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亦在搬进新家之前把男朋友踹了。在她这里有祛旧迎新翻开另一页的意思。事实上,她清楚和男友的关系继续往下拖指不定是谁踹了谁呢,她先提出来,好歹挣个脸面。
她和他是研究生同学,谈了一年半恋爱俩人毕业分配到不同的城市。一开始节假日男友还勤快地往她这奔,渐渐不奔了,不但不奔,电话少电了,短信变短了,连最能掌握夜间动态的QQ头像也多半是灰的。前阵子“十一”黄金周,男的说陪领导农家乐,所以不能来陪她了。不陪就不陪吧,农家乐就农家乐吧,她能感觉到这个在研究生时期就热衷于权位的男朋友正使出吃奶的劲头往上爬,看她也就是个聊胜于无的角色,等他腾得出手脚去风花雪月,她弃妇的帽子保准扣得结结实实。
果不其然,提到分手,男方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很有官派地说,“我尊重你的意见。”就这样,干干脆脆掰了。
陶亦刚工作两年,买房是半点力使不上,那拼老命下血本倒贴的是在另外一个城市生活的父母。房产证上写的是陶亦一个人的名字,俩老人当提前给女儿置嫁妆了。陶亦尽管才貌都还拿得出手,可二十八了,按眼下时髦说法已进入“剩斗士”阶段。
房子是三居室,南北朝向,客厅和阳台都宽敞得让人心旷神怡。住进来后,除了八小时上班,两小时来回挤公车的时间,陶亦把所有心思花在装点房子上。她亲自在阳台上种了三丛细长的金竹,两株四季桂,一株将来会四处攀爬的菟丝花。客厅里摆有两盆孤傲的水瓶树。一只高而扁的柜式鱼虹,里面游动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鱼,让偏厅那堵墙变成一幅流动的油彩画。正厅墙上挂一大幅来自白裤瑶地区的手织土布,花色蓝白相间,这是陶亦到当地调研时和瑶族妇女一块织出来的,看上去比任何水墨画都要来得淡雅温馨。
这些都是让房子增添情趣品位的小手段,陶亦怎么看都觉得还缺点什么,她不断地往屋里添东西,添来添去失去了兴致。某日在屋子里打赤脚,穿吊带睡裙晃来**去的,突然若有所悟,立即给父母去电,细细交待。隔得几日,父母把她要的东西用铁路托运过来了,全都是石头,大小不一的各色石头。
陶亦的父亲陶康是某大学地质系主任,专长宝石鉴定,却对收集石头有偏爱。陶亦从小跟着父亲,无论逛到那少不了兜几块石头回家。父母托运过来的石头就是她多年集成。等陶亦把所有石头在屋子里布好,四下里环顾,满意极了,这房子不再是一般的房子,按她的理论,是独一无二的、有田园气质和历史积淀的。
陶亦决心宅了。
这些日子她所在小区业主委员会选举大会召开在即。小区里到处贴满布告,还将短信息发到各业主的手机上,号召大家积极参加投票大会。阵式弄得这么大,据说是前一次选举因投票人数不够流产了。陶亦一开始就没打算参加,她连单位上的会都是能逃就逃,肉身逃不了也元神出壳的,怎么会去参加这种五湖四海的集会呢?
投票那日是个周末,早上八点半刚过小区里几乎没响过的广播震天响起,宋祖英《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儿甜滋滋喜洋洋钻进各家门户。陶亦懵里懵懂睁开眼睛,脑袋支窗台上往下看,人头攒动,小广场上一夜之间搭起一个小舞台,“祝贺小区业主委员会选举大会召开”的红色条幅挂在两棵玉兰树之间。陶亦起身穿衣服,拿了一本杂志打算出去找个安静地方避避。
在小区大门口她被物业处的费主任拉住了。费主任是物业的领导,麻利热心的一个中年妇女。陶亦前个星期不小心把钥匙锁屋子里,跑到物业求助,是费主任打电话让开锁大王上门来开的锁。当时陶亦感激之余多了一句嘴,“费阿姨你和我妈一个姓。”费主任赶紧拉家谱,竟然和陶亦的母亲出自一个县,虽然没能再往上追溯出血缘关联,但费主任热乎乎拉着陶亦的手说,“你以后要叫我姨,有机会你妈来了,让我们见见,我们肯定是亲戚。”陶亦也拿出相应的热情,“好啊,我在这总算是找到个亲人了。”
费主任说,“小陶,上哪去呀?”陶亦说,“出去吃早餐。”费主任说,“今早上我们物业处备了包子豆浆,在小舞台附近,你领去,往外跑耽误投票。”陶亦说,“姨,你们想得真周到,可我特别不爱吃包子。”费主任说,“那喝杯豆浆挺一挺,九点钟正式选举,投个票花不了几分钟,如果票数不够,业主委员会成立不了,损害的是你们业主的利益。”话说得如此理据充分,陶亦不可能当众扫了亲戚的面子,压下不耐烦,穿过人群到食物发放处领了一杯豆浆。周围走动的人手上都拿了选票,她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向工作人员也拿了一张粉红色的选票。
响了半个小时的广播突然停了,一人大踏步走上台宣布选举活动正式开始,然后是候选人上台亮相,台下还坐着两个公证人员,公证人员的跟前是一只红皮投票箱。候选人大概有十来位。一般这类候选人在自己单位都有点权力在手,同时还有一份好管闲事的心情,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一般又会有些年纪了。候选人当中却有一个小伙子鹤立鸡群,帅,年轻,一米八几的个头,结实,皮肤偏黑,表情严肃,一身运动装,仿佛刚运动回来大汗淋漓、跃跃欲动的样子。陶亦的目光专给他了。
前面几位候选人说什么陶亦基本没听进去,等她关注的这一位走上前她眼睛瞪圆,耳朵频道调准。费主任突然挤到站她前面一位气质不错的大妈旁边,很有些谗媚地说,“人不错吧。”陶亦此时耳功一流,她想,这师太对上面的帅哥也有兴趣?
帅哥亮嗓了,“大家早上好,我刚刚到石山公园跑步回来,这是我每天的功课,不跑不舒服,没换衣服上台,希望大家不要在意。下面有不少朋友认识我了,对吧?”他这么一问,底下确实有不少人回答,“认识,认识,简医生我们都认识。”陶亦奇了怪了,我怎么不认识?有这么活力四射帅气十足的医生?
