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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书 韩少功 4792 2024-10-16 21:29

  

  对不起,我们两个并不合适,还是结束这件事吧。

  随这张字条送来的,有一只我送给她的口琴,还有我存在她那里的饭票——意思已十分明显。这件事发生在她哥入狱后,她回城打理一些家事,刚刚回到白马湖。

  我心里很难受,怒冲冲赶到食堂,问她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合适?我不合适谁合适?

  她正在大木盆前切菜,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切出南瓜片,“我就是觉得不合适。就是觉得不好,你走吧,不要在这里。”

  “你……是不是怕连累我?”

  “不是,是我有别人了。”

  “骗人!”

  “我一直在骗你,”她送上冷冷一瞥,“你还不知道?你走吧。你要是再来纠缠不休,我就要报告领导!”

  我气昏了头,觉得眼前这个人完全陌生——她好狠呵,好硬呵,好冷呵,翻脸就不认人,把我当猴耍是不是?

  是安妹子提醒了我,暗示我不能太傻,得受得住考验。我的几个兄弟也觉得我不该放弃。是的,我不能放过她,不能就此罢休。我得扛住,得拼一把,得困兽犹斗死里求生。说起来,她以为自己能骗人,其实她才是最好骗的,一骗一个准。她拒绝与我再见面,我就留一封假遗书,无非是从书上抄来一些要死要活的话,无非是失恋者夸张的上天入地来世前生,写得泪巴巴血淋淋的,被我蓄意留在枕下(好像还没写完),蓄意让同室的二毛翻到(他喜欢翻找我的香烟),蓄意让他立刻去传给马楠(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接下来的情况果不出所料,。

  一封假得不能再假的遗书,谁都能看出破绽的,谁都可能忍不住笑岔的,只能骗骗二毛这种农村娃,居然也成功骗过了她。她冲上来擂了我两拳,以我手臂上反复拍打,什么话也没说,转过背去发出一声猫叫,其实是放声大哭起来。

  我一时手足无措,看着她抽搐的肩背,也莫名的心酸,泪水忍不住。我是否也得为自己悲凉透顶的一生哭上一场?

  这天夜里,她坐在草坡上,捂住一张脸,深深埋下头,一口气说出了真实隐情——其实是我不愿听到的,是我后来一次次后悔自己去打听的。其实她应该有她的秘密,就像地表下的地核,隐在万重黑暗的深处,永远不见天日。

  流星在头上飞掠,我现在该往下写吗?星空在缓缓旋转,我现在该往下写吗?月光下的山脉似乎就是世界边缘,是滑出这个星球的最后一道坡线,我犹豫的笔尖该往哪里写?马楠,我的大眼睛,我的小辫子,原谅我,我不该套出你的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有些乏味。这样说吧,她哥在一个农场服刑,好几次写信回家,希望家人帮他申诉,更需要家里送钱。那里是湖区,冬天太冷又太潮,他需要皮褥子和棉鞋。那里的饭菜也太差,他需要奶粉、肉肠以及自费购买“加餐券”。作为一个“反革命犯”,他在批斗台上遭受过拳脚,至今还常感腰痛,身上有内伤。到后来,他虽当上了狱中的文化教员,负责给狱警子弟辅导功课,负责管区的黑板报,可少干一些重活,但身体恢复还是大难题。没办法,为了事业,为了全局,为了尽快让脑细胞再次活跃和燃烧,他列出了清单,需要西洋参、蜂王浆、鱼肝油丸——据说一种产地澳洲的鲨鱼肝油特别好,是一位狱医告诉他的。

  母亲倾囊而出,卖了压箱底的玉镯子和金戒指,把仅有几样家具也送入了典当行。马楠还一次次去卖血,为了规避不可卖血太多的医院规定,每次都是跑三四家医院,报上一些假姓名,大喝白开水,然后要求医生多抽一点,再抽一点,直到自己头昏眼花,出门时重重撞到一扇门。

