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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你愿意提前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吗

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林无意 10827 2024-10-16 21:28

  

  袁自辛又变回了那个正常的中年男人,上班、下班、带孩子。但短短十几天里,接连经历父亲过世、情人别离,他虽然表面上仍然维系着日常的工作生活,内心里却是思想钝木,魂灵涣散。

  他常常看着父亲的遗像,再三向自己确认,爸爸已死,现在不过是一盒骨灰,他已经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袁父去世之前,袁自辛很少会想起父亲,这段日子却总是回忆起他。袁父重男轻女,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得到袁自辛这个独苗儿子,自是万般疼爱。回忆起童年时父爱如山的场场情景,就像翻看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心头空落落地惆怅。袁自辛痛悔父亲在世的时候没能多尽一点孝心,本来一直想带他去欧洲旅游一次,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出过国,生活在偏远落后地区的中国老人对西方世界充满了想像和好奇:那里的生活方式是如何的腐朽堕落?那里的人民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但因为很快就有了小孩,一直不得空闲,这个计划便一推再推。总以为未来还有许多机会,谁知真的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重来一次,一定要在父亲生前就尽足孝道。然而,他也明白,所谓“重来一次”,不过是子虚乌有的安慰——“盖棺”就是“定论”:做过的事情犹如雪泥鸿爪,很快就湮没无迹;未尽的心愿就成了永远的遗憾,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

  袁父晚年常常感叹,现在人身安全和吃穿用度都有了保障,儿子甚至还开上了汽车,这日子好得都超出了想象。袁自辛听父亲如许说,便真以为他快乐幸福。可袁父过世之后,回首他的人生历程,却感觉他这一生其实真是可怜。他活了六十多岁,但人生的内容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完全:少年时期饱受贫困艰苦的折磨;长大之后遇上文革,即使学业优秀也因为出身问题而没能读到大学;在工厂里当了大半生工人,为养家糊口而辛苦劳作,年迈体弱之时却被裁员下岗;和袁母结婚而性情不合,两个人吵了一辈子的架,但为了儿女而凑合着没有离婚;生儿育女,为儿女操劳一生;最后,一天早上起床时大脑血管崩裂,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一生。六十多年的时光,剔去吃喝拉撒的琐屑,无非就浓缩在这样的片段里。袁自辛不禁为父亲感到悲哀——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不是正在重复父亲的足迹吗?最大的差别无非就是物质丰足一些,难道自己的人生就有更高的意义?他抬起手,看着手臂上凸现的血管,想象着身上所有的血管每时每刻都在老化变脆,未来的某一天,它可能也会在自己的大脑中“砰”地破裂开来,终结一切。他想不出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他也时常怀念孟茹露。与情人分手,断绝音讯,也就仿佛是这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去,从此阴阳两隔。那些噬魂销骨的欢娱时光,如今都成过眼云烟,再怎么仔细地回忆,也都是虚幻不实的精神理念,就像不管如何努力地回味美食的滋味,嘴里也不可能重现当初的味觉。他便不禁迷惑,不论是在梦里邂逅孟茹露,还是曾与她真实爱恋,一旦成为过去,二者都只能追忆,那么幻境与实在,其实有何区别?如此说来,重要的只有现在。对,重要的只有现在,现在他想拥着她,吻她,和她融为一体,永远也不要分开。他有时幻想,孟茹露能主动联系他,他也在手机里把她的号码反复地调出来,呆望许久,但却没有一次真正拨出。

  他如此恍恍惚惚地晃过了一个月。

  2007年第一季度中国股市涨幅惊人,到了四五月更是渐渐陷入一种疯癫般的狂热,政府因此忧虑股市如此疯涨可能导致金融危机。于是,5月30日凌晨突然调高股票交易印花税,当日开市后股指狂泻,创下史无前例的跌幅。袁自辛所有积蓄都投在股市中,自然损失不小,情感旧痛未消,财富新创又至,所幸“芜州石化”仍在停牌,至少可以掩耳盗铃地安慰自己,这部分主要资产没有缩水。望着一片惨绿的行情,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股神”吴铭晋:不知道他有没有躲过这一大劫?一想到吴铭晋,他便记起了另一个重要问题:上次在银川收到神秘邮件后,随即便得知父亲中风的消息,匆忙慌乱之下就直接关闭了邮件,它自然是如例消失。但电脑上安装了荣格的监控软件,有可能已经侦察到了它的行踪。近来频遇变故,便把这件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登陆QQ,但荣格并不在线。袁自辛没有他的其他联络方式,惟有通过吴铭晋,但是上次手机被盗又丢失了吴铭晋的号码,如此说来,只得再去登门拜访。丧父失欢的余痛未散,股票又封死跌停,袁自辛茫然而无聊,便决定即刻就去拜访吴铭晋。他请假离开公司,开车前往吴铭晋家宅,中途还特地顺路回家拿上了那部笔记本电脑。

