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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书 韩少功 4646 2024-10-16 21:29

  

  担心笑月的成绩那阵,听说贺亦民教子有方,教出了一个名校生,我曾去讨教经验。我在他的小公司里转了一圈,顺便求他一事:若笑月这次再考不上,就请他留下这孩子,在公司里描描图纸,做做模型,都可以,算是有口饭吃,还能学些技术。我最怕她去社会上闲混,尤其怕她学会吸毒。

  亦民一张脸笑得很下流,“你就放心让她来?万一她爱上了我怎么办?我们以后一不小心结成了亲戚怎么办?”

  “臭疤子,你就不说说人话?”

  “没办法,我这人意志薄弱,最容易怜香惜玉。”

  “去死吧你!”

  他仍然嘻嘻笑,不愿意沾包,只是从抽屉里抽出两扎钞票,算是他赞助的家教费,要我请几个好老师,给笑月好好补课。

  一个小矮子,当年出了名的垃圾生,眼下坐在写字台那边人模狗样,把钞票当卫生纸甩,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

  我得说说他的故事片了。他绰号“疤子”,是因为他右耳下方有一块大伤疤,就是他爸打出来的。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被打大的——如果小时候哪一天没挨打,原因只会有二:他父亲病了,或他病了。一旦哪天父亲没下手(他在厂里得奖了,入党了,或赌赢了,这种事偶有发生),疤子就条件反射,觉得自己应该发烧,应该咳嗽,应该拉肚子或晕过去,否则这一天肯定不大对头。

  父亲不过是恼怒于他的矮,还有他可疑的长相,不相信他是自己的骨肉,反而只是一份耻辱,一个丧门星,一个应该在鞋底碾掉的杂种。因此,他从未穿过新衣,只是接哥哥的旧衣,烂布团一样滚来滚去,以至有一次全班上台唱歌,按规定都得白衣蓝裤。他没有蓝单裤,只有蓝棉裤,虽被老师网开一面,自己到时候却热得满头冒汗,在夏日的阳光下两眼一黑。

  他在《美丽的哈瓦拿》歌声中暑倒地,但他不敢休息,一醒来便飞跑回家,扑向父亲下达的生产任务,给一种叫蝉蜕的药材去头去尾——加工一两,获利三厘。药厂职工们大多这样,把加工业务领回家,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这样,几年下来,他作业本一页页大多擦了屁股。当同学们每人交三分线去看电影,他却交不出。老师不相信他父亲没给,一口咬定他不爱学习,拿钱买东西吃了。同学们也大多换上了老师的机警目光。有一次,他捡到一毛钱上交班长,本应受到表扬的他却被怀疑。就一毛钱?骗谁呢?都交出来吧。班长见他哭了,又拍他的肩,说你不要哭呵,只要承认了错误,我们不处分你,还可以让你戴红领巾。

  疤子觉得自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急得一头撞到墙上,撞出的血吓得同学们尖叫——那次还是郭又军把他接回家。

  班上当然还有穷学生,但那些人多少还有些自我加分的办法。有一位家里是摆米粉摊的,他可以经常偷来酸菜,就是汤粉的作料,洋洋得意地分给大家吃。有一位家里是拉煤的,每逢全班运送垃圾,他可以拉来一辆胶轮板车,光荣地成为劳动主力。还有一位,尽管他放屁特臭,穿妈妈的红色女式套鞋,但他打架时的个头大引人注目,还是很有面子。只有郭亦民——不,贺亦民,他执意改用母亲的姓——是烂中的最烂,破中的最破,废中的最废,哪怕做坏事也没人相邀,那就更不要说玩铁、耍弹弓、骑高马那些开心事了。

  他没考上初中,倒是让父亲如愿以偿,大概是觉得因此省了钱,居然没打他。儿子为此大感失落——他最想挨打时反而没人打,只能羡慕其他那些落榜生,虽鼻青脸肿眼泪哗哗却有一种挨打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那个老杂种只差没拿刀来杀了我!”他甚至对另一个落榜生吹嘘,好像自己惨得并不逊色。

  又军倒是把他揪到河里,把他脑袋按入水中,灌了他几口浑水。“你这样下去,只配做个流子!”