  即便如此,钱还是不够。她第一次探视的那次,带上了奶粉什么的,但马涛发现没有鱼肝油丸,不免颇为沮丧,语重心长地抱怨:“你得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不属于自己,是一个属于全社会的人。”

  “哥,对不起……”

  “我不需要乞讨怜悯,明白吗?”马涛旋了旋脖子,看看天,叹息了一声。“怎么说呢,我再说一遍,你们怎样做,都对得起我。我提出要求,对你们也许不公平。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不在乎任何人怎么看。我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知青,更不是罪犯。没关系,我可以吃溲饭,可以吃糠咽菜,饿死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可惜有些事,将来没人做,偌大一个思想界的随之倒退,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

  “哥,我们尽力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你不必急,也不必解释。”

  “哥,我们会再去想办法……”

  “你走吧。”

  提前结束会见,看来他其实已气得不行。

  “哥,请你原谅我,没把事情办好。我只是听说,有一种国产的鱼肝油,质量和效果也不错,我不知道……”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问他们一个个好。其实你们以后都不必来看我,你们完全可以忘了我,过好你们的日子就行。”

  “哥,真的,家里情况你可能也知道。能找的人我都找遍了,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遍了……”

  她本来想说说母亲的手镯和戒指,还有两件老家具,但说不出口。

  “你不要说,我知道你找了哪些人。”对方突然严肃起来,恢复了义正辞严,透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楠楠,你努力了吗?当然努力了。你辛苦了吗?肯定辛苦了。但我向你说过几乎千万遍,那些人不重要,不重要。书生们其实都无足轻重。你要记住,孤芳自赏者注定一事无成。人民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是真正的智慧所在,是一切办法中最大的办法,是任何人也不可阻挡的滚滚洪流。如果你觉得孤离无助,不是人民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问题。明白不?”

  她没听明白,有点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对面的这张脸虽瘦了一圈,但依然目光炯炯,依然有腔有板,一句句无不浑厚、沉稳以及坚定。她相信这张脸说的肯定是对的,永远都是对的,每一句都应该是可供记录、学习、传播的,甚至是值得录音、印刷、铭刻、进入档案的。她只是恨自己脑子不够用也跟不上。

  对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径直转身而去,走出脚镣的哗哗声响,把窗口外的妹妹抛在茫然里。

  “145号,你还有时间。”一位警察提醒他。

  他没回头,脚镣再次咣当一响。

  “145号,你的东西带走。”警察把查验过的一个大包扔了过去,然后对候见室大喊:“下一个!”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但直到结束,直到犯人提前离开,可怜的他就没打算问一问母亲?也没打算问一下姐妹?就没打算问一问朋友们的情况?他也不打算知道大家是如何曾为他急成一团和四处奔忙?连他不大看得上的郭又军,也替他写信请托关系。连郭的弟弟贺亦民,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他根本不认识的,也参与操劳过他父亲的丧事——只因郭又军来不了,便把他弟支来代替。也许吧,也许这些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毕竟外面的人比他受罪少,更不要说比他担当要轻,此时不比他更值得救助。事情就是这样。一道高墙划下来,在囚禁与未囚禁的两方,在受难与未受难的两方,地位立见高下,没有平等可言。无辜受难者一开始就已自证卓越、自证高贵、自证情感和道德的最大债权,于是他们发出的任何指责都无可辩驳,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可拒绝,任何坏脾气也都必须得到你们容忍——这有什么不合理?

  在后人眼里,难道不会觉得一切受难不够者,就应该对他们给予超倍补偿?难道不觉得未受难者,更应该对他们给予超倍加超倍的补偿?

