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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脚气生活

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林无意 5795 2024-10-16 21:28

  

  袁自辛以前也听人说起过抚养小孩的艰辛,但身为人父之后他才明白,听来的艰辛犹如只看没吃的食物,不可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他以前睡眠很好,一觉睡到天光,中途都不需起夜。听说生了小孩之后,每晚要起床四五次,他觉得这不可想象:那还睡什么觉呢?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需要想象——这需要行动。孩子出世以后日夜颠倒,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嗷嗷直哭。袁曾夫妇每晚要起床六七次,喂奶、换尿布、哄睡觉……头几夜袁自辛起床之后就很难再度入眠,好不容易刚刚重新睡着,儿子又将他及时唤醒,所以基本上是彻夜不眠,第二天上班如同梦游。但一周不到,袁自辛惊奇地发现自己进化了,把小家伙劝睡之后,他也两眼一合,迅速入眠。他便由衷喟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真对,人是什么都能习惯的。

  袁母心疼儿子,便主动请缨晚上来照顾孙子,但这苦差年青人都吃不消,老年人哪里能受得了,袁自辛便坚决不同意。曾媛蕙念着他白天还要上班,怕他抗不住,便让他到书房去睡。袁自辛一开始忸怩拒绝,曾媛蕙安慰他道:“我现在还在休产假,白天可以睡觉,你不一样,白天还要上班。如果日夜都休息不了,人会累垮的。再说了,宝宝晚上起来基本上都是吃奶,你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得我来,又何必两个人一起受累呢?你还是去书房睡吧。”袁自辛感觉精力透支得就像美国人的消费,难以为继,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从此又才重享囫囵一觉。但他还是对曾媛蕙心怀愧疚,每到周末便主动来卧室陪伴老婆儿子,一起享受“夜生活”。

  三个多月之后,孩子才慢慢适应了曾媛蕙肚子内外的时差,每晚起床次数渐渐减少到两三次。袁曾夫妇而今总算能睡上长达三个小时的整觉,不禁对列祖列宗以及在世的小祖宗感激涕零,回忆起孩子出世之前夜夜酣睡的日子,恍如隔世。袁自辛酸气大冒,对曾媛蕙沉痛感叹:“其实要想幸福也很容易,先把自己疯狂地虐待,然后再恢复正常——不,不需要恢复到正常,只需要减轻虐待的程度,那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小孩得了感冒,吃了两天药,不仅未见减轻,反而发起高烧来,一测竟有40度。曾媛蕙吓得哭了起来,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小孩送到儿童医院。那是袁自辛第一次来到儿童医院,一踏进医院大堂,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展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群,推搡着,叫嚷着,间杂着无数婴孩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哭声,仿如一幅战乱场景。袁自辛最怕这种场面,一时间手足无措,听到曾媛蕙对他说:“你去排队挂号,我抱宝宝找个地方等你。”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找到挂号处排队。挂号处前的队伍体形像蝌蚪,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但在窗口前生有一个硕大的头;行进的速度却像蜗牛,半天才慢吞吞地挪动分毫。袁自辛尽管心急如焚,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排队,等了二十多分钟方才挂到号。他找到曾媛蕙,两人急匆匆赶到诊室,才发现挂号的等待只是个热身运动。诊室外密密麻麻坐着一大群人在等待叫号,袁自辛一看自己的号,前面还排着七十多个人,焦灼得绝望。他四下张望,发现乱哄哄的人群中居然还有一位护士在维持秩序,急忙上前问道:“护士小姐,我的小孩才出生三个月,前面还有七十多个人,能不能照顾一下啊?”

  护士从容而职业地答道:“未满月的新生儿才有优先看病的权利。你瞧瞧这里的人,都是带小孩来看病的,我们只能平等安排。现在正在看病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等了两三个小时才等到的。”

  袁自辛相信她说的也是事实,心里着急憋闷得像高压锅却又无可奈何。曾媛蕙在一旁仍不死心,向护士诉苦:“我的小孩高烧,到了40度啊!而且他这么小,我担心他顶不住啊!护士小姐,你帮帮忙,给我们优先安排一下吧。谢谢你了!”