  “你管不着……”

  “数学只考十八分,你好意思还是我弟?”

  “我本就不是你弟。你姓郭,我不姓郭!”

  “老子淹死你!”

  “你淹,你淹,你不淹死我就不是人!”

  又军又是一顿拳脚,打得他顾头不顾腚,打着打着还把自己打哭了。两人在河边呆呆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只帆船滑过来,又飘走了。另一只帆船滑过来,再次消失在水天尽头。暖洋洋的日光下,一块朽木被波浪推到了岸边,一只水鸟则在木块上左顾右盼,啼叫出渐浓的暮色,终结了一个沉默的告别——他们两人不可能在放学回家的人流中再次相遇了。

  后来的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发现小免崽子窝在家里,没去挑土,没去拾荒,还人模狗样捧一本书。父亲一把夺过书,在空中摔出一个弧线,直落那边的阴沟。

  “钱呢?”父亲是指他每天都应上缴的五角钱。

  阴沟里那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是又军给他的,也是他唯一收到过的礼物。这一天无非天快下雨了,他给自己放假,翻出书来看一看。

  “不交钱,就休想吃饭。告诉你,少一分也不行!”

  他斜看着阴沟,泪水一涌而出。

  “聋了么?再不走,就是六角!”

  他还是一动不动。

  “再不走,七角!”

  ……

  接下来的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竟那样狠,那样歹毒,突然抄起一条长凳,朝高大背影狠狠砍下去,只听“呵”了一声,那背影左高右低,歪斜了几分,再歪斜了几分,终于倒在地上。

  他在邻居大妈的一串尖叫声中跑出大院,跑到街口还跳脚高呼:“郭家富你这个老王八不得好死——”

  他一路跑到又军所在的中学,想解释当天的一切,解释一下那本书不是他撕破的,但他在校门外等了很久,总算看见又军拍一个篮球,同几个球友汗流浃背谈笑风生地走出校门,一个个把书包旋舞得十分嚣张。他们遇到一位男老师,便没大没小,攀肩搭臂,七嘴八舌,爆出一阵热烈笑声。这时的贺亦民突然腿软,觉得一个烂布团没脸走上前去,被他们惊讶的目光千刀万剐。

  他只是揪一把鼻涕,躲入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地走远。你就是一个王八蛋!你就是一个屎壳郎!你姓贺,你没有哥……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大喊,猛踢一个消防栓,踢到胶鞋破绽为止。

  “孩子,你家住哪里?你听见我说话吗?……”他隐约听到了声音,睁开了眼,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在依稀逆光中有耳际的一缕头发飘动,有衣领上**的脖子,有女人的气息。他后来才知道,刚才大概是自己昏了头,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辆小三轮撞飞,甚至未听到尖锐的刹车声。

  他太想大声喊出那两个陌生的字,不,哪怕是犹豫的一个字,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半个字:

  “妈……”

  漂泊生涯就从这一天开始。他睡过车站、公园、防空洞,还开始偷东西,比如去那种大统楼的宿舍,多家合住与厨房合用的那种,等主人们都上班去了,他好几次顺手牵羊,捞一只炖鸡或半条煎鱼,不仅吃饱了肚子,还可把铝锅或搪瓷盆卖出几毛钱。他也结识了不少街头的烟友,其中一位大哥,因家里无长辈,于是成了天然的贼窝和赌场。他就是在那里玩上了扑克,牌九,麻将,学会了赌场作弊。这事其实简单,比如剪一硬纸片卡在酒杯里,酒杯实际上便成了两层。当骰子在上层摇得哗哗响时,下层的另一颗骰子却被庄家暗暗卡住并未真正摇动,于是出杯时的骰面朝向,一直得到暗中掌控。光是这一招,他和大哥就把一些老家伙赢得晕头转向。一个修钟表的,一个拉煤车的,还有一位被红卫兵强逼还俗的和尚,都在这里输得脱裤子。

  他越玩胆越大,终于玩到了大街上,成了一个扒手王。最威风那阵,他戴上小墨镜,迈开八字步,麾下有二十多个小伙计,横行五一路和南校场那一片。他已用不着干部参加劳动,常把办公地点设在街心公园,选一凉爽的树阴处,呼呼睡上一觉,安心等待小喽啰们上税,无非是打一个哈欠,掰开钱包,取走大头,留下一口摔回去,如此而已。有时碰到一个毫无油水的卫生包,他还会很不耐烦地将包摔在来人的脸上,“你那个猪蹄子,怎么还不剁掉?”