“我叫简之同,是市人民医院消化系统的专科医生,35岁,住六单元608。我平时工作很忙,本来没打算参加竞选,可很多朋友希望我来,大家信任我,我就来了,我希望能为大家争取到最大的福利和便利,协助物业把工作搞好,另外,谁家有个小病痛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听简之同自我介绍有35岁,陶亦心凉了半边,看上去还以为和自己一样“八十后”呢,这年纪百分百是别人家的菜了,没戏。
费主任又偏头对气质大妈说,“多好的人啊,千万别错过了。”
陶亦死盯着前面两位师太的动静,怀疑这是在相亲,难道帅哥还单身,这怎么可能呢?再看那大妈的风范,如果有个闺女十有八九模样差不到哪里去,她有点不爽了。
按陶亦的性格,让她等到唱完票,公正结果出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但她等了。就为等窜上窜下忙活的费主任闲下来,问上两句话。等待期间,她啃了两只包子,顺便帮工作人员把剩下的包子豆浆打包,收拾桌椅板凳。费主任看到陶亦替她打工,抽空跑过来说,“小陶,你忙你的去吧,这些事由我的人来干就行了。”陶亦说,“姨啊,你这么忙还兼当媒人啊?”费主任有点疑惑地看着陶亦。陶亦说,“刚才你好像给人介绍我们小区的候选人嘛。”费主任恍然大悟,“哟,你眼睛好尖呐,那张女士有个闺女很能干,经营一家4S店呢,她经常问我有没有不错的小伙子,我想简医生就不错,指给她看看。”陶亦说,“简医生35岁了还未婚,少见啊。”费主任说,“眼角高呗,我们小区里有好些人家都想让他做女婿呢,找他说,全被拒了。”陶亦说,嫌人家姑娘长得不漂亮?费主任说,“这倒不见得,他人都没见就满口回绝了,说目前不想考虑这事。小伙子人真是没说的,谁家有病人找上他,从来没二话,他一个人过得好像还挺自在,早早出去跑步,下班回来自个买菜做饭。我有空替张女士说说去,不成也没什么,成了功德一件。”说完摆摆手又热火朝天地忙去了。陶亦立在原地想这费大妈真是个势利眼,她大姑娘一个搁跟前怎么就没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半句呢,还说认亲戚呢,还是4S店的老板更亲。
自从知道同一个小区里住着简之同这么一个人,陶亦每天进出小区的步子节奏放慢了,不再是目不斜视脚步匆匆直奔小家。有时她和买菜回来的大妈打听哪能买到土鸡蛋,和晒太阳的老头聊聊养生保健,有时是逗弄逗弄孩子,看看布告栏张贴的告示。这么磨磨蹭蹭耗功夫,是想在小区的公共领域里看到简之同,奇怪的是从来没让她碰上一次。过了好一阵子,想想大千世界,人海茫茫,缘分可遇而不可求,说不定简之同已经和那个开4S店的美女好上,陶亦一丁点心机消淡下来。
一个周末她在屋子里宅了一天,看了一早上的书一下午的电视,头晕眼花的,她换双平底鞋下楼散步。华灯初上,这时间小区里散步的人很多,陶亦专找静僻的小道走,穿过夜来香花丛,有一条铺鹅卵石的小路,她脱了鞋子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走,对面有一个老头也顺着鹅卵石路走过来,走那都避不开人啊,郁闷间,陶亦发现那老头的背突然像弓一样弯下,然后一屁股坐地上捂肚子哼哼,声音透着痛苦。陶亦快步上前问要不要帮忙。老头颤微微地说,“姑娘,帮我到六单元608找简医生,快。”天啊,找简之同,陶亦接了任务顾不上穿鞋子马上飞跑起来,她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到六单元楼下摁了608号房的对讲机,说明原因,对方说马上下来。
陶亦在楼下候着带路。简之同脖子上挂了听诊器,手上提个皮包匆匆下楼,陶亦叫了一声简医生,把人带到地方。简之同把老头认出来了,叫了一声刘伯伯。他把老人扶到一张长凳上躺下,听诊筒贴患者肚皮上听一听,手推压敲打几下,他有结论了,说是肠梗阻。陶亦心想为什么是肠梗阻而不是阑尾炎呢,这两三下就确诊了?她还在疑虑,简之同指派她到小区门外打的,自己弯腰把老人背起来。
在的士上老头说要打电话叫上家里人,简之同才弄清楚老人和陶亦没啥关系。他抱歉地对陶亦点点头说,“辛苦你了。”陶亦说,“都一样。”后来老头的亲人赶到,没陶亦什么事,她就回家了。整个过程陶亦特别在意简之同对她的感觉,实事求是地说,男的没有任何表现,全部的关注和热情都在患者身上了。她宽慰自己,他是在工作状态中,不分心不走神就对了,从对待工作的态度推及对待感情的态度,必然是同样路数,人的品质是有惯性的。
过了个把星期,陶亦在小区里见着那个哟哟叫的老头,问前次到医院检查的结果,老头说是肠梗阻,动个小手术出院了,手术是简之同亲自做的。老头不吝词汇地赞美简之同,陶亦如听着听着,如同自己被赞美一般春风拂面。作为一位外行,她打心眼里佩服起简之同来,不但因为医术,还因为人品。虽然他俩有过交集,但后续渺渺,她决定行动起来。
回想简之同作为候选人自我介绍时说过他每天在石山公园跑步,陶亦特地买了一只小闹钟回来,早上六点半开始闹她。她起身迷迷瞪瞪跑到石山公园,一园子晨练的人,搜寻了一个星期,没发现简之同。
陶亦再去买了一辆山地车,以车代步,不误锻炼,公园里上上下下骑着走,走得远看得全。简之同还真让她找到了。石山公园里头有一个气象观测站,修在一个山包上,从下至上估计得有百十级台阶,有些人锻炼专跑台阶。简之同像一只兔子在上面上上下下地蹦跃,结实的大腿可以一步跨越几级台阶,看上去很让人精神振奋。陶亦把车子停好,也跑台阶。第一个来回还行,第二个来回小腿发软,心脏敲鼓,第三个来回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苟延残喘。简之同还在轻松地跃进,脸上发出银色的光,一颗颗汗珠砸在地板上。他没有看到她,她一直盯着他。当他跃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喊一句,“你不知道累啊?”简之同吃惊地拧过头,她说,“我们一个小区的,简医生,有天晚上有个肠梗阻——”简之同的眼睛闪了闪,脸上泛起微笑,“你也到这锻炼啊。”陶亦说,“是啊,刚来没几天,我觉得公园里这么美,你专对付一个楼梯不好。”简之同说,“哦,有什么不好的?”陶亦说,“你应该像我这样买辆山地车,上山下山钻林子走湖边,看看走走,既锻炼好了又不枯燥无味。”简之同说,“有点道理,那我也买一辆。”陶亦说,“就买我这牌子的,质量挺好。”
后来是陶亦陪着简之同去买车,陶亦的车子是白颜色的,简之同买了一款黑色的。水到渠成,俩人每天早上一块出去锻炼了,一块上山一块下山一块钻林子一块走湖边。尽管简之同调侃说他和陶亦这两辆车好比黑白双煞,让陶亦芳心窃喜,可在他们几乎把公园里自行车能走的路径全走遍之后,关系没半分进展,他们的关系就是运动伴侣这么纯洁,这么单调。据陶亦的观察,简之同应该是没有女朋友的,陶亦还以开玩笑的口吻打听费主任给他介绍对象的事,问及4S店美女老板,简之同很有些清高地说,“介绍对象这么俗的事,谁提我都会拒绝。”陶亦故作沉思状,沉吟几秒说,“是够俗的。”
其实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也够俗的。两人平日里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少,简之同对她没有任何“邪念”,一丝一毫都没有,一点面子也不给。她为这早锻炼,买了不少性感的运动装头,好几件是收腰V领的,难道他看不见她的小蛮腰,她高挺挺的胸?她十分沮丧,自信心严重受挫。她成天在镜子跟前和自己过不去,还打电话向爸妈埋怨自己的遗传基因变异不充分,皮肤不够白,下巴不够尖,眼皮不够双,没把她变成个大美人。直到某日下班挤公车,让一个色狼跟了一路她才恢复几分自信。