  护士沉吟道:“如果高烧到40度以上,倒也可以安排优先就诊,但我得先测一下体温。”

  曾媛蕙一听她口气松动,急忙放低身段、降低音量,哀求道:“我们在家里刚刚测过的,麻烦你抓紧时间,帮我们尽快安排一下吧。”说着把孩子递到护士跟前,“我不会骗你的,不信你摸摸他的额头。你做做好事吧,我们全家和孩子都会感激你的。”

  护士摸了摸小孩的额头,满面艰难决策的表情:“那就给你们优先安排一下吧。”袁曾二人自是千恩万谢。

  医生听完病情描述,拿起听筒在小孩胸口背心听了一听,道:“可能是肺炎,先去照个X光吧。”

  又经过两个小时在缴费窗口和放射室的漫漫排队之后,终于轮到给小孩透视。照X光需要患者静止不动,但小家伙哪里肯配合,不住地手舞足蹈。医生拿来两个沙袋,压住他的两只胳膊,小孩便放声大哭,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在袁自辛心上反复地拉割。随着放射室大门缓缓关闭,小孩的哭声被隐没,袁自辛想着儿子才出生三个月就要遭受X光的辐射,他的身子那么幼嫩脆弱,怎么禁受得住,一阵心酸,差点掉下泪来。曾媛蕙平日干练要强,此时却轻声啜泣,反复问袁自辛:“宝宝没事吧?宝宝没事吧?”袁自辛搂着她,强作镇静:“就算是肺炎,也不是什么大病,放心吧。”

  最终确诊是肺炎,需要住院,由于孩子年龄太小,必须由医院集中护理,父母每天只有五分钟的探视时间。袁曾二人纵有千般不舍,也只得把小孩留给医院。经过这番浴血奋战,两人身心俱疲,当晚本来可以睡个好觉,但却挂念儿子,梦里总是听见婴儿啼哭,曾媛蕙还习惯性地惊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一下班,袁自辛就匆匆赶去医院看望儿子。父母不能进入病房,护士将婴儿推车推出来,袁曾夫妇只能隔着玻璃窗探看。为了看得清楚一点,两人将头和手都紧紧地贴在玻璃上,恨不得能有崂山道士的本领,穿墙而过。如果存在一种比人类更高的意志,那么在他看来,这探视孩子的两个人就像两只被囚禁的动物,紧紧趴在笼栏上,安静凄绝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孩子正在熟睡,根本不知父母就在窗外。袁自辛本想唤他起来,又不忍心打扰他的睡眠,只是贴着玻璃痴痴地细看儿子。忽然,他发现孩子额头上贴着块纱布,边缘露出一截塑料管。他不知这是何物,忙问护士,方才知道儿子需要打吊针,但手上的血管太细,只能从头部扎针,那塑料管就是吊针的针管。袁自辛听了又是一阵鼻子发酸、心中绞痛。

  五分钟的探视时间快得就像只和孩子打了一个照面。护士推走孩子之后,袁自辛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心痛得木然。他默默地握着曾媛蕙的手,虽无言语,却也知道她一定也是心痛欲绝。痴苦之中,他心里微生奇诧,病痛和吊针明明都在孩子的身上,为何自己却觉得万般疼痛,仿佛有一种隐形的管道,把那些痛苦传输了过来。不,不仅仅是传输,如果只是简单地传输过来,那算不得什么。犹如麦克风放大音量一般,那管道似乎还把痛苦放大了十倍百倍,然后再施加到自己身上。幸好孩子得的还只是肺炎,如果他患上了脑瘫、癫痫甚至白血病,那会是怎样的心痛……袁自辛想到这里,根本没有勇气再继续想象下去,他使劲地甩甩头,终止自己的思绪,方始明白,原来为人父母,最苦的不是花钱操劳,而是为儿女心疼担忧。如果说人生真是一场苦难,那生儿育女就是将苦难再放大了一重又一重。

