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心理医生的说法,梦想也是治疗躁郁症的良药。因此,马楠后来的各种人生计划都受到我的鼓励。她有很多要读的书,既有儿时熟悉的《卓娅与舒拉》,也有新的小说和科普,包括中医经络学和暗物质的秘密,都是她感兴趣的,现在就得把有关著作一本本备好。她还想学古筝和茶道,学滑冰和唐诗宋词,当然还得把舞蹈的往日爱好捡回来——未来的生活该多么美好,该多么忙!每想到这里,她既兴奋又紧张,怕到时候自己顾此失彼,脑子里装不下。
她已成了一个规划师,一个准备过程专家,生活的现在时都成了未来时,对未来各种订单五彩缤纷布满天地,那已经够了。
那已经能让眼下冒牌的现在时全都充满滋味。
她还有一个重要的谋划,就是退休后,或提早退休后,回白马湖当三年教师义工,弥补自己当年想当老师未能如愿的遗憾。这想必是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在她身上还魂。想想看,穿一袭长裙,戴一条头巾,夹两三本书,走在乡间小路上,采一两朵路边的野花和半篮子蘑菇,被世界遗忘在穷乡僻壤的某个角落,只听到远处一片银铃般的童声飘来……那样的世界是多么洁净和诗意!
照理说,这是她千头万绪中最容易做成的一件。不过,我和她重返乡下,打探实施的可能性时,却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县教育局的人建议她选一城区学校,她不大愿意。乡下的几位老师哼哼哈哈,含糊其辞,从头到尾没一句准话。到最后,宿在梁队长家时,主人才透露了实情。原来,乡下的学生已越来越少,稍有条件的家长都把娃娃往镇上送,送城里送,剩下的摊到一个班才十几人,老师已经像带研究生了,挣课时津贴都不够数了。
等到她来当义工,这学校在不在还难说呢。再说,她来当义工,挤占同行的课时,让人家减少津贴,谁乐意?
直到这次重逢秀鸭婆,一些往事才重新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让我唏嘘不已。我记得,当年正是他秀鸭婆为我送行的。他给我两个硕大有朋的鹅蛋,挑上我的被包和木箱,一直送到公路口。
“你们这些城里仔,不是这个八字,其实本不该来的。” 他叹了口气,“看看这一坡坡茶树,这些年苦了你们,也苦了你们父母。”
“谢谢你来送我。”
“男子汉嘴大吃四方,但吃死人骨头那事,以后不能再搞了。”
“队长,你还记得那事?”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靠自己一双手,靠自己做。”
“当然。”
“你们有文化的,是干大事的。不过,万一哪天你们在外面不好混了就回来吧。这里有我们的一口干,就不会让你喝稀。”
“我会记着,只要你还认我。”
“我们眼下也有水泵了,有碳铵了,还杂交了……”他是指正在推广的杂交水稻种。我知道,他的意思是,现在可以多打些谷子,不会再饿着我们了。
这个秀鸭婆眼下就坐在我面前,忘了当年的送别,提到的一段胡闹倒是让我陌生。怎么就不记得了呢?那是他婚后的一天,大家意犹未尽上门起哄。大甲用一个陪嫁的马桶罩住他脑袋,整得他两手困于糖果,腾不出手来摘马桶,只能瓮声瓮气地喊,憋死我了,憋死我了……那样子实在好笑。
大甲乐颠颠地强令他交代洞房勾当,否则要剐他的裤子。他死死抓住裤头,一个劲地央求,我讲,我讲。
“那你就快讲!”
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才吞吞吐吐地说,那天晚上见她眼睛翻白,全身出汗,以为她会死了……
大家一片浪笑。他乘机逃出摩掌,跳到远处,一脸涨红地大骂:“你们这些城里崽,好拐呵,好拐呵,好拐呵……”当时新娘子正巧挑水回家,见新郎叫骂不已,又听到众人大笑,猜出了什么,一张脸羞得通红,放下担子就跑,洒了好多水在青石板上。
那以后还有不少故事,是我这次回到白马湖才听说的,但愿自己以后不再忘记。当时是茶场里盖仓库,梁队长钉檐条,一脚踩空了,从梁上栽下来,砸在一堆乱砖上,据说把男人的东西砸坏了。坊间的传说是,从此他很少回家去,有一天走进家门时竟发现家里来了野汉子,脱下的衣服丢得满处都是。要不是狗叫,把**人惊醒,他当时进退两难羞恼万分,竟把自己一张脸憋出了猪肝色。
他老婆倒是大方,下床整理衣装和头发,把衣服递给野汉子,等对方穿戴好,从容地送野汉子出门。她回来后做好了饭菜,自己却不吃,收捡了几件衣物,抱孩子去了娘家。
村里几个后生劝他去把老婆接回来。他眼睛红红地说过:没用,没用。她身子回来了,心还是在外面。
有人怒气冲冲,鼓动他去把那个狗婆子打一顿。他抹了把脸,却说这事怪不得她,只能怪他自己。
他变得沉默少言,只是一说到儿子就津津乐道,十分陶醉,眼中透出明亮的光辉。据他说,那个小崽子还不满两岁就能抓笔写字,虽然满纸都是天书,但一个格子里画几下,很有章法似的。
他也惦记两个妹妹。大妹三岁那年,小妹出生那年,因为家里穷,又因为阴阳先生算出了该过继的八字命,被父母一起送给别人。父母去世以后,他常常买上几尺布和一包点心,翻过大门岭去看妹妹。可怜那两个妹,一见他就哭,抱住他久久不放手。她们又黑又瘦的脸,结成麻绳一般的乱发,冻得满是血口子的手背,还有补丁叠补丁以至结一大团的棉裤裆,让当哥的心痛如割。每次回家时走到避人处,看到山坡上那两个小黑影看不见了,溶化在天边晚霞里了,他就泪如泉涌。
三十岁那年,他给父母上了坟,然后来到两个妹妹的继父母前,卟嗵一声双膝跪地,前额砸在地上,“对不起,我要把她们带走。”
妹妹的继父母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好说什么,只是请他起来。“也难得你当哥的有情有义,不过这七八年下来,我们就算是养两只羊,也要吃掉成山的料吧?就算养两只鸡,也要吃掉半船的谷吧?”