  袁自辛把门铃按了三遍,仍不见有人应门。他失望地按下第四次,做好了败兴而归的准备,不料这次却听到屋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房门豁然打开,正是吴铭晋。他见是袁自辛来访,惊喜笑道:“袁老弟,原来是你呀。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在练字,运起一口气来舍不得中断,所以这会才来开门。”

  袁自辛慌忙致歉:“我才是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地登门拜访。”把手机被盗、号码遗失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吴铭晋笑道:“没关系。你即使有我的号码今天也打不通——我关机了。”

  “哦?”

  “今天股市大跌,恐怕会有很多人来问我的看法,我怕烦扰,就关机了。”

  袁自辛暗自奇怪,在这股市狂跌猛泻、股民哀鸿遍野的时候,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关机谢客、泼墨挥毫,真是咄咄怪事,便问:“我能欣赏一下你的书法吗?”

  “当然可以。”

  二人进到书房,袁自辛发现电脑显示器一片漆黑,如此看来,他不仅没有下单交易,甚至完全不看股价走势。袁自辛诧异而好奇,他为何会如此淡定,难道“股神”真的料事如神,事先逃脱了?便问:“吴大哥,你怎么不看行情呢?难道你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已经提前抛掉股票了?”

  “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预料到这次突然加税?我的股票都没有动呢。”吴铭晋微微笑道,“有一句基督教的祷词很有意思,它这么说:‘上帝啊,当遇到不能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平静的心灵来接受它;当遇到能够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勇气来改变它;并请赐予我智慧,让我能够分辨二者。’——以你的智慧,你应该明白现在的暴跌是属于哪一种情况吧?”

  袁自辛苦笑:“我当然也明白,这不是我所能改变的事实,但眼看着资产缩水,要平静地接受它谈何容易?我想,这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吧?”

  “所以我说,适合炒股的人并不多。”

  “那你上次所说的‘大牛市’就这么结束了吗?”

  吴铭晋摇头道:“不会……市场已经形成了自身的力量,这次人为干预造成的下跌不过是个插曲而已。相反,市场对这次突然加税的反应越强烈,越能显示它的力量,政府在未来的干预就会越加谨慎。”

  袁自辛见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作为一个现代白领,他用惯了键盘鼠标,看到这文房四宝仿佛在参观博物馆。虽然他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粗一览赏吴铭晋的字迹,也觉得飘然有道骨仙风。他看出来吴铭晋书写的似乎是一首诗,便好奇地低声念道:

  蟋蟀渐多秋不浅,

  蟾蜍已没夜应深。

  三更两鬓几枝雪,

  一念双峰四祖心。

  待他念完,吴铭晋笑问:“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袁自辛感觉此诗读来沉谧深郁,意境幽远,心中拿捏不准,这到底是古人遗风,还是吴铭晋自己的诗作。但管它的作者是谁,它都是一个现成的马屁,不拍未免可惜,袁自辛即使不谙奉承之术,也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便击掌赞叹:“好诗!好书法!诗富禅意,字有仙风。吴大哥,真是没有想到,你不仅知识渊博,诗词和书法也如臻化境啊!”

  “我哪里有这样的诗才。”吴铭晋摇头笑道,“这是贾岛的诗。”

  “哦……”袁自辛点头称是,心中却灵光一闪,他一直对吴铭晋的性事感到好奇,最近情场受挫,也想听听他的高见,便笑道:“不过,这首诗读来感觉有点矛盾。它的整体意境宁静苍沉,显示作者似乎修行很深,可奇怪的是,在这样清净淡泊的时刻,他为什么还念念不忘‘双峰’呢?”