  孩子除却带来直接的苦痛,还引发了许多其他的家庭烦恼。近两年来,袁自辛从一人独住到二人合居再到四人同堂,呈几何级数增长。不过,在小孩出世之前,四人倒也相安无事。毕竟袁父袁母刚刚开始与儿媳一起生活,各人都自觉地控制脾性、尽量谦让,尤其是在曾媛蕙怀孕期间,她肚子里装着全家人的生活重心,母凭子贵,连袁母也得尽意尽力让她身心愉悦。比如袁母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自以为味赛人参果,想象着儿媳会像好吃的猪八戒一样一扫而光、赞不绝口,谁知曾媛蕙却是不近人情的唐三藏,有时因为不习惯袁母饭菜的家乡口味,有时因为孕期反应强烈,往往轻描淡写地拣了几筷子之后就不肯再吃。袁母一身烹饪绝技没有得到预期中的赏识,难免沮丧失落,剩余的饭菜又舍不得扔掉,只得与袁父再强撑吃下,肚里的食物塞得越多,心里的火气就越大,但特殊时期又不能公开发作,只得私下跟袁自辛抱怨。而曾媛蕙也不时来向袁自辛诉苦,说袁母不懂礼节,经常打扰二人世界,又口无遮拦,即使袁父在场也常常直接询问她的身体隐私。婆媳二人就像宣战前的两国政客,表面上握手拥抱,暗地里厉兵秣马,最终孩子出世的啼声便是那开战的号角。

  小孩出生之后,家中人数由四人再增至五人,虽然只是增加了一个小人儿,却是给炸药桶装上了导火线。曾媛蕙不再承担给小孩传送养分的物流工作,在袁母心中地位陡降,而曾媛蕙与袁母相处既久,忍耐之心也日渐乏力,再加之爱子心切,便不愿事事顺着袁母,于是两人渐有口角,并有愈演愈烈之势。中国文化中的婆媳之争延续数千年,在二十一世纪仍然保持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相形之下,儒道等其他传统文化却岌岌可危,让孔子老子情何以堪。

  孩子出世不久,婆媳便在喂养方法上针锋相对。曾媛蕙相信“赛先生”,坚持科学喂养,一有争执就上升到理论高度:“我的喂养方法是十几个权威医学专家经过几十年实验总结出来的,不信,你看,书上都写着,应该这么喂孩子……”袁母则执著祖训,主张自然喂养,对儿媳的书不屑一顾——虽然她口中说不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些文绉绉的道理,脸上的表情却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更为生动——大秀她的养育实践:“什么专家,她生的孩子有我多吗?我要是不懂养小孩,我的四个孩子能带到这么大?长得这么好?”

  在养育态度上,曾媛蕙认为“儿子应当贱养”,希望孩子从小就适应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长大了能成为“狮子王”而不是“米菲兔”。相形之下,袁母盼这个孙子盼得望穿秋水,恨不能把全世界的资源都拿来供养,便想尽情溺爱。比如曾媛蕙为坚持原则,即使孩子嚎啕大哭也不能随便迁就,而袁母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就心碎一地,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他,于是两人又常常为此展开大辩论。正方慷慨陈词:“你这么惯着他,养成了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的习惯。将来他出身社会,还是这样的心理,他怎么能适应这个世界?”反方辩友则一边拍着孙子的屁股一边还击:“哪里就有那么严重哦!他还是个小孩,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的。你就忍心让他这么哭……看,我宝宝的眼睛都哭红了,噪子也哑了……乖乖不哭,奶奶疼你……”