  这时的对方就会谄笑,就会点头哈腰,会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开去,投入更为艰巨的战斗。

  王者当然也不白吃白喝。这个城市的扒手分为不同团伙,根据不成文的约定,分别经营不同的街区。一旦有人越界经营,相当于偷别人的饭,相当于国家主权纠纷,战争便难以避免。在这种情况下,会骗不如会打,一个扒手王如果还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效庇护臣民,用拳头、砖块、铁棍一类履行神圣职责。“五(一路)帮”与“八(角楼)帮”的群殴就是这样发生的。贺疤子是“五帮”头,每一次都是最先出手,每一次都叫得最凶,喊出“今天要搞死你”一类,“老子要挖死你”一类,在江湖上名声大震——其实他后来对我说,叫在先和打在先固然重要,气势汹汹和远播威名固然重,但真正打开以后,肯定是混战,谁也顾不上谁,你最好还是脚底下抹猪油——溜!

  这一天,五八两派还未交手,就听到四周哨音大作,手电光柱乱射,原来是警察和民兵设伏,把这一带团团包围了。“条子糕呵——”疤子喊出撤退暗号,立马折入一条小巷,扑向路边一张纳凉的竹床,搂住一个睡熟的孩子,闭上眼睛,憋住呼吸。不一会,一串脚步声从旁边经过,感觉中有灯光在他身上照了照,还有人在竹床边停留了片刻。大概抓捕者以为他真睡了,或把这个小矮个看成了小孩,就过去了。

  他的部下却大多落网。听到这消息,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太不像一个好汉,便一路打听来到治安指挥部。

  “你就是疤子?”一位民兵头很吃惊,“还晓得来自首?”

  “自什么首?我又没犯法。”

  “没犯法?一切情况我们都清楚。每次都是你最先动手,每次都是你下手最毒。难怪你父亲三次登报同你脱离关系!”

  “那是打坏人,为民除害。”

  “你还狡辩?”

  “我是替你们维护社会治安。”

  “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三句半?——跪下!”

  他坚决不跪,死死揪住一张高靠背椅以为支撑。结果,他被四个民兵拳打脚踢,从椅子这边转过去,又从椅子那边旋过来,与椅子死死纠缠,人椅连体盘根错节,一块滚刀肉不好对付。汉子们气喘吁吁,搓揉自己的手,有点打不下去了。

  “打呀,再打呀,莫停手。求求你们,今天非把我打死不可,千万要把我打死!”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们不打死我,那就不好办,我要是活着出去了,回头就要一个一个来搞死你们,先从铁路局八栋的开始。”

  其实是刚才一进门,听到有人传呼电话,说是铁路局宿舍八栋打来的,他便暗记在心,相信什么时候可用得上。

  看来“八栋”果然管用。四个民兵互相看了一眼,再也不打他了。后半夜有人来点了一支蚊烟,送来馒头和水,大概也与铁路局的暴露有关。

  按当时的治安处罚规则,疤子和他的小兄弟们被民兵押送,挂牌游了街,暴读了党报社论,又去挖了二十天防空洞,就给释放了。放他的这一天,一个汉子(大概是家住八栋的),塞给他一包烟,说那天晚上的事么,公事公办呵,没办法。

  疤子抽燃一支烟,冷笑一声。“大哥,我这个人最不记仇,但以后要是铁路上有事要办,你不能不帮忙呵。”

  “好说,好说。”对方居然一个劲地点头。

  “我哥那里,你得往好里说,多表扬我几句。”

  “没问题,这个我懂味,肯定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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