  吴铭晋愣了一愣,方才明白过来袁自辛说的“双峰”所指何物,不禁摇头笑道:“你啊……‘双峰’指的‘双峰寺’,是四祖道信的道场。”

  袁自辛赶紧趁机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对女人的欲望呢?”

  “很简单,因为情欲是种痛苦。当情欲存附于身的时候,人就是它的奴隶,被它驱使,得不到片刻的平静和安宁。世人往往只看到性的快乐,被它**,却常常忽略性的痛苦,其实所谓的性的快乐,不过是茫茫苦海中漂浮的几滴蜜露,与其说它是快乐,倒不如说是痛苦的短暂释放。”

  “那——有可能摆脱性欲吗?或者说,控制性欲呢?”

  “我年青的时候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我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情欲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也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认真思考过。”

  “什么问题?”

  “我不能控制我。”

  “我不能控制我?”袁自辛喃喃重复道,“这很自然啊,比如,我不能控制我的身高、体重,不能控制我的长相、智商,我也不能控制我不生病、不衰老……”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违反物理或者生物规律的控制,那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个人不可能控制自己不衰老,但在原则上却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性欲的。比如,一个正常人在公众场合即使产生了肉欲,他也能遏制乃至灭绝它。我指的是,我的意志不能控制我的意志。”

  “我的意志不能控制我的意志……”袁自辛低头沉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比如,大部分人都明明知道自己有一些坏习惯,但却很难改掉。我有一个同事是大胖子,但他就是抵抗不住垃圾食品的**。还有一个朋友是烟枪,尽管他知道吸烟是一个既浪费钱又损害健康的习惯,但他始终都戒不掉。而我自己呢,就拿刚才来说,虽然完全明白股价下跌我无能为力,但还是免不了心烦意乱。当然,这些是个别现象,但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性欲都在意志的控制之外。”

  “但是,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吴铭晋满富提示地问道。

  “嗯……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的意志控制不了我的意志,那到底是什么在控制着它?比如,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其实是被潜意识所控制的?或者,像某些生物学家所认为的,人不过是被基因主宰的生存机器?”

  “这也是个重要的问题,但我现在的关注点不在这里。我的重点是想说,如果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那么他相当于是另一种意志或者力量的奴隶,而一个被奴役的人,他会真正快乐吗?”

  “这……”袁自辛乍一听,直觉这个推理有问题。一提到“奴役”,他便自然想起了“自由”,可在以前那段“自由”岁月里,他也并未感觉幸福。但他再仔细一想,按吴铭晋的理论,其实那时的“自由”并非完全的“自由”,他虽然没有外来的管束,但还是被自身的性欲、无聊、孤独等等欲念所囚困。因此,他虽然直观感觉吴铭晋的理论不尽正确,但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得转而问道:“那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一开始,我痛恨自己的情欲,我想去控制它,但没有成功,这曾让我痛苦过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了一定经济能力之后,我便不得不去满足它,以平息它对心神的干扰。尽管如此,我还是保持高度的警惕,绝不让它放纵蔓延,彻底毁灭我的自由。这就好比对待吗啡的态度,必要时可以用来镇痛,但切切不可上瘾而沉溺在毒品之中。”吴铭晋长叹一声,“在那段日子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肉体的奴仆,屈辱地服侍它,只有它满足了,我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袁自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经济能力?你指……”

  “用现在的通俗语言来说,就是‘包养’。当然,在我年青的时候,这个词还不像现在这么流行。”

  这个坦白的回答让袁自辛既惊讶又迷惑,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按正常的方式,谈恋爱、结婚呢?”

  “法国有个大艺术家叫杜尚,他有一句名言,‘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你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吗?”

  “……”这个“大艺术家”还没有大到连袁自辛也知道的程度。

  “其实也很简单,‘单身’就是他生活的主要原则。他说,‘我从某个时候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要有妻子、孩子。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使得我可以长时间地过着单身生活。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通常人的生活轻松多了。’”吴明晋微微一笑,“世人所谓的‘爱情’,对人的奴役更甚于情欲——有多少人因为老婆孩子而在柴米油盐中度过了这一生。我也很幸运,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确定自己不想过鸡毛蒜皮的生活。但是,我既不愿受爱情的奴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所以不得已而如此。”

