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持续数月的暗斗终见分晓。只能算是两败俱伤,充其量是惨胜。陆学文调任另一机构,提拔一事泡汤,与我倒是同时出局——我得到了获准提前卸任的关照。
如果我愿意的话,当然也可挪个地方,去当个什么研究员或工程师,满足自己回归专业技术的多年愿望。
这当然是我知趣的选择。
事实上,我确实是一个行政管理上的莴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没把这个摊子守好。上级纪检部门把一大堆照片摆在面前,有餐馆前拍的,有歌舞厅前拍的,有度假村拍的……一个个公车牌号清晰入目,让我无话可说。两次车祸的调查报告更让我无话可说。我得承认当初的公车制度改革,纯属自作聪明和一时冲动。谁需要你的冲动?谁稀罕你的冲动?
原以为提倡大家自驾,可省下一些司机,减少大量无谓的油耗和人耗,避免司机闲起来就干私活,防止有些长官把司机当家奴使唤,好处似乎是不少。但我高估了一些人的自律。按下葫芦浮起瓢,省是省了些钱,也省了些人,但公车私用的现象还是防不胜防。一旦有人告状,有人跟踪拍照,有人在关键时刻蓄意捅给媒体,就成为事了。我更高估了一些同事的能力,比如那个负责法规研究的副巡视员,手比脚还笨,脑袋比屁股笨,一抓方向盘就是多动症和羊角疯。我不下三次严令禁止他摸车,但他偏要摸,手下人谁也拦不住。他不撞入人家杂货店里去还能有别的结果?
他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没一口气碾死七八个小学生,割下一路娃娃菜,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车轮上的腐败”,“改革改出了杀手”……如此等等已成为媒体大标题,让我一上网就气炸了肺。上司方面的问责也顺理成章。他们没说我比那位陆学文同志更不像话,恐怕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接受正式谈话回来,已到午休时间。办公楼里空空****,只有一个女工勤探头看了一眼,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谢谢她的好意,然后最后一次翻动台历,最后一次签收文件,最后一次清洗茶杯,最后一次合上抽屉和锁上柜子,最后一次独坐在桌前聆听整个大楼里的寂静。我一键删除了电脑里的所有文本,自己曾投入心血的那些文案,咝咝咝地清空了自己公务生涯的十二年,清空了所有的酸甜苦辣。面对凌乱的房间和几箱即将粉碎的废纸,我发现自己一直想离开这一切,但真到了这一刻,到了房钥匙和车钥匙都摆在桌上时,心里又不免有点乱。我捏摸了一下这两把钥匙,不知这一切旧物,包括自己用熟了的键盘、鼠标、订书机、笔筒、台历、电话什么的,今后将被抛弃在何处的黑暗,将在什么地方蒙垢和破损。我觉得它们几乎是自己的骨肉,从此天各一方。
走出办公室,我发现同事们都上班了。很多人聚集在走道上前来握手,有送别我的意思。他们肯定已看到电子屏幕上新厅长即将上任的通知,都有些神色沉重,投来的目光较为复杂。特别是有几位女士眼圈红红的,揪的揪鼻子,掏的掏纸巾,让我不免心头一热。我不能再说谢谢之类的话,一说就有点像电视剧里的煽情套路了。
我得赶快往坏里想,一举打掉自己的感动。抹什么猫尿呵?哪一天,你们也许会庆幸我滚蛋的,比方说你们妇女节香港公费游的计划一旦获批,你们会不会跳起来,欢呼抠门的前任终于不再挡道?你们会不会吐出瓜子壳,高兴得相互击掌三声?
或者,哪一天,我的位置被哪个小人补位,你们会不会咬牙切齿,把一肚子气撒在我头上,骂我只顾自己秀清高、卖耿直、耍脾气,拍拍屁股扔下他们不管,到头来害人不商量?
我与大家一一握手,包括握别泪水最多的一位,就是曾被陆某人骂得一路泪奔的那位女科长,在她背上拍了拍。
回家的路上,手机一直在发热,同事们的短信嗡嗡嗡的不断发进来。
事后回想起来,手机中似乎没有小杜的短信。这小子以前三天两头要用短信肉麻我一下,进我的办公室也决不坐下,决不伸直腰杆,哪怕被我命令入座,也屁股下长刺,沾一下椅子就跳起来,继续点头哈腰,脸上永远是打不烂煮不熟咬不动的一堆谄笑。他眼明手快,不是给我倒茶水,就是给我抹桌子,有时还偷偷塞来一包烟,小动作让人防不胜防——我知道他家里穷,没有大动作的可能。但身为宣传科长,他最大的忠诚就是在每篇报道里把领导胡吹海捧,全然不顾报道主题是什么。我怀疑他就是要用这样的文章来惹我生气,让我当面动笔大砍大删大费周张。他笑嘻嘻的根本不相信我是真生气,只能让我更生气。但面对这样的可怜人,我能较什么真?