陶亦几乎要怀疑简之同的性别取向了。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某周末简之同主动邀陶亦游八尺江。八尺江在城郊,一路风光无甚特色,小路不好骑车,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多,烟尘四起。陶亦口干舌燥,喊晒得慌。简之同心有愧意,看公路边树丛有小径通往江边,就说不往前走了,往下走,近江看景致。他俩把车子停靠路边,穿过小树林来到江边。陶亦洗把脸,清凉凉的水让心情好转,她把鞋子扔岸上人往江里走。简之同喊道,“这水看不到底,快上来。”陶亦说,“放心,我水性好。”她用脚探石,有感觉的手伸水里捞。简之同在岸上看以为她在捞鱼捞虾呢,怕她不小心滑倒也脱了鞋往水里去。陶亦脚下探到一块平滑的石头,整个腰弯下,捞了好几次从水里带出一块有锅盖大小的石头,腾出一只手把上头的青苔划掉,人欢呼鹊跃,“哇,绝了,简之同,今天没白晒太阳,我捡了一块宝贝,你快过来帮忙。”简之同赶紧过去,陶亦把石头塞他怀里。简之同两只手猛地往下沉,肚皮又湿又凉,他没看出这块长满绿苔的石头有何特异之处,既不是玉更不是金,形状也普通。陶亦硬是让他把这块十来斤重的石头扛回家。车后座不能带,他只能把上身衣服脱了,将石头打包背在背上。
归家的路显得特别的漫长。简之同说,“陶亦,你今晚一定得请我吃顿饭,为你这块石头,我的背晒掉一层皮,腰骨也快折了。”陶亦说,“折也值了,昨晚上我熬了一锅祖传秘方的绿豆粥,在冰箱里冻着呢,保证让你喝个痛快。”简之同说,“够怄门的啊,绿豆粥来打发我,还祖传秘方呢。”
谈笑间回到小区,简之同背着捡来的石头第一次造访陶亦的香闺。石头取下来,简之同马上把衣服穿上,衣服有点湿,沾在身上不太舒服。简之同拘束地用半边屁股坐沙发边角上,眼睛老老实实盯着正前方。等绿豆粥端上来,入一小口,冰凉软滑,还有股奇香,味道确实不错,简之同嘴里咂咂赞叹,三两下将一碗喝尽。陶亦看得开心,把整只小锅端上说,“全是你的,管够。”顺手又把电视打开了说,“我先洗个澡,你等着,我请你出去吃晚饭。”简之同还来不及反对,卫生间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连续喝了三碗绿豆粥,肚子胀了,暑气降了,他的脖子开始离开正前方的电视,左右转动。他还真在陶亦这屋发现了奇迹——哪来这么多石头啊?近前细看,每块石头下压了一张卡片,说明来路。
例如:2005年9月6日,与庞艳同游泗城河,于下甲村一带下河摸虾摸到此石,因状如葫芦,所以取名仙葫。当日庞艳忘记失恋之痛,快乐无比。
再如:2010年6月8日,在峨眉山中觅得此石,特带其在庙宇里听颂经一日,与佛家结缘,取名世外。
陶亦洗澡出来,简之同正在研究阳台上的两块大石。关于这两块石头的说明是刻在另一块小石头上的,有石头记的味道。上面说:此二石一黑一白,一方一圆,分别命名黑道人,白和尚。1996年5月2日,亦与父前往奇石村,韦姓村长亲自接待,并说父女俩在村子里寻着的石头可随意带走。亦于韦村长家猪圈发现这两块奇石,上附鱼化石数条。村长颇有悔意,愿出钱回购,遭拒。父女喜洋洋携石返。
陶亦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蹲到简之同身边说,“好东西吧?”简之同,“这些石头真是你捡的?”陶亦骄傲地说,“当然了,每一块我都可以告诉你一个精彩的故事。”简之同说,“姑娘家怎么会有这个爱好呢?”陶亦说,“我爸说了,宝石也是石头,那么,石头也可以看成宝石,每一块石头都像摄像机一样,帮忙记住那些美好的旅程,能不是无价之宝吗?”简之同笑了,“说得好,可你今天让我大老远运回来的那块石头有什么独到之处?我看就是块又大又笨的石头。”陶亦说,“你眼神太差,一点慧根都没有,来,我指点你一下”。
陶亦把带回来的石头轻轻搁到茶几上,用块粗布把上面的青苔打干净。“这石头形态虽然不奇特,可上面有字啊,你看上面的白色纹路像什么字?”简之同近前去,果然发现石头上有字,他比划了一下说,“像个‘同’字。”陶亦说,“这就对了,上面有你的名字,对于我来说就很特别了,留着这石头我一辈子就记住你了。”陶亦说这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既不腼腆也不闪躲。简之同简直是着迷地听着她说,心底里柔情满溢,温柔传导到手上,他伸手揉揉陶亦的头发说,“拿个电吹风吹吹吧,湿巴巴的。”就这么个小动作够让陶亦惊讶、惊喜,也有些不适应的,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块石头将简之同这块石头给撞击出火花来了。她得继续往前挺进。她进房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卡片,刷刷写了一行字递给简之同。
卡片上说:2011年8月10日亦与之同骑车同游八尺江,烈日炎炎,于江中获此石,石壁上天然一“同”字,犹如天赐,带回纪念,名为同心石。
空气一时间有些静谧,两人眼睛对上了。简之同扔下卡片把陶亦抱住,紧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虽然这是陶亦盼望的,她还是需要调适一下自己,她恨恨地捶简之同的胸,“我还以为你是块石头呢。”像一池水堵得太久,裂了道口子就溃不成军了。
两人好得像一个人,连简之同偶尔值夜班陶亦都恨不得跟着去。费主任很快发现这俩人走到一块了,逮了个机会跟陶亦说,“小陶,好眼力,好本事,简医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好老公啊。”听语气,陶亦是高攀了。陶亦拿出满不在乎的腔调,“姨,简之同年纪可不小,三十五了,我差点想叫他叔叔。”费主任说,“三十五怎么了?现在五六十岁的二婚老头还满口嚷嚷要娶二十的姑娘呢,你也快三十了吧。”陶亦被噎得直咳嗽,费亲戚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两家都有房子,合一起,一套住人,一套出租,一份工资就出来了,日子多美啊!”果然是搞物业的,能从精神的层面直指到物质的层面。在费主任的提醒下,陶亦开始重视起简之同的房子。自从他俩好了以后,基本上是简之同到陶亦这边来,陶亦从没上简之同屋里去,这主要是她对自己的窝感觉太好了,再加上简之同也没提出过邀请。简之同所住的单元属小区的一期工程,要比陶亦的这个单元早入住两年。
简之同的住处果然有些特别。那天陶亦说要上他家里看看,他反应比较冷淡。陶亦进屋转一圈就看出这房子是为结婚装修的,是做婚房用的。当然,结婚的对象不是她,装修在前她出现在后。屋子的主体风格是欧式的,配的家具也是一整套白色镶金边的欧款家私。很多小摆件成双成对,例如一个穿黑西服的小绅士配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小公主,一只长耳朵的兔哥哥牵手一只胖乎乎的羊妹妹(简之同属兔,那女的属羊?)。最明显的是一只挂满珠串的架子,中间吊一只玉壁,喻意珠联璧合,陶亦家里也有一只类似的,是父母某个结婚纪念日舅舅送的。
简之同曾经要和别人结婚?这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可以理解的是人家活在这世上三十多年不可能白纸一张地等你来收编啊?难以接受的是,他和那个未知的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关系之密切不言而喻。简之同没有对眼下的状况解释半句,很坦然,坦然得让陶亦丧失询问的勇气。她的疑问如泡沫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嘟嘟冒出来——简之同这么排斥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是不是因为这事留的阴影?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女人?他们是为什么分的手?他与她们还有联系吗?她很想很想把他的过去揭开来看看,像揭开一只菜罩,看看有几道菜,什么菜式什么口味。这历史旧账还真难翻。简之同就没问过一句她的“过去”,例如说以前有没有男朋友呀,有几个呀,单位上的男同事怎么样啊?情侣间最喜欢打听的问题他从来不问。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成他十分信任她,或者爱她不计较她的过去。谁都有笔糊涂账啊!