  于是,袁自辛成了家里的投诉热线、协调中心。一方面曾媛蕙向老公诉苦:“你妈那些养孩子的方法早就过时了,跟她说现代科学的方法她也不听。”要不然就是警诫:“你妈这么娇惯孩子,他长大了怎么办?你难道希望儿子将来是个没出息的人吗?你得跟你妈好好讲一讲,告诉她不要那么溺爱孩子。”另一方面,袁母也向儿子抱怨:“唉,你媳妇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哦。我告诉她应该这么喂,她偏要那么喂。跟我作对也就算了,但这对孩子不好啊!”或者就是责难:“你们挣那么多钱,不给儿子花给谁花?不多给儿子买些吃的用的,自己倒是舍得花钱买那么多化妆品和衣服……”袁母本来还有许多毒语可用,比如“乌鸦再打扮,也变不成凤凰”,可那毕竟是儿媳,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也不得不有所隐忍节制,但这犹如武林高手过招而未施全力,总感觉意犹未尽。袁自辛像夹在汉堡里的肉饼,两面受气,一会要安抚曾媛蕙的情绪,一会要平息袁母的怨气,一会要提醒老婆注意某事某事,一会要规劝老妈应该如何如何,想讨好两面但两面都不讨好,便也常常感觉灰暗压抑。

  除此之外,两家的亲戚还不断来上海暂住骚扰。袁曾二人皆来自内地小镇,双方父母都自然认为,既然子女在大上海有房有车,自己在小县城也就有头有脸,时常向亲戚朋友添油加醋地吹嘘炫耀,说得兴起,往往不免得意忘形地夸下海口,“在上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料听众却把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当了真。先是袁家的一个年青亲戚来上海找工作,在袁自辛家中好住好吃。袁自辛本以为他可以迅速找到工作然后离开,谁知他不去人才市场投简历,却充分利用袁家的免费网络,通宵达旦地狂打游戏。袁曾夫妇担心他在此安居而不乐业,为他找到工作的心情比他本人还要焦急,便到处托人,最后还是曾媛蕙动用关系帮他谋到一份差事。由于这份工作包吃包住,这个亲戚实在找不到继续留宿的理由,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袁家。不久之后,又有一位曾家的亲戚来上海看病,病不重住不进医院,钱不多住不起旅馆,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袁自辛家里。他一开始说是只住几天,看完病就走,但后来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看病”变成了“养病”。万幸他没得不治之症,在袁家疗养了将近一个月,这病总算还是养好了。袁自辛一家为他送行的时候,无比虔诚地向佛祖上帝安拉祈祷,一定要保佑这位亲戚永远健康。至于两家亲戚朋友来上海、苏杭旅游,在家中吃住两三日,更是家常便饭。袁自辛的房子五人同住本来就已经稍显拥挤,人再一多更觉局促,心中便自然憋屈,急需拿人发泄出气,夫妇间就难免口角。

  心情烦躁,空间逼仄,也影响到了**。孩子出生初期,两人带小孩都心力交瘁,一有空闲便想睡觉——原本意义的“睡觉”。并且,“智人种”动物不像其他动物,可以在同类面前落落大方地**,他们不仅要躲在小屋子里**、不让别人看见,而且如果有人在隔壁,还要收声静音、蹑手蹑脚。袁曾夫妇如今与儿子同睡、父母合住,性事的频率和质量都降至近零。于是,他又回复到了最初自娱自乐的方式。

  渐渐地,袁自辛常有一种生命走到尽头的绝望感。这结婚生子的生活就像反复发作的脚气,它虽然没有什么透彻心扉的大痛苦,却有无穷无尽的小烦恼,像榨甘蔗汁一般将生命的热情榨干,惟剩一堆渣滓。他有时也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于生活的要求太高?因为他暗中观察同事朋友们的生活,其实也都大同小异,许多人甚至还远不如他,但别人似乎都乐此不疲,惟有他感觉灰暗压抑。他也曾试图从这脚气生活中寻找一些挠痒痒的乐趣,但他试了又试,却始终没有办法像世人一样乐在其中。

  一次又一次,他对着电脑屏幕自渎之后,那种熟悉的负罪感和挫败感又再次堵塞在心口。“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握着濡满精液的纸巾,他抑郁而茫然地自问。——但是,人生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于是,他继续着这样的脚气生活,直到神秘邮件第一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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