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度、穆紫蓝、雷享轮番守着,姚世才在下午将近三点钟醒过来。他这一觉睡得好,想是好长时间没认真睡过觉了。岛上的太阳明晃晃热辣辣,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强光灼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花一两分钟想明白前因后果,脸上抱了赧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人说,“谢谢,谢谢,大家受累了。”他还坚持下床和所有人握了握手,含糊不清地说着感谢的话。
李广度说,“想明白了吧,不会再跳失魂台了吧?”姚世才说,“想不明白也不能跳了,再跳就对不住你们了。”穆紫蓝说,“回去好好过日子,争取把老婆劝回来。”姚世才点点头说,“对,对,大不了回老家种地,我伺候庄稼去。”雷享说,“我把我爸的联系电话给你,你给他带张我写的条子,他会给你工作的。”姚世才说,“这一趟我真是遇上好人了,为什么以前我尽是遇上坏人呢?早遇上你们,我不会走绝路。”李广度说,“好人到处都是,有时候是我们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钻牛角尖了。你最要感谢的是那几个把你捞上来的渔民,没有他们,你肯定喂鱼了。”姚世才说,“是啊,我得谢谢他们去,救命恩人啊。”穆紫蓝说,“不急,你休息好了再去。”姚世才说,“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了,再晚天就黑了。”
第二天早上,姚世才只带得一张嘴去谢恩人们,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提满了东西。那些曾经跳脚骂过他的渔民,大方地将各种海产品塞到他的手里说,“拿回去尝尝”,“有空再上岛玩,一定到家里吃个饭啊”。姚世才感动得两只眼睛发红,不停地抽鼻子。回到文香旅馆,他要把礼物分给大家,李广度他们好歹劝住了。
姚世才将海货整整齐齐打好包,又把雷享给的钱、手表和纸条收拾装好,当着大家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兄弟,你给的东西我真拿去应急了,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我发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老天爷替我作证。”雷享说,“你要报答我们就把日子过好来,对了,你如果真找我爸妈帮忙,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这,也别告诉他们你跳过海,没别的意思,他们喜欢瞎操心,你就说以前帮过我的忙好了。”姚世才说,“这多不好意思啊,反过来是我帮过你了,我浑身上下一副穷酸样还能帮上你?”雷享说,“这么说效果最好,谁没有个遇到难处的时候?”姚世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有这么说了,你爸妈才乐意给我工作,对吧,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
他又给李广度和穆紫蓝鞠了躬说,“好人有好报,以后我也会报答你们的。”李广度说,“你先别急着走,我给你拍几张照片留念。”姚世才高高兴兴地答应,“好啊,我好几年没照过相了。”他们来到旅馆的露台上,李广度以失魂台为背景替姚世才照了几张相片。他说,“我会从这些照片中挑出一张贴在老友墙上,你不介意吧。”姚世才说,“不介意,不介意,我还怕我这副样子上不了台面呢,可这老友墙是什么?”李广度说,“如果这家旅馆的主人文香姨在话的,你们前脚刚踏进旅馆,她后脚就要领你们去看老友墙。这老友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难道一直没发现旅馆外头,通往失魂台路两边的玻璃橱窗里贴了好些照片?”
这几人到这里来各怀心事,哪里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失魂台路两旁的橱窗少说有十来米,里面张贴的内容除了介绍整个岛的风土人情,介绍文香旅馆的情况,其他就是人物照了。照片上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李广度带着大家一路走出旅馆往左拐,像个导游似地立在墙边说,“看吧,这就是老友墙,好好看看照片上这些人,你们想不到吧,他们曾经都是上岛上来跳失魂台的人,后来在文香姨的劝导下,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在这里留影纪念。有的回去还寄了新的照片过来,文香姨也给贴在上头了。你们读读照片下边写的字,都是每个人的亲笔留言。”
李广度说的话可实实在在震动这几个人了。三双眼睛看着那些照片,寻找照片下面的字句。那些字有大有小,有美有丑,有的说“朋友们,珍惜人生”,有的说“活好每一天”,“从此以后做一个快乐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还有的人写下“文香姨,我爱你”,“文香姨,你是我妈妈,我会再来看你,祝你长命百岁。”
雷享嘴张得老大,“天啊,真有这么多人想到失魂台自杀啊!”穆紫蓝触摸墙上那些脸说,“这么健康,这么快乐,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姚世才说,“可惜我的照片没洗出来,要不我也留个字在上面了。”李广度指着一块小空地说,“等你的照片洗出来我会贴在这个位置,你可以先在下面写上要说的话。”姚世才看一眼自己的双手说,“我才初中毕业,字丑。”李广度说,“没人要求你当书法家。”他从随身挎的小包里给姚世才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姚世才捉笔写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李广度说,“嗯,挺好,过几年你再寄些新照片过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也替你开心开心。”姚世才说,“没问题,会的,会的。”