陶亦只是摊开手跟简之同要一把房门钥匙,简之同给了她一套,从里到外的。
陶亦想不到在她身上会闹出这么大单一桩事情来,这桩事情出来的结果是她认为她和他是铁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那晚上是她闹着要到中山路吃夜宵,中山路以小吃烧烤大排档著名。简之同作为一名医生,本能地排斥这种地方,称之为急性肠胃炎的制造工地。可陶亦说了,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吃到真正的民间风味,她是搞民俗文化的,什么都要深入民间大众,所以他们就去了。这种地方总是一如既往的油烟弥漫,香气四溢,人声鼎沸,晚七点过后,每个摊点座无虚席,大多位置安排在露天,大家说起话来都敞亮嗓门,四下流传。陶亦是奔着炒田螺去的,简之同说一看到这些东西他的嘴巴就发苦,他专门对付一盘青菜。陶亦吃到第二盘田螺的时候,旁边闹哄哄的两桌不知道怎么突然打起架来,打斗间竟然有人亮出注射器当兵器,推推搡搡,追追打打,一枚针头在陶亦**的手臂上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属误伤,血过了三四秒钟慢慢溢出。陶亦捂着手臂惊叫连连,花容失色。那些人慌里慌张跑了。简之同顾不上理论,让老板赶紧拿来一瓶高度二锅头,酒水往伤口处浇,一边浇一边往外挤血。陶亦咧开嘴哭说,“不会染上病吧。”简之同刚才看到针头首先想到的也是这茬,嘴里安慰说,“没事,没事,再厉害的病毒这高度酒也能杀。”
陶亦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第二天发低烧,烧了两天,张开嘴舌底发黑,脸色发白。她自己到网上查艾滋病感染的种种早期特征,发低烧,舌底发黑等均有提及,于是,一夜憔悴。她披头散发,形容惨淡地对简之同说,“我肯定中招了,你不用管我,把你也染上不值。”简之同说,“你这是心理作用,我打保票没事,实在担心我陪你去验血。”陶亦说,“你先告诉我,如果我染上了怎么办?”简之同说,“那我们都不工作了,我陪你到乡下我外婆家,我们开荒种地,隐居深山。”陶亦说,“你舍得为我放弃现在的一切?”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为了你,什么都舍得。”
三个月等待验血结果的时间,比八辈子还长。陶亦像只小病猫,大部分时间是奄奄一息的,神游的,可时不时,某根神经突然就被刺激到了,像被踩到尾巴跳起来,摔打咒骂,声嘶力竭。简之同脾气出奇的好,摔坏的东西再买回来,口水飞溅的脸擦也不擦。有一天,陶亦还发了肉紧,狠狠咬了简之同一口,咬出两排苦大仇深的血印来,简之同只是摸着她的头说,“咬,咬,想咬就使劲咬。”陶亦心痛了,她想自己的心理是多么的阴暗啊,这种时候把简之同咬出血来分明是想拉上个做伴的啊。她挑不出受伤前后,他对她的态度有什么变化,该亲时亲该抱时抱,没有一点嫌隙,这样的男人还真让她找到了,现在最能表达她心声的就一个词“造化弄人”,她埋怨老天爷给她糖吃,又扇她一巴掌。
脆弱摇摆,喜怒无常的陶亦不期然冒出个念头,想趁自己处于“弱者”的位置上挖一挖简之同的罗曼史,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她以回首一生的悲催姿态,无比娇弱地偎在简之同的怀里,微微仰起头,主动向简之同坦白自己的恋爱史,欲抛砖引玉,她暗暗庆幸自己的恋爱史还比较简单。简之同并不上套,“过去放在自己心里就好,我不在乎,我相信你。”陶亦马上掉眼泪了,“你想把自己的过去憋在心里是吧,你那套房是为结婚装修的吧,你和那女人曾经该有多好啊?如果我不在了,你可以去找她,我也可以去帮你把她找回来。”简之同说,“怎么冒出这么一堆傻话?我有你就够了。”陶亦直奔主题说,“说说她吧,我想听。”简之同长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翻旧账,翻出来会舒服一些吗?”“陶亦说,有些事情说出来比让人胡思乱想要好。”简之同说,“好吧,她是我们医院的一个护士,我们确实是打算结婚的,房子也装修好了,后来还是分手了,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吧,那原因我实在是说不清,我想如果我能说得清楚,我们就不会分手了。”陶亦说,“在她之前你还有过女朋友吗?”简之同说,“有,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大学同学,后来出国了,第二个算是个女强人吧,很能干,自己开有公司。”陶亦说,“哦,算起来一共是三个,你的感情经历还蛮丰富的,我想象不出来她们怎么会舍得不要你,你有责任吗?”简之同说,“她们都是顶好的女孩子,我肯定有自己的问题,做不到十全十美,不过,有一点你得相信,你认识的我,和过去的我一样,我从来没掩饰过什么,我的好或不好,你清清楚楚看得到。”他拉着她的手,“就像现在,你如果真的染上病,我会一直陪着你,这点你应该不会怀疑吧。”话说到这份上,陶亦只能结尾,“真要感谢她们有眼不识泰山,把你留给我,亲爱的。”
菜罩是打开了,可真不知道这些菜是个什么味道呢。陶亦觉得自己是一个太不合格的审讯员,事先没有做功课,“审讯”过程中又被简之同带着走。这样的对话流于形式,耽于肤浅,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验血结果是简之同去领的,陶亦坐立不安地在家里等电话。简之同给她发的是短信:“宝贝,我们没法回外婆家种地了,好好休息,明天骑车环城游。”陶亦扑到**哭了一场,哭得鱼儿在鱼缸里扑腾腾跳,架上的花叶抖索索地摆。第二天两人骑着一黑一白两辆自行车将居住的城市逛了一圈,中途停下补充能量,喝了一瓶红酒,吃了一锅田螺黄焖鸡,陶亦终于像泡在水里的干木耳,一点点饱满,一点点鲜嫩水灵起来,心情绝对够靓,笑声飞了一路,蓝天蓝,白云白,劫后余生啊。她不认为她和简之同还有什么不贴心的,她做好给他当老婆的准备了。
简之同休了一个星期的假,头三天专陪陶亦,后四天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陶亦心里想怎么不叫上她一块回去呢,照理说她这会也应该能见他家人了,但简之同不张口,陶亦矜持还是有的。
陶亦一个人在家里呆得无聊,跑简之同房里去了。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脑子里转出如何改造这房子的念头,如果她当了女主人,这屋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要全换的,她可不能和简之同闻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过日子。家具看样子都还挺新,可以让收旧家具的上门来收,亏也卖了。装修一定得改为中式,首先要改造的是电视墙,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考虑的,贴了花花绿绿的墙纸,还装了彩灯和玻璃,这热闹叫俗气,看来那女的品位还差点。改起来也容易,全拆了,弄一套原木的电视柜回来摆既简单又素静。陶亦找出纸和笔把看不顺眼的地方记在上面,以备后用。还有,那些小摆件是一件也不能留的。
主卧的卫生间里有一件奇怪的东西,陶亦研究了许久研究出来那是一只鸳鸯泡脚盆,有鸳鸯枕,鸳鸯锅,第一次见识鸳鸯脚盆。盆是木头箍的,俯看呈8字形,一边大一边小,供一双大脚和一双小脚同时泡脚用。盆底垫了一层鹅卵石,估计是用来按摩脚板的。陶亦想这是夫妻俩晚上一起泡脚娱乐吧,有鸳鸯戏水的调调,真够美好的。她的胃里一个劲地冒酸水。咦,盆底湿漉漉的,简之同还真用来泡脚呢。有时间她得去买只电脚盆,将这只古怪的木盆替下。
