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义还有一个外号:“滴水佬”。取这个外号的是志煌。当时他在工地上吃饭,看见本义的筷子在碗边敲得脆响,目光从眼珠子里勾勾地伸出来,在肉碗里与其他人的筷子死死地纠缠厮打。志煌突然惊奇地说:“你如何口水洒洒地滴?”
本义发现大家的目光盯着他,把自己的嘴抹了两下:“滴水么?”他抹去了一缕涎水,没有抹去胡茬子上的饭粒和油珠。
志煌指着他大笑:“又滴了!”
大家也笑。
本义扯上袖口再抹一把,还没有抹干净,咕哝了一句,样子有点狼狈。等他重新操起碗筷的时候,发现眨眼之间,肉碗里已经空了。他忍不住朝周围的嘴巴一一看去,好像要用目光一路追踪那些肥肉坨子去了什么地方,落入了哪些可恶的肠胃。
他后来对志煌颇有怨色。“吃饭就吃饭,你喊什么?害得我今天吃一顿卫生饭,肠子枯得要起火!”
一般来说,本义并不是一个受不得取笑的人,公务之外,并不善于维护自己的威严。碰到别人没大没小的一些话,有时只能装装耳聋——也确实有些聋。但他的听觉在这一天特别好,面子特别要紧,因为工地上还有外村人,有公社何部长和姚部长。志煌在这种场合强调他的口水,就是志煌的宝气了。他好歹是个书记,是个一队之长吧?
“宝”是傻的意思,“宝气”就是傻气。志煌的宝气在马桥出了名。比如他不懂得要给干部让座,不懂得夯地如何做假,也不懂得女人每个月都有月经。他以前打自己的婆娘下手太狠,显得很宝气。后来婆娘离婚了,回娘家了,他时不时给那个梦婆送吃的和穿的,更显得宝气。天子岭上的三个石场,是他一钎一钎咬出来的。他打出来的岩头可以堆成山,都被人们买走和拉走,用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但是他什么时候一走神,还把这些岩头看成是他的,走到哪里一看到眼熟的石料,就有些恋恋不舍,临走还要朝它屙泡尿,搞得臊气冲天。就因为这一点,很多客户同他横竖说不通道理,对他屙尿的宝气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骂他——“煌宝”的名字就是这么骂出来的。
他给一户人家洗磨子,就是把旧磨子翻新。闲谈时谈起唱戏,同主家看法不大一样,竟争吵得红了脸。东家说,你走你走,我的磨子不洗了。志煌收拾工具起身,走出门想起什么事,回来补上一句:“你不洗了不碍事,只是这副磨子不是你的。你刚才说错了话,明白不?”东家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志煌走出几步,还恨恨地回头:“晓得么?这磨子不是你的!”
“未必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他的意思是:磨子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的。
还有一次,有个双龙弓的人到石场来哭哭泣泣,说他死了个舅舅,没有钱下葬,只怕死不成了,求志煌赊他一块坟碑。志煌看他哭得可怜,说算了算了,赊什么?你拿去就是,保证你舅舅死得成。说完挑一块上好的青花石,给他錾了块碑,还搭上一副绳子,帮他抬下岭,送了一程。这个时候的石场早已收归集体。复查是生产队会计,发现他把石碑白白送人,一定要他追回钱来,说他根本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人情。两人大吵了一架。志煌黑着一张脸说:“岩头是老子炸的,老子破的,老子裁的,老子錾的,如何变成了队上的?岂有此理!”
复查只好扣他的工分了事。
志煌倒不在乎工分,任凭队干部去扣。他不在乎岩头以外的一切,那些东西不是出自他的手,就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想不出什么要在乎的道理。当年他同水水打离婚的时候,水水娘家来的人差不多把他家的东西搬光了,他也毫不在乎,看着人家搬,还给人家烧茶。他住在上村,不远处的坡上有一片好竹子。到了春天,竹根在地下乱窜,到处跑笋,有时冷不防在什么人的菜园子里、或者床下、或者猪栏里,冒出粗大的笋尖来。照一般的规矩,笋子跑到哪一家,就是哪一家的。志煌明白这一点,只是一做起来就有些记不住。他去菜园子里搭瓜棚的时候,看见园子里有一个陌生的人,大概是个过路客,一看见他就慌慌地跑。那人不熟路,放着大路不走偏往沟那边跳,志煌怎么喊也喊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脚踩空,落到深深的水沟里,半个身子陷入淤泥。一声大叫,那人的怀里滚出一个肥肥的笋子。
显然是挖了志煌园子里的笋。志煌视若无睹,急急地赶上去,从腰后抽出柴刀,顺手砍断一根小树,把树干的一端放下沟,让沟下的人抓住,慢慢地爬上沟来。
过路客脸色惨白,看着志煌手里的刀,一身哆哆嗦嗦。见他没有什么动作,试探着往大路那边移动碎步。
“喂,你的笋——”志煌大喝一声。
那人差点摔了一跤。
“你的笋子不要了?”
他把笋子甩过去。
那人从地上捡了笋子,呆呆地看着志煌,实在没有看出什么圈套和什么危险,这才疯也似的飞跑,一会儿就不见了。志煌看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好笑,好一阵以后才有疑疑惑惑的表情。
事后,村里人都笑志煌,笑他没捉到贼也就算了,还砍一棵树把贼救出沟来。更可笑的是,怕贼走了一趟空路,送都要把自家的东西送上前去。志煌对这些话眨眨眼,只是抽他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