一起。离婚,意味着要把这交融的血肉全部斩断,犹如连体人的分离手术,血淋淋而痛切切,必须要有抛舍一切的勇气,才能手起刀落。

  可是,重见黎瑷曦之后,他的爱像涨潮一般日益汹涌,终于将他淹没。这一个月来两人只能偷偷摸摸地联系,如果换作其他女人,倒有**之乐。曾经有几位女网友在他面前接听丈夫的电话,他口不作声,双手安静地行动,像贪污国有资产似地窃喜;他也曾一边偷欢一边与曾媛蕙讲电话,口手都在忙碌,仿如小孩背着大人做坏事般地兴奋。这些场景本是别有情趣,可一旦换作黎瑷曦就迥然不同。他爱她,他就不能忍受与心爱的女人说话还要做贼一般躲躲藏藏。许多时候,两人正聊得情意绵绵,却因为法定配偶突然出现而不得不忍痛中断,仿佛弹奏到乐章**琴弦却突然断掉,惆怅有如余音,缭缭不绝。每晚睡前思念黎瑷曦的时候,想到她此时正与另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嫉恨就如蚕食叶,缓慢而决绝地吞噬着他的心。其实黎瑷曦与他人同眠已近十年,这本是他早已习惯乃至忽略的事实,可是一旦又爱上她,就连片刻也无法容忍。

  以前为孟茹露而纠结的时候,他舍不得她,却也放不下家。而这一次不同,他爱黎瑷曦,这爱意渐渐掩盖了一切,他的欲念终于臻达纯净单一——他愿意抛舍所有,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他下定了离婚的决心,但并没有马上就实施离婚的行动。爱情虽然纵火烧掉了老房子,但好歹不像八国联军那样无情,还是为他残留了些许理智——他决定与黎瑷曦商议妥当之后再作行动,便给她发短信:“我想你,想得好苦,我们见面吧。”

  “我也好想见你,可我虽然不用上班,却难以找到理由离开杭州,尤其是刚刚去过北京。”

  “那我来杭州,你能有时间见我吗?”

  片刻之后,黎瑷曦才答道:“可以,但我晚上还是得回家,我没有办法夜不归宿。”

  虽然只是离别了短短的一个多月,可二人却感觉仿如又是一个十年。一场殢云尤雨,两个人拥搂着回味温存,只是意识深处总会隐隐想到,这幽欢佳会犹如烟花,瞬间的灿烂之后,将是长长的黑寂,便都有些黯然。

  袁自辛微微张开五指,让黎瑷曦的长发在指间滑过,问她:“你有想过改变吗?”

  “怎么改变?”

  “我们真正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黎瑷曦眼神一闪,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袁自辛迎着她的目光,郑重说道:“我想和你真正在一起,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

  黎瑷曦的眼神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珠,滚落下来。“自辛,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为我这样做……”她喃喃呓语。

  “重见你之后,我才明白,我这十年如同死人一样在生活,这样的生活根本没有意义。我知道了,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真正快乐。”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

  “那我们就真正在一起,好吗?我再也不要这样,天天疯狂地想你,却见不到你。想要和你说会话,不是你不方便就是我不方便。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却还要偷偷摸摸,见不了一会又要分开。我们才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可为什么我们反而要像小偷一样?我也更不愿意和他一起分享你,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吗?”

  黎瑷曦垂下长长的睫毛,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她沉默良久,方才缓缓答道:“我爱你,自辛,你不要怀疑。刚才的时候,我真的心动了,差一点就要答应你。可是,经过这十年,我们都已经历练成熟,我想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有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们都有家庭,有孩子,有责任。拆散这两个家,就要伤害其他四个人,尤其是我们各自的孩子。我不忍心让我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让她刚上小学就没有妈妈,没有母爱,在别人的歧视下长大。至于我们各自的伴侣,虽然我们都没有真正爱过他们,但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经过这么多年,不能说我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尤其是想到对他的伤害,也会生起一种慈悲之心,我想你也是一样的感触吧。而且,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知道所谓婚姻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流血打破现在的这一切,重建一段新的婚姻,它将面对的种种困难可能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其他不说,打破之后每个人都会再建立新的家庭,可是因为孩子,这些家庭之间还是会有不断的相互缠扰,仅仅是这件事情,就不知道会有多少的麻烦和苦恼。我不想让婆婆妈妈、相互抱怨的琐屑生活磨灭我们的爱情。”

  “我知道,这些我也想过……是会有很多很多的困难和琐屑。我们可以抛下这一切,去丽江开家小客栈。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什么都不要,远远地离开这一地鸡毛。”

  “别说傻话了——我们两个像是做生意的人么?”黎瑷曦摇头苦笑,“而且我们有责任,我们怎么能就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呢?你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吗?”

  “我在乎……但我更在乎你。”

  “你还是跟大学时一模一样……自辛,谢谢你决心为我付出一切,我很感动,真的。我想和你永远走下去,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我们能停留在现在的层面。这样,也许我们可以走得更久,走得更远。好吗?”

  袁自辛默默无言,他怅然若失,却也无奈地理智,黎瑷曦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

  “我现在是理性的,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我?”黎瑷曦见他不说话,轻轻地问。

  袁自辛无限爱怜地吻她:“我就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你。”

  “但现实生活需要理性,对吗?”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袁自辛一点儿也不责怨黎瑷曦。她无论选择“是”还是选择“否”,他都不会意外。如果选择“是”,那是因为她有爱;而如果选择“否”,那是因为她有责任。爱与责任是一对绝望的诅咒,无论他们选择哪一方,都只能是痛苦。其实,听到黎瑷曦的答复,他失落之余,心底也有一丝隐隐的庆幸——两个人虽然不能在一起,却也避免了伤害其他四个人,这种心理就像一位将军本已立意出征,临行之前却突然得知,已经实现和平谈判,自己虽然没有了杀敌建功的机会,却也免去了干戈涂炭的灾难。

  可这样的结局让他悟而复惑。这一次初恋再恋,他断绝了内心的纠结,臻至单纯的愿念,然而复杂的欲念是苦,单纯的欲念还是苦。杭州重聚之夜,黎瑷曦必须要归家返宿,回家之前,她欲走还留,搂着袁自辛一遍又一遍地道别。他看见她左右为难、肝肠欲断的模样,最后便狠心推她出门,可关上房门之后他却颓然靠在门上,闭着眼睛默默流泪。那晚他独自一人睡在酒店,想到黎瑷曦近在咫尺,却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哀恨得牙关“咯咯”作响。而回到上海,儿子大叫着“爸爸”扑进怀里,曾媛蕙微笑相迎,他又是温馨又是负疚。原本以为爱就是人生的意义,但如今看来,爱也并非终究的救赎之道。爱与苦如影随行,这爱让人销魂,可这苦也一样的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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