书房陶亦扫了两眼觉得还算顺眼,改动不大。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相集,她坐到椅子上翻看。第一页翻开,她看到了年青的简之同。估计那时候小伙子二十岁左右,身边依偎着一个女孩,俩人笑眯眯看前方,手挽手,背景是一片火红的枫叶。照片下方,贴着两片红叶,可能经过特殊处理,叶子保持着鲜艳的红色,两片红叶,像两颗心脏贴在一起。下面有文字:今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我们相约在红枫湖,红叶是我们爱的见证。1998年10月20日,简之同和石珂在红枫湖。
算起来,那时候简之同还在读大学,这叫石珂的就是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了。
往后翻,1999年10月20日,俩人仍然是手挽手在一片红色的枫树林里留了影,底下也贴了两张红叶。再往后翻,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照片上只剩简之同,红叶依旧红,佳人何处去?出国去了。陶亦突然惊觉,这两天正是红枫湖之约的时间,简之同不是回家办事,而是如期践约采红叶去了,去之前的晚上就在书房里翻看相集,回首往事,不一定是忘了将相集收起来,更可能是想不到她会上家里来。
十年了,简之同几乎年年一个人去赴约,都说初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家伙是个痴情的标本啊!在简之同心里,石珂也许是他的最爱了。陶亦捧着相集,手有些发凉。眼下她的心情不能单单用吃醋来概括。如果说当初简之同坦白出有几个女朋友只提供了一种概念的话,现在这概念被丰满了,被具相了。她有一种很难消化的灰心。简之同对她没有半分不好,可她要和一个缺席十年的人较劲,这拳头跟打在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力不说,她也没有机会赢得胜利了。再说了,那人来过,不可能没有痕迹,这痕迹不比在雪地上扫脚印,它是扫不掉的,除非她有办法穿越回去篡改历史。而且,一个人曾经摔过一跤,膝盖皮破了,过上一阵,结痂掉疤,看上去是好了,那结过疤的位置多多少少还有痕迹,说不准老来风湿骨痛还要追溯到这一跤来呢。
简之同休假回来,气色不错,精神很好,在陶亦眼里完全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那个红枫湖是仙境是加油站还是氧吧?陶亦给男人递上一杯柠檬汁,“老简,今年红枫湖的红叶红得好吗?”简之同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短路几秒钟,最后很明智地选择说真话,“没有往年好,今年天热,雨水少。”陶亦说,“明年我和你一块去吧。”简之同说,“红枫湖除了那些红叶,没有别的景,要说出去旅游还真算不上是个好地方。”听口气,是拒绝同游的请求呢,陶亦跟他干上了,“你每年都去,百看不厌,我想那景致还是有独到之处的。”简之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陶亦,你以为我去红枫湖专为纪念一段旧情吧?是,那个地方确实是我和石珂有过约定的地方,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我去红枫湖更多的是为了释放一下心情,而不是为了纪念什么。在医院里一年到头工作压力很大,很累,去红枫湖的几天总能让我通通透透地松口气,那感觉就像回到老家一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去做。我想,可能是因为那里能让我记起我的年轻吧,每个人都需要有一段独处的时光。”
简之同话说得很诚恳,诚恳得不容去怀疑其真实性。陶亦把红叶相集递给简之同说,“赶紧把你带回来的宝贝贴上去吧。”简之同接过相集,从包里把一本书掏出来,翻开书本,中间夹了两枚红叶。他把红叶贴在在相集空白的一页上,找只笔写下日期,边写边说,“一年又过去了。”陶亦酸不溜掉趴在边上说,“再过去十年也是心心相印,此心依旧。”简之同说,“咦,我还以为你不吃醋了。”陶亦说,“切,你这初恋出国十年,肯定早嫁给老外,生下一堆混血,身材走样,蓬头垢面,我还待字闺中,青春逼人,她吃我的醋才对呢。”简之同揽着她呵呵笑,“赞一个,心胸宽广,自信的女人最美丽,我第二个女朋友就因为石珂和我闹翻了,我真担心你会拿这事和我闹个天翻地覆的,现在放心了。”陶亦说,“不用给我戴高帽,先说好了,以后去红枫湖要带上我,你要享受独处的时光另外找地方。”简之同说,“原来还是有条件的,行,以后带上你。”
这一页基本上算翻过去了。陶亦认为处理得相当聪明,表面上尊重简之同,你要追思让你追思去,以后她跟着去,新元素进入搅和,那红枫湖将变成她和简之同的秋游胜地,照片上那空缺的部分她补上,初恋?一边去吧!
陶亦经常打电话跟父母念道简之同的好,老俩口听得心花怒放,不止一次说要过来看人验货,可陶亦不让,她总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有理顺呢。陶亦自认为是一个理智的人,了解人心得像写论文一样,要从各个立场来思考论证问题才能出彩。简之同算是与她共过患难的,她爱他,相信他也是爱她,可历史不能不去过滤,某些记忆应该要被清算,某些影响必须要消灭。
陶亦的父母按捺不住寂寞,不打招呼直接上来看陶亦,其实主要是想来查看一下女儿的男朋友。一家三口好长时间没聚,高高兴兴吃海鲜去了,当晚陶父上吐下泄,陶亦没奈何只能招来简之同,她常跟家里人讨论的男人就这么既实用又自然地出现在俩老面前了。
陶父住进简之同的科室,经诊断怀疑是吃螃蟹过敏,也就是中了蟹毒。陶父本待不信,说又不是第一次吃螃蟹,陶亦阻止了父亲的怀疑,说简之同是科室的主治医师,这样的病例看过成千上万,不可能有错。陶父自嘲自己老糊涂了,怎么能随便怀疑未来女婿的医术呢。
陶父在医院住下来是为了输液和观察方便,陶亦也乐得有这个机会好好了解简之同的工作环境,特别是最后和他差点就结成婚的护士女朋友。
在医院陪伴父亲到第三天,父亲的泻基本上是止住了,陶亦用这三天也找出杜小竹。其实不需要她很用心地去找,这个女人本身也会对这一家人特别关注。简大夫突然要求值夜班,频繁地出入某病房,都显示简大夫与陶家人关系非同一般。杜小竹是科室的护长,每天陪医生到各病房查房,进到陶父的病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很少留给病人,大多是在追随陶亦的举动,即便陶亦出去打水打饭买杂物,这双眼睛多远的距离都能放出一条线连着,像放风筝。
陶亦身上的毛孔替代了她的眼睛,杜小竹看得见的神色和看不见的想法,她完全了然于胸。那天查房,看到简之同穿白大褂里边的衬衣领子没理好,陶亦过去自自然然地将手伸进领子里认认真真理了一遍,这是女朋友的专利和职责,也许杜护长也干过,但现在杜护长装看不见,低头做记录。陶亦觉得杜小竹和简之同还是很配对的,杜小竹长得不难看,穿着护士服还有一种特别干净清爽的气质。俩人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天天工作在一块,有充足的时间接触了解,有共同的话题和熟悉的人际关系,怎么就能分了?
