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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后的车票,老段早早就收拾好了。要回去他其实也高兴不起来,老庞也是。这些年可能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好几个月。那两天我和小米常常看到老两口儿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干别的。有时候太阳好也会去公园,随便找个地方,还是坐着,他们不会像城里的老头儿、老太太那样亲昵地拉手,甚至坐着的时候身体都不接触。就坐着,在大太阳底下,身后两个一动不动的圆影子。
分别的前夜,他们依然什么都没说。后来老庞跟我说,那夜里她老是醒,说不出来由。醒来了她就用手指去碰老段的额头,一点儿一点儿碰,当她把手指变为手心时,老段在黑暗里睁开了明亮的眼。
第二天早上老庞按时醒来,老段还在睡。她和往常一样,给老段冲一杯鸡蛋花生奶。具体做法是:把鸡蛋打碎搅匀,用少量开水冲熟,然后倒入一杯已经冲好的花生奶。多少年都这样。区别在于,过去用的麦乳精,这东西逐渐稀少了之后,改用花生奶了。老段不喜欢喝纯牛奶,只有加了花生味才喝。冲好后,她把杯子放进热水里炖着,等老段起来喝。然后找来一张纸,把做法和用量写清楚,折好了放进藤条箱的夹层里。她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老段每天早上也能喝到鸡蛋花生奶。
早饭也做好了,老段还没起。老庞想,男人就是男人,心再重也就那么回事,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她想叫醒他,又想老段接下来要做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肯定睡不好,就让他多睡会儿。于是搬了凳子坐到门口。这感觉像在家里一样,多少年了她都习惯于没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看山,看看树和草,听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叫。老庞鼻子一酸。然后听见屋里有玻璃摔碎的声音。
老庞急忙跑进屋,看见老段拼命地对她挥动右手,右腿也在动。左侧睡姿,左胳膊左腿都压在身底下。老段的表情和动作都有点儿怪异,枕头上流了一摊口水。他碰掉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不太像老两口儿之间的撒娇,也不像开玩笑。老庞问:“怎么了你?”老段喔喔喔地说:“我,动,不,了。”
老庞头脑里闪过一个黑色的词。她赶紧过去扶老段,果然是半个身子不利索了。老段被扶起来坐在床沿上,右手搭上老庞的肩膀,左胳膊只能弯,左手像僵硬的鸡爪一样毫无规律地乱抖。老段的右嘴角开始往上拽,舌头也不灵光了,老段说:“我,的,左,脸,是,不,是,没,了?”一串口水掉下来。老庞看着他的脸,左半边基本上像木瓜一样板着,偶尔逃跑似的哆嗦一下,相比之下右半边脸上的动作和表情就显得极其夸张。老段的脸上仿佛藏着两个人。
老庞又想起那个黑色的词:中风。然后就在屋子里凄厉地喊我的名字。当时我在做一个分成两半的莫名其妙的梦:一半的梦中出现一条小路,越走越窄,让人担忧;另一半梦里,很多人像瓶塞一样挤在电梯口要进去,电梯门却迟迟不开。我就醒了。
段总联系的是北京治疗这方面疾病最牛的一家医院。老段住进去了。问题不是很大,但家肯定是没法儿回了。火车票作废。老段还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地说他想回家治。
“都这样了您还回?”段总说,然后转向老庞,“妈,全中国最好的大夫在这里。”
老庞一声不吭,只是抹眼泪。她不知道该听谁的。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吃午饭。我和段总坐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段总无奈地说:“人老了,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待得好好的,你说你回什么家嘛,你看出事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