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享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个呼呼大睡的陌生人,感觉很异样。他从来没有这样守过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他想,他能这么好脾气地守着这个陌生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来这里的目的,和这个躺在**的人一样,都是闻失魂台的名而来,他也有计划从失魂台上跳下去,这个人只是比他动作快了一步。
他很佩服这个比他动作快的人。那个失魂台真高啊,那海看起来又多么的深不可测啊。说实话,他现在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从那失魂台上往下跳,但他好像没有退路了,他把所有退路都封死了。来之前他在网上公布行程,他告诉大家,他——网名“一笑而过”,将要在臭名远扬、夺命无数的失魂台上演一出销魂跳。贴子发出去,果然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有网友提问,你不怕死吗?他说不怕,虽然我只有二十四岁,可我见识的、拥有的比一般人都多,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追求,我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摆在面前,多活一天也是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我活腻了。有人问,为什么要选择从失魂台上往下跳?他说,失魂台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也是勇者的最后归宿地,我想这样的一跳很绚丽很壮烈,灵魂飘在蓝色的海上无始无终,我会得永生。更多的网友说,别在网上哗众取宠了,有本事就真的去跳,去死给我们看!他说,等着吧,你们会很快得到消息,如果我最后没往下跳,你们把我人肉出来,我等着你们臭死我!
雷享当然不只是为了成为一个网上传播的跳海英雄。离家之前他在自己房间书桌的抽屉里留了一盒录影带,跟父母告别,感谢他们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感谢他们让他享受这么富裕生活,只是他不能做个孝顺的儿子,他对他们说对不起,说如果有来生,他会把一切还给他们。父母一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样一条路,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明白,别人可能还会说上一句,准是好日子过腻了。是啊,他是好日子过腻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他想去得到,或者害怕失去的。他十六岁到国外留学,十八岁开上豪华跑车,二十一岁上名牌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这是父母的愿望,他们希望他将来可以到公司接班。他学得好坏不要紧,即使毕不了业他也不会失业,即使失业他也不会饿着冻着。在国外父母为他买了别墅,他可以每个周末开派对将同学朋友请来狂欢。他还是女孩争抢的对象,女孩争相讨好他,他有时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爱,女孩已经躺在他的怀里。他不用付出,不需争取,什么都好好地摆在眼前,搁在手边。
这样的生活怎么就让人越来越感觉无趣呢?没有变化,变有悬念,甚至没有希望。
何况,只有他离开了,解脱了,关大磊才能得到解脱。他也给关大磊留了一封信,让他以后替他照顾父母,让大磊别忘了将来把他的经历在网上发布。
雷享和关大磊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从小学起就是同学,高中的时候分开了,因为雷享到国外读高中,关大磊留在本地的中学读高中。后来雷享继续在国外上大学,大磊也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学动漫制作。每个假期,雷享从国外回来,他和关大磊都会泡在一起,他们四处游山玩水,有时也是三人行,雷享带着女朋友,雷享开的车,雷享支付的费用。关大磊上大学是跟银行贷的款,如果不跟雷享出来玩乐,他会去打小工,做家教。
关大磊的最大理想是毕业后可以创业开一家动漫制作公司,因为他自己课余替一家动漫公司打工,他说他摸得门清了,非常看好这个行业,他还有许多新的理念,等自己有了公司再运作到里边去。
雷享经常打趣关大磊,“你毕业出来还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呢,找不到工作连助学贷款都还不上,还做梦开公司?”
关大磊说,“我现在不是傍着你了吗,你给我投资好不好?你是我的希望我的福星啊!”关大磊一边说一边半真半假地向雷享作揖。
雷享说,“切,你也知道我没这本事,我问问爸妈,兴许他们有兴趣给你投资。”
关大磊听雷享这么说眼里就充满了希望,可后来一直没有听到回音,希望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当是雷享和他开的一句玩笑。
其实雷享和父母提起过,父母听了很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做风投的,怎么可能把钱随便投给别人?如果你当老板,我们马上给投。雷享知道关大磊的野心,关大磊当然要当自己的老板,雷享也不好意思当好朋友的老板,所以这事他没跟大磊再提。
雷享在国外游学归来,先在自己家的一个分公司当副总,学习加实践。那家公司是做外贸的,雷享负责联系国外拿订单,监督国内的厂家出货,成天和衣服皮鞋灯具之类的概念打交道,按他的说法太“波令”了。而关大磊毕业后坚持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的原则,不得不窝在家里接些制作网页、图文设计的小生意,勉强够糊口,距离自己开公司的宏图大志不是一般的遥远。
那天晚上,雷享和关大磊在一家小酒吧喝酒,各自说着不痛快的事,一口酒一句牢骚,喝到半夜,埋单出来,雷享开车上路。
下雨天,天地一片灰蒙蒙,有人低头打把伞匆匆赶路,在雷享的视野里,这个行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他的车撞了过去,迷糊间看见一条身影飞起,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偏头问关大磊,刚才是不是有一条狗,跑过去了?