陶父办出院手续那天,护长杜小竹亲自在电脑上审核各项收费条目。陶亦把收费单拿到后说,“护长,这几天辛苦你了,等你下班我想请你出去喝点东西。”她们终于面对面地说上话了。杜小竹看着陶亦,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咖啡厅,谁也不轻易开口,等服务生将热汽腾腾的两杯咖啡送上来,杜小竹优雅地啜一口说,“这咖啡真香,陶小姐喜欢喝咖啡吧?“陶亦说,”一般般,说不上喜欢,平时喝茶多一些。“杜小竹说,”我们科室的简医生特别奇怪,喝不了咖啡,一喝就喊心发慌,什么事都做不了。”看得出杜小竹不是个怕事的主,主动提起简之同。简之同这毛病陶亦从来没留意,“哦”了一声应付着,感觉就处于下风了。杜小竹笑盈盈地说,“你今天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陶亦说,“也没什么,随便聊聊。”杜小竹说,“是因为简之同吧?你放心,我们分手分得很干净,没有牵扯。”一直被杜小竹压着说话,陶亦也不客气了,遮掩、铺垫统统甩一边去,“我看你们挺般配的,也知道你们差一点结婚了,很可惜,怎么就分手了呢?”杜小竹微微蹙起眉头,“你想了解我们分手的原因,你为什么不问他?”陶亦装憨装到底,似乎是很难为情地说,“我是很想问他,但忍住了,怕破坏感情,你能告诉我吗?”杜小竹笑着说,“女人在乎这种事很正常,不在乎那才叫不正常呢,你既然能约我出来,又请我喝咖啡,我实话实说,简之同是个好男人,我和他走不到一块是因为他不爱我,我当然不能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陶亦瞪大眼睛,“你说的不像简之同的品性啊,都谈婚论嫁了,他不爱你还能爱谁去?”杜小竹说,“冷暖自知,也许你比我幸运,我输给旧人了。”说到“旧人”一词,陶亦立马想到石珂,哦,原来症结在这里,杜小竹一定是吃石珂的醋,杜小竹吃,她也吃啊,不过,这么一对比,她感觉自己是一个相当有度量的人,她不会为一个出国十来年的女人与简之同分手,绝对不会。陶亦说,“每个人都有过去,也许我们应该看得开一些,呵我也是小肚鸡肠的,到这医院就惦记着要把你找出来。”杜小竹苦笑着说,“放心,在他那里,我没什么位置,只有像冯群芳那样优秀的女人才会让他念念不忘。”
杜小竹是故意将“冯群芳”这个名字说出来的,在她心里对面坐着的这个女人多少也让她心有不甘,不论旧人还是新人,她都无法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她们提醒她是个失败者。而那个叫冯群芳的女人更是让她放不下,她毁了她的婚姻,她要把这妒恨传下去。“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冯群芳,她在我之前和简之同好过两年,人长漂亮不说,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得过市里优秀青年女企业家奖呢,也难怪简之同放不下她。”
陶亦心里咯噔了好几下,她以为杜小竹会说石珂,没想到说的是冯群芳,一个陌生的名字,应该是简之同的第二任女朋友了。陶亦说,“他们感情再好也是分手了,你太钻牛角尖了吧?”杜小竹摇摇头说,“很多事实就摆在眼前,你想装看不见也装不了。随便举个例子吧,冯群芳是个海归,喜欢喝咖啡,简之同自己喝不了咖啡,可偏偏喜欢买咖啡,随便到那出差,只要看到有好的咖啡都会买下来,一橱柜的咖啡呢。还有杯子,各式各样的咖啡杯,估计是冯群芳用过的,他存了一抽屉,更离谱的是有一只咖啡杯特地用保鲜膜包着,上面还有口红印,你说那印子不是冯群芳的又会是谁的?我们的新房子装修好了,收拾东西,我不小心把装这些咖啡杯子的箱子摔了,碎了一些杯子,简之同心痛得好几天不和我说话,那时候我的心彻底凉了。我说你既然放不下她,我们分手吧,他说你既然容不下我的过去,我们也只能分了。”
陶亦脑子迅速地转动,回想简之同有没有买咖啡的举动,还真让她想起来了,前一阵子简之同去外地开会,带回一罐越南咖啡,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的,没放心上,过后也没在意那咖啡跑哪去了。杜小竹给她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但是,杜小竹说搬家时那些咖啡杯子是她不小心摔碎的,听上去更像是有意为之的。陶亦说,“还有这么多故事呀,看来简之同是很在意冯群芳,幸亏那些杯子摔碎了,不然到我这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杜小竹脸微微发红,拿起杯子将咖啡饮尽。陶亦说,“现在简之同房子的家具都是你选的吧,很漂亮。”杜小竹敏感地接话,“你当了新主人当然要换新的。”陶亦想这不用你来提醒,换是必须的。“如果我把家具送给你,你不介意收下吧?”杜小竹愣了愣说,“当然不介意,我很喜欢那些家具。”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间,陶亦嚷着要喝咖啡。简之同说,“这时间喝咖啡干嘛?别弄得睡不着觉。”陶亦说,“我就是要睡不着,等会儿我要加班写调研报告。”简之同说,“你现在看电视,晚上加班,你太会安排时间了吧?”陶亦说,“劳逸结合嘛,我们品品咖啡,搞点小情调,然后我再开始工作。”简之同说,“要喝你自己喝,晚上我不喝咖啡。”陶亦说,“我看大街上咖啡馆生意好是晚上吧?晚上才是喝咖啡的最佳时间。你前阵子不是买了一罐越南咖啡?我看你就爱喝咖啡,去拿来,干嘛收起来不陪我喝啊?”在陶亦的强烈要求下,简之同只好回自己房子把一罐咖啡取来放到陶亦面前。陶亦把早早备好的方糖,咖啡伴侣,奶末摆出来,烧了水,冲出一壶咖啡。空气里飘散着好闻的香气。陶亦满口赞扬简之同,“太香了,太香了,亲爱的,你买回来自己还没尝过吧?等会儿我们喝个够。”临了,她又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套精美的咖啡用具,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追求完美的,喝咖啡得用这样的杯子感觉才出得来。”
陶亦给简之同把咖啡倒上,递到手上去,看简之同喝完,马上添上。简之同说,“我喝一两杯就行了。”陶亦说,“难得喝一次,我们把这壶喝完,这么好的咖啡慢慢品嘛。”陶亦像劝酒一样劝简之同。两人瓜分光那一壶咖啡,陶亦写她的论文去了,简之同打着嗝,手上拿遥控器胡乱调电视频道。那晚上两人几乎没合过眼,简之同隔得半把个小时上厕所一趟,躺**腿一会儿屈起来,一会儿放下去,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陶亦说,“我的心脏好像打鼓一样跳,好难受哦。”简之同说,“我也是。”陶亦说,“看来我是喝不了咖啡的,我得戒了,你怎么也这么差劲,还买咖啡呢,叶公好龙啊?”简之同不说话,把身子翻另一边去了。
第二天,陶亦把咖啡罐砰地一下扔垃圾桶里,嘴里还叨叨,“害我一晚上睡不着觉。”简之同说,“怎么扔了?多可惜啊。”陶亦说,“昨晚上看你心脏病都快发作了,留着你还能喝呀?”简之同搭不上话了。陶亦把新买回来那套咖啡杯子摆在橱柜里说,“可惜这套杯子从此变成摆设了。”
陶亦父母经过实地考察一致看好简之同,催促陶亦赶紧把人抓牢了,把婚结了。陶亦说,“人家都没表态呢,难道要我求婚啊。”俩老合计了半天逮个机会和简之同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小简啊,你和陶亦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我看你们的关系相当亲密了啊,陶亦也很喜欢你。我和陶亦的妈妈都是老师,为人师表的,可能有些事情和你们年轻人的看法不一样,我们比较传统,我们觉得如果情投意和的为什么不把婚结了,堂堂正正地住在一起过日子呢?这事我批评过陶亦好几回了,她不听,你比她长几岁,这话跟你说你应该能听进去。”陶父的开场白把简之同燥了个大红脸。作为一个学院的领导,陶父是有一套领导艺术的,把简之同不软不硬地拿捏住了。简之同赶紧表态,“伯父伯母放心,我对陶亦是认真的,如果陶亦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结婚。”陶母再加一把火,“小简啊,你三十五了,不能随陶亦的性子,她要再玩几年,你也由得她呀?你们把婚结了,赶紧要个孩子,趁我们俩老身子骨还好,帮忙你们带。”简之同只有频频点头擦汗的份。
简之同在陶家父母的预料中向陶亦求婚了。陶亦得了势,伸出两根指头说,“我有两个条件,你没问题的话我也就没问题了。”简之同说,“你把十根指头都伸出来,我也没有问题。”陶亦说,“我说正经的,父母把我养大不容易,给我买这套房用了他们全部的积蓄,我想这套房子留给父母退休了让他们来住,和我们住得近,平时相互照应。”简之同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房子是你的,你爱给谁住都行。”陶亦说,“那我们结婚只能住你的房子了,但是我不太喜欢那房子的装修风格,我想重新装修一遍。”简之同说,“这装修还不到三年呢,我平时注意打理,看上去像刚装过的一样,没必要浪费钱再去重装。”陶亦说,“这钱我们家掏。”简之同说,“不是钱的问题。”陶亦竖起一根指头说,“那你是有一个条件不同意了?”简之同把陶亦的指头摁下来说,“哎,你要重装就重装吧,我没意见。”陶亦说,“家具也得换了,和房子的装修要配套,这家具也不白扔,送给杜小竹,今后她结婚也用得上,你们好过一场,我不吃醋,等于你送妹妹嫁妆了。”简之同吃惊地说,“你和杜小竹见过面了?”陶亦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我爸住院的时候我们不天天见面嘛,虽然你以前没告诉我她的名字,我还是把她认出来了。”简之同说,“你们女人在这方面有特异功能。”陶亦说,“有还是好的,我又不是悍妇,还很讲道理,你同意把家具送给杜小竹吧?”简之同说,“你肯定已经和杜小竹说过了吧,我不同意行吗?”