  “但是……”袁自辛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说道德问题?这的确不道德,我至今仍在忏悔弥补。不过,我倒也觉得,在所有的男女交往方式中,其实经济交易的道德罪负反而相对较低。世人所谓的‘爱情’,多少彼此伤害的悲剧假其以行。如果因缘不足,会因为外界原因而劳燕分飞、受别离之苦;而如果因缘具足,两个人在一起了,又会因为自己内心的原因而厌倦怠惰。这是一种最无常的情感,却偏偏最期望永恒。因此,在爱情里悲剧是必然的,喜剧是偶然的。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那只是世人把长篇的悲剧截断成了短篇的喜剧。相比之下,经济交易至少避免了这些伤害和痛苦。法国大革命时期有一个妓女叫玛丽昂,她的母亲在一次关于**易正当性的辩论中就说道:‘我们干活的时候身体四肢什么不得用,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奈保尔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接受采访时就说,对他经常光顾的妓女表示感谢,因为他没有时间去追求体面的情妇,惟有依靠妓女来舒缓情欲。张爱玲不也说过吗,‘婚姻就是长期的卖**’,只不过它的形式比较隐蔽。”

  袁自辛不由得回忆起那段性抑历史,他沾沾自喜地安慰自己,吴铭晋这样的世外高人也都曾有类似的困扰,自己那点事儿便大可不必耿耿于怀。他接着问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吴铭晋长叹一声:“爱欲莫甚于色。古往今来,无数的圣徒智者为了摆脱情欲这个魔鬼的控制,进行过多少艰苦的探寻和努力!狄奥根尼当街**,宣称‘这就像用揉胃来消除饥饿’;边奈狄克特情欲发作时在荆棘丛里打滚,借着肉体的痛苦来医治灵魂的创伤;圣奥古斯丁在享受情欲之乐时,向上帝祷告道:‘主啊,赐给我贞操和克制吧,只是不要在当前’;叔本华虽然认为性行为是种羞耻,自己却经历了好几场只有肉欲而没有感情的恋爱;东正教里有个教派为了让人克服性欲,甚至要求教徒实施阉割……”

  “那你的意思是说,人不可能完全摆脱性欲的控制?”

  吴铭晋轻轻摇头:“非也。也有很多人做到了,比如我现在就已经从情欲的奴役中解放了。”

  袁自辛刚才还在自我安慰,吴铭晋与自己是难兄难弟,不料这色友关系还没维持到几分钟,吴铭晋就又和他划清了界限。他惊讶而崇拜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通过修炼,情欲是可以被灭绝的,比如佛教就有不净观、白骨观等等医治**欲的法门。当然,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和艰辛。”

  “那——灭绝情欲后是种什么感觉呢?”

  “独立、自由、解脱。打个比方,小孩子需要大人喂饭,他觉得天经地义,也觉得这是他的快乐,这正如众生依赖于异性。可一旦他长大之后具备了自己吃饭的能力,他就会感觉到更高的独立和自由,就再也不想要人喂饭了。”

  萦绕已久的疑问终于解开,袁自辛却有点惘然:“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人类不是要绝种了吗?”

  “第一,不可能人人都像我这样,相反,是很难很难有人像我这样。第二,你的问题有个假设前提,就是‘人类存在’好过‘人类不存在’,你怎么证明这个前提的正当性呢?”

  袁自辛知道吴铭晋经常会挑战自己习以为常、根深蒂固的观念,他素常也很喜欢这种开拓思维、颠覆认知的诘问方式,但这一次他也觉得吴铭晋追问得有点过头,差点本能地反驳:“那你为什么还要存在?”然而,中国人的性情是“吾爱真理,但吾更爱人际关系”,这得罪人的言词他只是闷在心里,倒是由“不存在”三个字,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不禁伤感相告:“我父亲一个月前去世了。”

  吴铭晋微微颔首:“节哀顺变吧。每个人都终有一死,只不过所有的人都在逃避。但逃避只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都要直面这个事实。我倒是认为,人应该随时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尤其是迎接自身的死亡。这样做,一方面在死亡来临时不至于迷茫无着、惊恐万状;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不断地提醒自己,人生终有一死——方济格会的教士为了警醒自己牢记死亡,甚至把真人的骷髅头摆在桌子上作为装饰品——这种人反而会更加珍惜生命,从而更有意义地度过一生。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经验。我在十岁时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会死,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停止过思考死亡。”

  “哦?我们的主流文化可不这么想,从小时候起,我就感觉大家都很忌讳提到‘死’。”