老潘也没来短信。这位潘夫子负责财务报销,最喜欢认死理,卡过姓陆的那家伙一些票据,为此屡遭报复。为了让他顺利晋升,我没少费心思。奇怪的是,好几次民主测评,除了姓陆的,就是他给我扣分最多——这种投票虽采取不记名方式,但只要注意每一张票的打分全貌,来一点排除法,来一点交叉比对,猜出投票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不难。问题是,他对我到底有何不满?他给我扣分时心里在想什么?这真是一个谜。他连胃痛和肝痛都分不清,自己胡乱吃药,越吃病越重,被我强行带到医院里就诊,难道就是对他的羞辱?他被老婆打得头破血流,无家可归,在办公室一睡两个月,被我派人一轮又一轮去加以调解,难道就是对他家庭幸福的粗暴破坏?或者,从根本上说,他认为自己当上科长不是什么好事,纯粹是给他添累,是让他顶雷,是我心狠手辣地给他下圈套?甚至是我与那个姓陆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暗中串通迫害忠良?
十二年过去了,场面和声威看了不少,门道和机关也看了不少,其实都没什么好说。它们决不比周围几个寻常人影更让我迷惑。
这是我卸职大约一周后,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一身皱巴巴的领带和西装。我想了一会,觉得对方应该姓刘,是研究室的一位老兄,因报假账被我狠狠修理过,曾在大会上公开做出检讨。
“你在家呵……”他推推眼镜,嘴皮哆嗦,在桌边放下一个纸袋,二话不说便闪向门口,如同鼓足勇气砸下炸药包后手忙脚乱逃离危险。
他不至于被自己的一个纸袋吓成这样吧?
“嘿,你怎么就走?”
“不麻烦了,不打搅了,对不起。”
“喂——”我赶紧抓了一件东西追出去。事后才知道,他送来的两条香烟已经发霉,不为他所知而已。相反,我追上去的回赠却是一瓶价格不菲的XO,别说是老婆,就连我自己,对这种乱抓一气也暗暗后悔。
我一直追到院里,追到院门外的公交站,才把礼袋塞到他手里,完成了一次紧急交换。这全赖我日前闪了腰,没法走得更快。
“老刘,你也太过分了,茶都没喝一口。”
“变了,变了。”他看看大路尽头,不知何故长叹了一声。
“你说什么变了?”
“没办法,没办法呵。”他摇摇头,还是语义不明。
“你家里人还好吧?”
“陶厅,恕我直言,你这房子的风水,在下不敢恭维……”
“你还信这个?”
“这么说吧,将来你要是遇到什么坎,只管来找我。鄙人虚长你两岁,虽无降魔镇邪的能力,但预知凶吉,掐算得失,还是略有点小技的……”
公交车迟迟没来。我在站上只能没话找话,其实大多是答非所问,各说各话,尿不到一个壶里。我想说一说他的字,说一说机关里的青年书法比赛。他却不愿意谈字,嘴里呼噜呼噜一锅粥,一开口便有点无厘头。刚才还在说老婆的怪脾气,没等我听明白,便说到李白的名诗不合格律;还是没等我听明白,又说到报上的矿难新闻;还是没等我听明白,又说到机关里闹鬼。据他说,政府大楼前的台阶,从下往上数是三十六级,从上往下数是三十五级,一定是这样的。大厅里八幅名人画像,每天晚上少一幅,到了早上又会恢复原样,好多守夜人都发现过的。他瞪大眼睛说,这一次厅里有两个子弟没考上大学,肯定是大楼前面那两个花坛太像两个零蛋。
我庆幸自己已退下来。放在以前,我岂不会火冒三丈,再次打断他的胡言乱语,骂他一个晕头转向?