杜小竹租了一辆车来搬家具,那一天简之同避开了。陶亦弄了几只纸盒子,把那些成双成对的小摆件一股脑装好,随家具搬出去。后来想起简之同房里的泡脚盆,赶紧抱出来,堆在箱子上。杜小竹对这个脚盆也很在意,别的东西都指挥搬运工搬走了,脚盆留到最后。她说,“小陶啊,这脚盆还是给你留下吧,它看起来有点土气,但用处很大,简大夫动手术经常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晚上泡泡脚有好处。”陶亦说,“我给他买了新的电脚盆,一插电就能用,比这个省事。你平时估计能坐着的机会也不多,这脚盆你拿回去用处也是蛮大的。”杜小竹说,“这个盆是我特地请人定做的,水能泡到膝盖,一般的泡脚盆水至多泡到小腿肚,比不了的。”杜小竹说得越多,陶亦把这个盆扔出去的决心越大。她说,“一个家里有个泡脚盆就够了,谢谢你啊。”杜小竹听这话一下醒过来,她刚才的好心纯粹是自作多情,这明摆着陶亦是要把这房子里和她相关的东西都扫干净嘛!
陶亦第二天一大早去超市里买回一只新的电脚盆。她把新的脚盆就放在旧脚盆平时摆放的位置。简之同没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提。一段时间后,陶亦发现新泡脚盆简之同从来没用过,那插头还包在小塑料袋里,没拆包装。她心里不好受了,难道这盆就这么不好用?她又到商场里去看,有没有那种可以泡到膝盖的脚盆,转了好几个商场,没找到。她又跑到专门给保健按摩中心提供器械的批发市场去找,是有泡脚用的木盆卖,但也没有能泡到膝盖的,更别说鸳鸯盆了。她跟卖家商量订做的事,别人都不感兴趣,说货品都是批量生产的,这么小的生意不做。到处碰钉子,陶亦的脾气上来了,把账记简之同头上——矫情,非要那只鸳鸯泡脚盆你才泡脚?不泡拉倒!
房子的装修改造工作很顺利,一个月的时间,装修公司交房了。陶亦闻着还刺鼻的油漆味,觉着比香水好闻,因为这里再没有别人的气味,等油漆味散去,她的味道就要占领这屋子,她要成为这屋子的女主人了。
简之同这段时间比较忙,说是要搞课题,中午不回家,呆在医院里。陶亦热火朝天地投入小家建设,顾不上理会他。房子装好了,邀简之同一块去买家具,简之同说她看合适就行。陶亦走了好几个家私卖场,看中一套原木家具,落订单的时候犹豫了,用手机拍了好些照片到市医院找简之同。中午时间,医院没太多人走动。简之同除了门诊时间一般呆在住院部。陶亦找到住院部医生办公室,简之同不在。最后还是杜小竹告诉陶亦说简之同这时间一般是在宿舍里休息。陶亦脱口而出,“他在医院里还有宿舍?”杜小竹说,“你不知道吗?简医生说医院离家太远,中午休息时间不够,要求分了一间宿舍,院里很爽快就答应了,如果是我们想分一间就难了。”杜小竹脸上有似笑非笑的表情。陶亦说,“嗯,他跟我说过,我怎么就忘了,宿舍好像是在医院东区?哪一幢我也忘了。”陶亦听自己说话的语调,假得不得了,根本没指望杜小竹能信。杜小竹说,“是西区五栋609。”陶亦说了声“谢谢”,几乎是仓惶地告辞了。
这一路上,陶亦脑子里烧开锅了。简之同在医院弄了一间宿舍,这事要说大不大,要说小不小,可对于一个即将要成为他老婆的人来说,这事不应该瞒着,简之同到底想干啥,想家外还有个家?不太像,要是想干坏事犯不上在医院里要房子,到外边租更方便。看到一栋楼墙上标示着五单元的字样,陶亦的心开始扑咚跳了。这楼一看至少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外墙掉了好些皮,墙隙到处是一蓬蓬的野草。陶亦爬上没电梯的六楼,气喘得厉害,她站在门口等气息匀了,才轻轻敲门。里面有人问“谁?”陶亦故意模糊了声音,含混应了一声“我”。门开了,简之同穿了一身睡衣站在门口中,看见是陶亦,很吃惊地说,“咦,你怎么来了?”嘴里说着话,人依然站在门当中,没有把陶亦往里让的意思。陶亦没办法不往坏道上想了,她身上往前冲,把简之同撞开。
陶亦站在屋子中间,这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单身宿舍,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个书架。简之同刚才显然是在午睡,**有一张小毛毯,零乱地挂在床边。没有美女,没有美女照,也没有美女来过的痕迹。陶亦刚要松一口气,突然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书架上摆着红叶相集、十几只咖啡罐子和咖啡杯,更让她不相信眼睛的是那只鸳鸯泡脚盆像珍贵文物一样摆得高高的。这泡脚盆怎么又回来了?陶亦呆呆站了好一会,简之同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她挣脱了。简之同说,“你别多心啊,这盆是我问杜小竹要回来的,我觉着它用着方便。”如果简之同把那只泡脚盆拿出来像过去一样用,陶亦认为她的心会好受些,可它像一件文物放在架子上。看着它,他一定想到以前和杜小竹坐在一起,把脚泡到温水里的日子,热水把一天的疲劳消解掉,多么幸福温馨的画面啊。他一定是爱着杜小竹的,杜小竹犯傻了。
一股热血冲上她的头,一道狠劲顶着她的肺,陶亦扑过去把盆抱着,左右兜转,发现还是窗子合适,于是,她把泡脚盆从窗户扔了出去。几秒钟后,他们一起听到了一声闷响。简之同说,“你疯了?”他恶狠狠地拽了她一把。陶亦说,“一个泡脚盆就这么心疼,如果我说你还爱着杜小竹你不会否认吧?”简之同说,“我当然要否认,在决定和你在一起之前,我已经把过去的感情放下了。”陶亦手指着窗外说,“放下了,这代表什么?你偷偷把这只脚盆藏起来供起来是为了什么?”简之同说,“人是有记忆的,这跟你收集石头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纪念过去,你收集的石头纪录了你的成长,你父亲对你的爱,还有那块有“同”字的大石头,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说实话,当初我一直不敢接受你,直到看到你和我一样是个有心人。这么些年我怕了,我怕每个到我身边的女人都要将我过去的记忆消灭,冯群芳容不下一张红叶,杜小竹容不下一只咖啡杯,你呢,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了,其实是不想留下杜小竹一丝的气息。你们始终不能相信,我留着这些东西,因为它们能帮我记住我生命中的美好。”陶亦说,“是啊,看得出来,你把这间宿舍变成你的收藏室,追思室了!红叶相集,咖啡罐,泡脚盆,真不赖!