“你们放心,我决不让你们吃亏。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这不是小数,你再想想。”
“不,今天你们不答应,我不会起来。”
双方后来商议的结果,是当哥的拆了两间屋,加上东讨西借,凑足了二十担谷的钱,总算把两个妹接回了家。
就凭这一条,不管他如何戴绿帽子,但村里人说起他还是翘一根拇指。不管他婆娘如何浪,如何野,如何伤风败俗,村里人说起她也没太多恶语。因为夫妇俩硬是把两个妹妹养大,让她们补读了几年书,还给小妹治好了癞子,把她送去省城治好了眼疾。待她们成人,哥嫂俩分别给她们备一份嫁妆,一大柜,一中柜,两挑箱,四床绣花被,把她们打扮成镜子里的两朵花,风风光光嫁了出去。人们说,两个妹出嫁时都是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送行的女人们无不撩起袖口或衣角抹眼泪。
秀鸭婆为此欠下了不少债,包括一位堂叔的钱,利滚利,三年间滚成六百多元。这位堂叔几乎引起乡亲们的公愤,但秀鸭婆一直认账,坚持还完了最后一分钱。更重要的是,堂叔是一位孤老,死后还全靠他这个侄子送终。他又出钱又出米,力排众议,到处张罗,坚持要为堂叔“做七”,圆圆满满地完成了七天奠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叔。”
这是他事后对乡亲们的解释。
眼下,他已经老了,还瘸了一条腿,已不能上房干活,只是帮儿子看守一个煤气站,卖罐装液化气的那种。遇到生意清冷,他就在屋后的湖边钓鱼。
补记:
“梁队长,你这一辈子可不容易。”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也没什么,大家都一样。”
“有些人不会这么想。”
“做好人,当然是要吃亏的。”
“是这话。”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很累,没什么意思。”
“我相信。”
“一天天扛,觉得自己扛不下去了。”
“人都没有铜头铁臂,都不是神仙。”
“你会不会关虾子?”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梁队长,我刚才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挑一担行李,送我到公路口……”
“白露一过,虾子就肥了,就呆了。”
他好像有点耳背,根本没看到我的惊讶和激动,只是冲着我笑了笑,再次把鱼钓甩出去。我久久地凝望水面,凝望水里的青山倒影,水里的白云和蓝天,还有一只无声飞过的孤单白鹭。
捡块石头来烧火呀,
筛子渡客好过河。
白菜长得藤满坡呀,
一只茄子挤破箩。
两条蚯蚓比大腿呀,
三个虱子比耳朵。
四个和尚来打架呀,
头发都成野鸡窝。
我爹满月我陪客呀,
回家我娘生外婆。
扯根茅草三围大呀,
吊起太阳往回拖。
白云割下腌酸菜呀,
抓把星宿下油锅。
王母娘娘来洗碗呀,
玉帝帮我把背搓。
……
这是湖面上一些农民“赶鱼”时唱的《扯谎歌》,我以前听过的,梁队长也唱过的。干这种活多在秋天鱼肥之时。农民一撒七八条船布开阵势,在船上用木棒敲击船舷,敲出日夜不息的“蓬蓬蓬”和“咚咚咚”,把鱼轰赶到湖库的某一角落——其他伙计正在张网等待的地方。他们敲得兴起,便敲出不同节奏,一重一轻的两拍,一重两轻的三拍,一重三轻的四拍,如此等等。切分音符中似有敲击者的醉态,有湖岸的此起彼伏、跌跌撞撞以及某种浪**轻浮。慢板和散板中则似有敲击者的愁容,有恍惚和遐想。人们总是把水面上的月光敲得叮叮当当琳琅满目,不知今夕何夕。
梁队长说过,赶鱼就要这样唱,把鱼唱得颠三倒四傻了一大半,它们就会自投罗网,不用打鱼人太费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