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爬起来,肚子就一直不客气地叫唤,一点不给我留点面子。张聚德把我扶到饭桌旁,给我找碗盛粥。我偷偷打量屋子,这屋子和我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只有墙上的挂历是新的。挂历上写着2004年2月23日,我已经有九年没有跨进这个门了。
九年前我和张聚德打了一场官司,父子关系从此破裂。官司是由八亩菜地引发的。我母亲在我20岁那年得了癌症,她在临死前把属于她的八亩菜地转到我的名下。这八亩地是外公留给母亲的,外公是城市的边缘人——菜农,长期在城市的边缘种菜卖菜。母亲原来跟外公一块种地,后来招工进了毛巾厂。母亲亲口告诉我,她不怕得罪父亲把菜地留给我的原因有二:一是她死后张聚德迟早是要再结婚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二,菜地留给我,她的孙子会有新鲜的果菜吃,更不怕没有饭吃。
那时候八亩菜地还没有看出价值,后来,随着城市向周边扩张,八亩地成了宝。我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时,张聚德擅自做主把地卖了,尽管张聚德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我太年轻,和生意人打交道容易吃亏,我还是运用法律的武器夺得自主权。在法庭上,法官宣布最后判决的时候,张聚德的脸转向我,我看到了一张破败的脸,那种脸色和母亲弥留之际的脸色一模一样。当天,我拿了八亩地的地契,仓皇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
张聚德的稀饭端上来了。我问,有谁来过吗?我问的是卢兰。她早该知道我没订车子的事,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失望。无论是哪一种情绪,我都别指望她原谅我了。我这么一睡,倒是一了百了。
果然,张聚德没有提起卢兰的名字。他说,年前几天你们单位有人来过,送了水果还有你的年终奖。张聚德进了里屋,手上拿着一只信封出来。他将信封递到我手上。
我掂了掂信封,重量没有想象的丰厚,我睡得不是时候,在年关的槛上,公司肯定会在年终奖上克扣斤两。信封口子是封住的,我刷地撕开,一叠新崭崭的人民币露出头来。我刚想点一点,突然想到张聚德就站在旁边看着,胡乱把信封一折塞进裤兜里。
喝了两碗白稀饭,倒空几十天的胃像一只大米桶投进两把米,越发感觉空空落落。我还要再添。张聚德上前来把我手中的碗摁住说,打住了,肚子空了这么长时间,要慢慢适应。就好比一个人一辈子没吃过肉,你突然让他一顿消灭一盆扣肉,他的肚子肯定吃不消;像我,一辈子没见过几张票子,你要用钱来砸我,我准会疯……
我啪地把碗搁下了,我不爱听这种唠叨,张聚德话中提到的一个钱字,特别刺激我的耳朵,这不是暗示我要给他钱吗?他迟早会往这上面扯的,我早该料到了。这间屋子我没法多呆。在五斗橱上头找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张纸,给张聚德写欠条:张聚德照顾我27天,按一天30元的酬劳支付,我共欠张聚德1110元,将于30日内付清,特立此据。
我兜里有钱,本可以立即兑现,可我想让它们在我身上多呆一会,同时照顾张聚德的面子,直接把钱递给他,让他太难堪了。
30元一天张聚德该偷偷乐了,我不吃不喝也不拉,太容易照看了。这比他守毛巾厂的大门,每天一大堆芝麻蒜皮的事,就几百块钱强多了。我把欠条递给张聚德。张聚德接过来看了,嘴角立即露出我最讨厌看到的似笑非笑的怪模样,他说,老子照顾儿子天经地义,不用收钱。张聚德的话中有话,他是在借机讽刺我,讽刺我从来没有照看过他,不孝顺。我不接招,说我走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
举步跨出门槛,我脚上碰到一个东西,那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屋角,我眼角瞥见是只木陀螺,暗红色的木陀螺。我俯身拾起来,正是那只陀螺,我小时候惟一的一件玩具,柄子上刻着我的小名——钉子。张聚德的声音从后来传过来说,我前些天从橱柜里翻出来的,等你有了孩子还可以派上用场。我现在老了,没有这手艺了。这只陀螺是张聚德帮我做的,用的是上好的铁木。年青时他常到越南边境上去销售厂里的货,一次他从当地带回来一块木头,沉得像铁。大概花了一个月时间他用这块木头把陀螺刻出来了。为了让陀螺转得久,稳,据张聚德自己说,他多次潜进文工团去看舞蹈演员跳舞,开启灵感。张聚德设计出来的陀螺确实和别人设计的有些不同,陀螺头与柄的接洽处多了两根细小的支撑,转起来像一个人的两只手搭长腿上。不知是不是这两根东西起作用,我的陀螺只要轻轻一打绳就转个不停,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陀螺王,也使我在学校里赢得了在学习上赢不到的威信。
我把陀螺撂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到路边打了一辆的士。车来车往的,喇叭声,飞扬的尘土,人流,人流中的美女,这才是我的生活,我怎么会在**躺了20几天呢?浪费,浪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