每年的十月,你去红枫湖采红叶想着一个人,闻到咖啡香味的时候你会记起另一个人,泡脚的时候又会是另外一段情,你的记忆力太好了,好到让我灰心,你还有多少爱剩下来给我?”简之同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些记忆不代表爱情,你觉得我对你不好吗?难道我在你的眼前,我做的你看不见吗?这记忆和她们一样活着,可没有影响我对你的爱啊。你为什么非要把它揪出来,要消灭掉呢,你要的应该是我的未来,不是过去!”陶亦说,“我就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我不仅要你的将来,也要你的过去,你能把它们全交给我吗?今天就把这些东西扔了、烧了、忘了!”简之同艰难地摇摇头说,“我做不到。”陶亦苦笑着说,“如果我离开了,我会成为你记忆中美好的一部分吗?”简之同脸色灰败,“你要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对你爱。”他拉着她的手,像拽着一根救命稻草。陶亦说,“我真想知道,将来,你会如何来怀念我?”她抽出手,风一样离去。
他随着她下楼,他不是去追她,他到楼下把那只泡脚盆拾起来。因为是木头箍的,没有四分五裂,只是原先连在一起一大一小的两只盆,变成了两只盆。他把盆抱上楼,放回书架上。
陶亦跟单位请了探亲假,连夜买火车票回家看父母。休假期间生了一场病,又把假期延长了。看女儿懒洋洋赖在家里的情状,做父母的看出异样了,旁敲侧击地打听好几回,得出结论,老闺女失恋了,回家就是养伤的。俩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次要想办法把女儿留在身边,无论如何,在视力所能及的范围这心啊就不会老悬在半空中,随时能做女儿坚强的后盾。正巧有个老熟人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男方条件和陶亦挺合适。老俩口一块来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亦呀,调回来吧,我们就你这么个女儿,年纪大了,希望身边有人啊。前阵子你爸心脏病发作,我拽他拽不起,没力气,这时候想孩子在身边的好处了……”说着做母亲的一个劲地抹眼泪。陶父又说,“你妈到现在还有一个习惯,每餐吃饭炒个菜是你爱吃的就说,亦子今天不知道吃得好不好,不会为了减肥又不吃饭吧?孩子啊,不要让父母牵肠挂肚的,回来吧。”陶亦说,“哭什么呢,我不会不管你们的。”陶父说,“我跟我们学校打招呼了,你调来应该不成问题。”陶母说,“吴玉林你还记得吧,黄妈的儿子,当上教育局副局长了,刚考试竞争上岗的,真有本事,可这人到现在也没找个女朋友,听说是不太爱交际。我和黄妈都觉得你们挺合适的,你要不要去见个面?”陶亦闷了半天,闷出一句,“见到就见呗,就当我庸俗一回了。”她记得和简之同议论过介绍对象是一件很俗的事情。陶母说,“相亲很俗吗?”
陶亦和吴玉林见面过程简单。两人屁股才在椅子上坐定,陶亦直捅捅抛出一句,“吴玉林,你以前谈过多少个女朋友?说实话啊,谁说假话是王八变的。”陶亦的生猛把吴玉林吓了一跳,吴玉林说,“工作太忙,一直没顾得上,没谈过女朋友,但有过暗恋对像。”陶亦说,“骗人吧,你三十一了没谈过恋爱?”吴玉林说,“谁说假话谁是王八变的,拿这来骗人有多大意思呢,交过女朋友也不丢人啊,是不是?”陶亦说,“那好,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吴玉林说,“你的意思是?”陶亦说,“我的意思是我对你比较满意,主动权交到你手上了,你看我也满意我们就成了。”
他俩成了。
陶亦回去办调动的事,另一方面也张罗着要把房子卖了。收拾房子的时候,吴玉林过来帮忙,除家具以外,将那些石头一件件打包。轮到那颗同心石,吴玉林嚷嚷,这块石头又大又笨,不用装箱了吧?”陶亦说,“扔了,扔了。”吴玉林把石头装进垃圾袋,和其他垃圾混在一堆,收拾了一大袋准备拿楼下扔去。陶亦突然过来扒开口袋,把石头扒出来说,“留着吧。”
陶亦把收旧货的叫上家里来收废旧。那男人带着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孩子手脚麻利地帮忙父亲把散落一地的报纸杂志叠好,用绳子扎起来。父亲看秤的功夫,孩子慢慢凑近陶亦停在边上的山地车,岔腿骑了上去。父亲说,“下来,别胡来。”孩子说,“爸,你什么时候能收一辆这样的车子就好了。”收旧货的问陶亦说,“这车子你卖不卖?”陶亦说,“这车子等于是新的呢,不卖。”一转念又说,“你出多少钱?”收旧货的说,“你开价,孩子这么大了,我还没给他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呢。”陶亦瞥一眼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像是收废旧来的,手跟他爸一样又黑又糙。她说,“随便你给吧。”
收旧货的以一个满意的价钱把山地车收走了。下到楼底,儿子立马骑上车子,身子压低,像专业运动员一样蹬动脚踏。当爸的咧开一口黄牙,笑着骂,“你这个骚包,显摆了。”
那阵子收旧货的儿子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子,跟在父亲三轮车后面四处收旧货。有天车子在简之同跟前摔倒了。简之同一眼把车子认出来,觉得奇怪,这收旧货的怎么会有陶亦的自行车呢。他上前揪住车头质问,“这车子哪来的?”孩子说,“我爸收来的。”简之同说,“胡说,这么新的车子,谁卖旧货呀?”收旧货的停下三轮,气汹汹过来,“把我们当小偷呢?我在这一带收旧货有五六年了,没有谁说过我不地道的。这车子是八单元一个姑娘卖的,她搬家不要,保安可以作证明,我们在小区里收货出来是要检查的。”话说到这份上,简之同不能不信了,口气软下来,“我正好需要这样一辆车,你可以把它卖给我吗?”收旧货撇撇嘴说,“不卖,我儿子喜欢。”简之同说,“我可以多付点钱,你也是从人家手上便宜收来的,不会亏你的。”收旧货把头偏一边说,“给了你,我要再买一辆新的得七八百呢。”简之同说,“那我就用一辆新车的钱来换吧。”
简之同把车子扛回家,认认真真用清油擦一遍,有几颗螺丝松了,用扳手拧紧。他在墙上打了几根长钉,把干净锃亮的自行车挂在墙上。每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手拨动轮子,轮子滴滴滴转,他推着自己那辆黑色的山地车出门,门关上,屋子里那车轮子还会滴滴滴地在半空中转上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