  “这不奇怪。对于一个没有信仰的文化来说,死亡问题只能尽量避而不谈,比如‘未知生,焉知死’,或者就简单地认为死亡就是不存在,比如现今大部分中国人的看法便是如此。”

  袁自辛想起死去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是真正消失了,还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便问:“那人死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通常有两种观点。第一种是‘断见’,认为人死后就没有了、不存在了,唯物主义便是这种观点的一个代表,人不过是原子、分子的组合,这些粒子的组合一旦瓦解,人也就不存在了。第二种是‘常见’,认为人死后肉体虽然会消灭,但是还有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永恒存在,比如灵魂。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观点,也就是佛教的说法,它介于‘断见’与‘常见’之间。它既认为有轮回转世,但又否认在轮回之中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实体——比如‘常见’所谓的灵魂。”

  “这些说法听上去似乎都有可能,但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的呢?”

  “我也探索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曾经模拟死亡以求得到答案……”

  袁自辛忍不住惊讶地插嘴:“模拟死亡?怎么模拟?”

  “我尝试过许多次去想象或推测死后的世界,也有过好几次遇险濒死的经历。到目前为止,我体验过的最接近死亡的境界是一次昏迷,在我第一次攀登安纳普尔纳峰的时候,因为缺氧,我昏迷了好几个小时。”

  “那次昏迷你感觉到了什么呢?”

  “黑暗、虚无、寂灭……很难用语言来描述。那次昏迷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最初完全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然后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就好像在一间漆黑的大仓库里,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亮起一盏灯,看见了一小部分,然后再亮起一盏灯,又多看见一部分……直到全部灯都点亮,才看清楚了整个仓库。而恢复了正常的意识之后,我发现,时间仿佛断裂了。”

  袁自辛好奇地重复:“时间断裂了?”

  “对,时间断裂了。在正常的时候,我们感觉时间都是连续的,即使是在睡眠之中没有意识,但醒来的时候也会感觉自己经历了每一分每一秒。对吗?”

  “是的。”

  “但经过那次昏迷,我感觉时间在昏迷前后是断裂的。我记得昏迷之前的事情,也能理解苏醒之后的事情,但是昏迷之中的时间对于我而言,似乎是不存在的。时间在昏迷那里断裂了,那个断裂带像是一个黑洞,我永远无法知道,黑洞里面有什么东西。”

  袁自辛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感觉呢?”

  “很遗憾,我不知道,因为昏迷毕竟不是真正的死亡。”吴铭晋微微摇头,“虽然尝试了种种办法,体验过许多模拟情境,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只要活着,他就无法真正感知死后的世界,再怎么模拟也不可能完全了解真相。因此,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死亡不是人类经验’。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死亡是彻底的未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才如此恐惧死亡。如果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大部分人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害怕死亡。”

  袁自辛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猜想着,父亲死时是怎样的心理?父亲也没有信仰,面对将去的未知世界,不知道他有没有恐惧迷茫?

  吴铭晋见袁自辛在发呆,又主动说道:“你知道吗?在外国有人做过这么一个心理调查:愿不愿意提前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时间?你猜结果如何?”

  袁自辛想了想自己会如何选择,然后答道:“我猜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知道。”

  “的确如此。调查的结果是,96%的人都选择不愿意知道。我想,如果让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也是选择不愿意吧?”

  “是的,我刚才就想过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这个……”袁自辛沉思片刻,“我是跟随一种强烈的心理直觉来选择的。我假想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比如是在四十年后,我就感觉生命像是进入了倒计时,眼前似乎总是浮现着一串数字,这个数字就是我还能活着的时间,而它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减少——它就像摆在我眼前的一颗定时炸弹,数字闪烁地提醒着我,自己会死,而一想到自己会死,心头就深深地恐惧。不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还可以安慰自己,死亡是一件遥远的事情,而如果一旦知道,这种心理安慰就失效了。”

  “所以,其实不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就相当于可以欺骗自己,暂时地逃避这一问题。心理学家研究过死刑犯在受刑前的心理,结果发现,有相当大比例的死囚在受刑前都存在着一种会获得释免的幻觉——当然,这种巧事也是存在的,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遇到了——但这种幻觉如此普遍,可以部分地证明,欺骗自己不会死亡、逃避正视死亡乃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天性。而如果知道了确切的死亡时间,就无法再继续欺骗和逃避了。”