  事情就是这样。

  马楠抱住哆嗦的双臂,走出农场大门,搭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农村班车,看河堤外大片秋风瑟瑟的芦苇地。她哥指示她走向人民。但举目茫茫,人民在哪里呢?是路边伸手的乞丐,是那位拉车的大婶,还是拎一只铝壶送开水的车站服务员,能给她帮上忙?……她赶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看来看去,目光最终落向一位汉子。那人牙齿白,脸皮黑,后脑板削,嘴唇厚厚的,身上穿得很破旧,显然是那种忠厚的好把式。但马楠刚搭上话,对方就眨眨眼,问她要不要黑市上的布票和糖票,让她吃了一惊。

  她去打一杯开水,回来时发现汉子不见了,自己的提袋也不翼而飞——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忙脚乱找遍候车室,才确证没人同她开玩笑。天啦,一个好端端的忠厚哥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一心要找回提袋,在车站外扩大寻找范围,大概是一路上探头探脑,最后没找到忠厚哥,自己倒是被一个小光头盯住,甩也甩不掉,直到退入一个桥洞,发现洞那头是无路的断壁。她吓出了手指的**和牙齿的哆嗦,但在要命的那一刻,在那个路绝的死角,对方狞笑了一下,目光中倒是透出一丝慌乱,吐下一口唾沫,走了,居然什么没没做。

  她这才发现自己两只脚已软得迈不开步子。

  最后,她只能再次求助徐叔叔,那位以前的老邻居,某机关的副主任。对方确有不少官场关系,据说能借出钱,还能把她哥调入条件相对较好的劳改农场。申诉一事也能进入他的考虑吧?他说过,对青年应该重在关心和帮助,不就是读读马克思么,能错到哪里去?即便错了什么,年轻人嘛,教育教育就行了嘛。这些话每次都说得马楠特别感动。但副主任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胸脯和大腿,抓住她的手照例久久不放,有一次还说:“小楠呀,你哥犯的是大案重案。我这样做,有很大风险的哦。”

  “徐叔叔,我明白,你是我们家的大贵人。”

  “你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如何谢我吧?”对方挤了挤眼睛,把她的手暗暗捏了一把。

  “徐叔叔,你每次握手都这样吗?”

  “怎么啦?”

  “握得我有点怕,手心都出汗了。”

  她担心自己又说错了话。

  “小楠,小楠,你真是太单纯了,太可爱了。二八姝丽,豆蔻年华,其实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副主任哈哈大笑,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一下,给了她一片钥匙——她后来知道,那是对方的一间闲置房,离他家不太远。

  她不明白钥匙的意思。“有时候也可放松一下么,快活一下么……”对方再次挤了挤眼皮,走了。她事后发呆好一阵,才总算猜出了什么——这就是她后来一想到钥匙就浑身发紧的原因。

  但她眼下能怎么办?她不能再逼母亲,不能再逼大姐和二姐,更没勇气在朋友面前张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事情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街上有几辆卡车驶来,每辆车上都有示众的罪犯,一律挂上了纸牌:盗窃犯、流氓犯、投机倒把犯、坏分子……车上高音喇叭里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吸引街上行人围观。那也许都是一些刑事案犯吧,同她哥没有关系。但她觉得就是有关系,肯定有关系,就是一回事,肯定是一回事。相比之下,她自己眼下没被挂牌,没被抢口顶着,没被戴红袖章的揪住头发,没被路边行人扔来果皮和泥块,简直是太幸福了,太自由了,也太堕落了。可耻呀可耻,她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去给曹麻子买豆豉?怎么还好意在这大街上自由的瞎游**?

  她突然觉得自己放下了,轻松了,无所顾忌了,甚至顾不上对着橱窗玻璃理一理头发,一口气赶到副主任所在的办公楼,敲响了三楼的一张门。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过来告诉她,徐副主任今天不在。

  “他怎么不在?”

  “好像出差了吧?我不太清楚。”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他!”这口气听上去有点急不可耐,有点深夜里全力以赴唯恐错过末班车的味道。

  对方打量了她一下,把她带到电话机旁,一连试了几组号码,总算逮住了目标,然后把话筒递过来。

  “徐叔叔,我是楠楠……”

  “呵,呵。”

  “我,我是来拿钥匙的。”

  “呵,呵。”

  她听到了话筒里静了片刻,然后是轻轻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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