关大磊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他虽然醉了,但刚才却是看到有个人影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会不会是撞人了?”
雷享脊背像被通了电,一个激灵自上而下,**里的尿液顿时沉重无比,呼之欲出。他有气无力地对关大磊说,“你下去看看?”
关大磊一贯是雷享的跟班,此刻对他发出的指令却也犹豫着,终于还是打开了车门。不远处有一个人卧在水洼里,关大磊把那身子翻转过来,掏出打火机,手掌护住火光,凌乱的长发中,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孔露出来,很快的,有血从那浓密的头发流下来,把雪白的脸染红了。关大磊的惊叫噎在喉头里,手指颤抖地探到女孩的鼻孔下。
关大磊带着一身雨水上车,嘴里吐出的句子是冰凉的,“死,死人了,撞死人了,是个女孩。”
雷享的身子开始发抖,大夏天的他打起冷颤,上排牙齿敲打下排牙齿,尿液早已经从他的裤裆热乎乎地流下来。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他掏出手机,挂电话给最亲爱最信赖的母亲,“妈,我撞死人了。”
雷妈妈向来是个临危不惧,当机立断的女人,听完儿子语无伦次的叙述后说,“享,别怕,你把手机给关大磊。”雷享听话地把手机递给关大磊。
雷享不知道母亲和关大磊说了什么,本来也瘫软如泥的关大磊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起来,冷静沉着地把雷享赶下车,让雷享赶快离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来后,他说自己开车撞了人。
关大磊把所有的事情全扛下来了。雷享父母和关大磊私下的交易是,只要关大磊把所有事情扛下来,不让雷享的人生有一丝污点,他们成全他,他们出钱给他开公司。
雷享茫然地置身于整个事态的发展之外,但他眼见了整个死者家属上关家哭闹打骂的过程,眼见了关大磊在法庭上认罪的过程。关大磊认认真真地认错,接受媒体的谴责,甚至给死者的父母下了跪。
关大磊醉驾撞死人判了一年半。
雷享羞愧得不敢面对关大磊,反倒是关大磊安慰他说,赔了钱我最多坐上年把的牢,在外边混七八年我也开不了一家公司啊,这事划得来,你千万别内疚,我不亏。
雷享打听到死者的家庭情况,这一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二十四岁,和他一般大。女孩的父亲给人看仓库,母亲长年生病,偶尔不病的时候就到天桥上摆个摊。家里经济拮据,女孩辛苦地工作,白天在通信公司做前台销售,晚上在一家咖啡厅打第二份工,每晚要干到半夜才下班。这么一个勤勤俭俭抱成团的一家人,因为他堕入了痛苦的深渊,这种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终止。当他们拿到雷享父母以关大磊名义做出的赔偿时,做父亲的打开存折看清上面的数字,脸上半哭半笑,抽搐着转向母亲说,“我们下半辈子吃的是女儿的血肉啊。”
雷享想,他的身上没有那个污点又怎样,伤害已经造成,痛苦如此深重,他的心也永远不能平复,他永远是一个杀人犯。
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多年,他突然对自己这样活着感到可耻,感到厌倦,关大磊还可以为自己的理想去牺牲,而他连这样的目标也没有,他活着比谁都百无聊赖,想到将来还有漫长的岁月得这么过,他的腻味越来越重,腻得成天打饱嗝。
他是偶尔听一群驴友说起,有一个地方叫银沙岛,岛上有一个失魂台,从那上面往下跳,在跃入海的一瞬间,那魂便在海上漂流,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他想这样的终结挺浪漫,也很悲壮,如果自己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俗世真还不错,于是,他在网上发布了贴子,这样轰轰烈烈掀起千重浪的终结,才符合他雷享的性格,他完全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去和一种不想要的生活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