  “嗯……是这么回事。”袁自辛又再想了一想,“还有,假设我知道了自己确切的死亡时间,那么我就感觉现在的生活方式其实大有问题。因为一想到在某个确切的时间之后,我将失去在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那么,现在为这一切奔波劳碌还有什么意义?这会让人感觉迷茫。”

  “我反而认为这种思考是一件好事。当一个人开始正视死亡之后,他才能真正地生活,才会想到如何去超越生命的短暂。思考死亡,是一个人走向终极关怀的第一步。蒙田就曾说,探究哲理就是习惯死亡。”

  袁自辛总是对吴铭晋的个人答案深感好奇:“那你呢?你愿意提前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吗?”

  “如果生与死之间本无界限,那还需要在乎生与死吗?”吴铭晋看了看袁自辛放在旁边的笔记本电脑,“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和我探讨性和死吗?”

  袁自辛这才想起此行的初衷,便把收到新邮件的事情讲了一遍。吴铭晋点头道:“我给荣格打个电话。”

  依照荣格在电话里的指导,袁自辛用自己的电脑登录了QQ,等待荣格的核查结果。等了好一会,荣格方才发来消息:“很诡异……”

  袁自辛应道:“查到什么了?”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查到,所以才诡异。”

  “哦?”

  “监控软件竟然没有侦察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觉得,这已经不能用技术水平很高来解释了。”

  袁自辛越看越觉离奇:“你能不能详细地解释一下?”

  “我简单地打个比方吧,你的电脑是一间房子,而那封邮件就是一个陌生人。你呆在房子里,关好了所有的门窗,并且装上了许多摄像头,保证每个角落都得到了监视。但是,一个陌生人突然在房子里凭空出现,然后又凭空消失。事后检查发现,门窗没有被打开,也没有破损,而且,你查遍了每个摄像头,都找不到陌生人出现过的痕迹,更不用说拍摄到他是怎么出现的。简而言之,这个陌生人就好像没有通过任何媒介、不需要时间,幽灵一样突现在你的房子里。而且,除了你见过他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记录显示他存在过。”

  吴铭晋在一旁微微皱眉:“这听上去有点像量子传输、超距作用之类的科幻情节。”

  吴铭晋说的那些古怪术语袁自辛既不理解也不关心,他只关心这个现实问题:“那还有办法查到邮件的来源吗?”

  荣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让吴铭晋给我打个电话。”

  袁自辛扭头看吴铭晋,见他似乎也面露困惑,不理解荣格此举何意。吴铭晋打去电话之后,袁自辛只听见他在“哦”、“嗯”、“好”地回应,猜测不出荣格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待吴铭晋打完电话,袁自辛急切地望着他,期盼他能解释谜团。

  吴铭晋略一沉吟:“荣格说……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帮不上忙了……”

  袁自辛本来预期今天可以揭开发信人的谜底,不料事情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犹如一本书读到最后几页,满以为就要看到大结局,结果才发现还有下一集。

  “不过……”吴铭晋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荣格还有个建议,他说,你可以考虑用电脑之外的方式来捕捉那些邮件,比如,拿相机或者DV机把它拍下来。”

  袁自辛苦笑道:“也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再来。”

  “我想会的。毕竟,你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

  “活着是为了什么?”袁自辛油然想起近来经历的生离死别,不禁黯然摇头:“其实我感觉活着并没有什么意思,但奇怪的是,我却仍然宁愿生而不宁愿死。还是俗话说得透彻,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刚刚经历了一些人生变幻,心情低落是正常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个心理学研究,获得巨奖的人在一年之后幸福感就跌落到获奖前的水平?”

  “记得……”袁自辛却不明白吴铭晋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话题。

  “其实,这只是那项研究的一半内容,另一半内容是,心理学家还同时跟踪调查了许多遭受意外而残疾的人,研究这种不幸对当事人的心理影响。”

  “结果如何呢?”

  “与获得巨奖的情况类似,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这些遭受意外的人一开始异常痛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也就慢慢地消退了。研究结果显示,一般也是在一年左右,这些人的幸福感就回升到了意外之前的水平。”吴铭晋拍拍袁自辛的肩膀,“人类进化出了强大的遗忘痛苦的能力,给自己一点时间,你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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