我真是服了他。
没料到,后来的一天,我去医院探视笑月,在院门遇到他的一位老乡,发现对方面色沉重。对方告诉我的噩耗,是刘先生意外坠亡,走得太突然了。对方还说,怪只怪他高度近视,黄昏时散步,未看清一地下车库的出口坑道,从道墙上方一脚踩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大活人居然走得这么陡、这么乱、这么草、这么别扭和糟心。人固有一死,但这位老兄就不能死得稍晚一点,死得合情合理一点?仿佛就在昨天,昨天呵,他还衣冠楚楚,甚至油头粉面,敲过我家的门,嘴皮哆嗦唾沫翻飞,前言不搭后语,用两条过期发霉的烟,给我送来感激。或者,他无意感谢什么,不过是要依照老礼数,交往有始有终,要给我补送一份安慰、一份鼓励、一份信任?
“你要内外兼修,好好进步呵。”
我想起他很久前曾像一位大首长,拍过我的肩,惊吓过我一次。
我忽感凄然。看来,我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在意。我得明白,要不了多久,我就同他是一样的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了。一切差别,我们曾以为很重要的差别,很快就会到期清零。是的,我已在街面上的人潮里穿行。我看到一个可能要死于车祸的人正在碰杯,一个可能要死于癌症的人正在购物,一个可能要死于死于水污染的人正在给女友献花,一个可能要死于战争或地震的人正在谈论死亡……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人组成,由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暂住者组成。
我们不都有那一天吗?而那一天会是何等景象?亲友故旧会不会在身边?如果在,他们的容颜会不会苍老得难以辨认?其面目会不会在悲伤的扭曲下完全失形?如果他们不在,或早已不在,或从来没有,那么你的视野里会有什么?陌生的护士、医生、清洁工、整容师、保险公司代表、一群路边的好奇者或不好奇者……在这些陌生面孔之下,你不会觉得自己走错地方,有一种迷失者的孤立无助?
窗外也许是秋阳或春雨,是一片幽静森林或林立群楼。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最后看到的世界,与我们最初看到的世界,其实不会有太多不同。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月亮照常向西方坠落。天空还是那样。群山还是那样。流水还是那样。暮色降临之际的玻璃窗上总是闪烁一些光斑乱影。几十年间耳闻目睹的一些变化,对于生者也许很重要,对于垂死者却没那么重要,甚至算不上曾经发生。
重要的是,以前很多事实际上都成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在车站握别朋友,最后一次在街头观看窗橱,最后一次在城南大道打哈欠,最后一次走出四号线的地铁站,最后一次接到物流公司的电话,最后一次送客人到公立交站……你原以为那些事是可以重复的,还有下一次,但你错了。包括你儿时的万花筒或纸飞机,早就是此生最后一次——只是当时没有行刑官高举白手套,宣布那些日子的死亡。
于是,我们来自黑暗,最终归于黑暗,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苏醒。你将回到父亲和母亲那里,回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那里,回到已故的所有亲人那里,与他们团聚,不再分离。你是不是有一种归家的欢欣?当你想象自己将重返中年,重返青年,重返少年,重返幼年,哗哗哗的记忆镜头一路闪回襁褓岁月,聚焦于你爬向那个纸飞机的背影,聚焦于小小的后脑勺,只有父母才可能暗记在心的后脑勺,你会不会喜极而啼?
既然人们不曾惧怕生前的黑暗,那么为何要惧怕死后的黑暗?不就是再来一次吗?几十年劳累其实并不怎么惬意。摘下呼吸机更像下班,把白布拉下来盖脸更像回窝,是一个工匠哼着小调走向轻松假日。一个人没理由对此愤愤不已。如果你怕死,当然也不妨接受一种有关轮回的想象,如等待舞台上新的开幕,等待进入新的角色和剧情。问题在于,要识别新剧情就必须保留旧剧情,就像要识别2.0版就必须比对1.0版。然而一旦新旧交杂,两个版本混在一起,当事人该如何取舍?会不会有顾此失彼的两难?当前生骨肉统统成为陌路人,或变成鸟在窗前叫一叫;或变成马凑过来蹭一蹭——依稀往事会不会使你心如刀割?
好吧,在一个暗夜无边的宇宙里悄然划过,以众多星体为伴,与茫茫尘埃共舞,布下无形的步履和飞翔,漂泊于无始无终的浩瀚——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熄灭吧。退出记忆几乎就是退出清醒,退出失眠症,一种过于漫长的失眠症。
这算不上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