在橱窗这一两百张照片里,有个妇女经常出现,从这些照片能看出她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一个老妇人的历程,唯一不变的只有她身后的背景失魂台。她和其他乡下妇女没有太多区别,粗糙的皮肤,黑红的脸,眼睛不大,嘴巴却很大,她在每一张照片里都笑容满面,那笑容像阳光下宽阔无边的海面,偶尔泛起柔和的水波。大家都猜想,这也许就是文香姨了。果然,李广度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说,“这就是文香旅馆的老板,大家叫她文香姨。”
其中有一张文香姨和一个女孩子搂着一起照的相片,时间显示在六年前。李广度说,“这个女孩子叫阿茶,当年要来失魂台跳海,因为她在东莞打工的时候被老板多次侮辱,感觉没活路了。文香姨救下她后,她就留在文香旅馆帮忙,俩人母女一样生活,前两年阿茶嫁给镇上一个小伙子,你们来文香姨不在,就是阿茶要生孩子,文香姨陪去了。”
穆紫蓝双手握在胸前,神往地说,“可惜这次来没见着文香姨,我真想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这么多想寻死的人都让她给救活了,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雷享说,“是太神了,这样的人我也想见见。”李广度说,“文香姨开这家旅馆的目的就是要把上失魂台的人留下来,上失魂台的人得先路过文香旅馆,只要落了脚,文香姨会尽力地用自己的办法去劝阻。”说完这番话,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十六年了,我年年上岛,只有今年没碰上文香姨,我也想见她啊。”
看完老友墙,大家把姚世才送上一辆前往县城送货的皮卡。三人齐挥手说,“一路顺风。”姚世才坐在车上,泪不知不觉充盈了整个眼眶,挥手间歇,手抹一把。雷享没心没肺地说,“姚大哥哭了。”没有人附和他,他一看穆紫蓝的眼里也有了泪,李广度皱着眉头不说话,那气氛相当沉闷。雷享说,“大哥,大姐,我们算是救人一命做了好事吧,老天爷会记在功劳薄上吧?”照样没有人答腔。
三人回到文香旅馆,穆紫蓝径直回房关上门,李广度也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雷享心想,这俩人也是怪人,一转眼功夫好像就被谁给得罪了。他一个人在房里呆不住,出旅馆大门随意往岛上走。这岛上除了一家小超市,没有太多的商业行为,但开有一家叫“阳光海岸”的咖啡馆,门边挂的招牌上还写着“能上网”。昨晚上雷享把姚世才跳海的照片用手机传到网上了,他的标题是——今天有人跳了失魂台,他是我的先驱。贴子和照片发出以后,他还没时间再上网去查看呢,用手机上网不如用电脑方便,他想着便步入咖啡屋。屋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他吹了一声口哨,一只脑袋从一张高大的红木椅后面探出来,是个蓄着胡子的男人,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那人欢快地招呼,“来了,坐,坐。”雷享说,“我想上网。”那人起身走过来指着他原先坐的位置说,“上网的机子在那,今天速度挺快的,我一直都在上,你是这两天上岛的客人吧?雷享说,“是啊”。那人伸出手说,“我叫覃玉,是这的老板,有什么你尽管吩咐。”雷享想只上网不喝咖啡好像说不过去,就说,“给我来杯咖啡吧。”覃玉说,“好,马上来。”
雷享在电脑上搜看回贴,回贴快爆棚了,他的贴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对姚世才的事情很感兴趣,当然对他的那一个“销魂跳”更有兴趣,不少人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跳啊?”雷享心里涌上一种不开心的感觉,早上送走姚世才心情还不错,觉得帮助别人,有些成就感,可眼下,这网上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没有一个人劝他说不要跳,这些人都伸长脖子巴巴地等着他跳呢。雷享心烦意乱地在电脑上敲上字——“快了,快了,我的时候快到了”。
覃玉将一壶热气腾腾地咖啡送过来,雷享关闭了网页,他不想再看后面的回贴了。覃玉给他倒了一杯咖啡说,“你这天气来,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屋子里了。”雷享说,“我没见识过这种古怪的天气,也算是长长见识。”覃玉说,“你如果住得久,改天天气好,我带你下海去。”雷享说,“坐船出海?”覃玉说,“不是,我们潜水去。”覃玉指指外边阳台上晒的几套潜水服。雷享想这可能是这咖啡馆的副业吧,他问,“生意好吗?”覃玉说,“马马虎虎吧,这店面是自己家的,有客人没客人都一样打开门做生意,亏不到哪去。这一两个月生意差,这鬼天气,没什么客人,有个把上岛来的我们反倒要小心,就怕是想不开的。”发现雷享盯着他看,覃玉赶紧笑呵呵地加了一句,“你小帅哥绝对不是那种人。”雷享说,“就因为我年轻?”覃玉说,“昨天失魂台那边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听说有个年轻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掏给那跳海的人了,我估摸就是你吧?这么大气的人不会想不开。”雷享不好意思地说,“住旅馆里的其他两个人也都出了大力,不只我一个。”覃玉笑着说“李摄影我认识,他是我们岛上的老客人了,我这咖啡店还是他提议开的呢。”雷享说,“别人跑你们岛上来跳海,你们岛上的人呢,有跳的吗?”覃玉的脸有些凝重了,“有,不过,最后一个距离现在也有十六年了,那是个姑娘叫王文香,那年才十九岁,是因为高考没考好跳的海,后来她的母亲开了现在这家文香旅馆。这些年文香姨救了很多的人,女儿跳海是她一生的憾事啊。”雷享说,“哦,原来文香旅馆是这么来的,你再给我详细说说。”覃玉说,“文香姨当年是被拐卖到岛上来的,嫁的是岛上最窝囊的一个男人,她起早贪黑,什么都敢干,最后成了银沙岛的首富,她不仅能像男人一样出海打渔,还第一个开办养殖场,第一个起楼房,当时文香姨家的房子是岛上最醒目的,两层小楼,外墙贴了镶金边的釉砖,看上去富丽堂皇,让她最丢面子的事是她的男人到处花天酒地,最后还死在别的女人家里。她与女儿王文香相依为命,唯一心愿是让女儿得到最好的教育,飞出这片地界。王文香学习一贯很好,没想到高考失了手,觉得对不起母亲,所以——唉,文香姨经常说是她把自己孩子逼死了,她要强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雷享说,“我一直在想,那个叫文香姨的人为什么能救下这么多人,原来,她是用救女儿的心来救人啊。”覃玉说,“是啊,我们都这么说,文香姨用心良苦啊,她用所有的积蓄起了这家文香旅馆,这么多年来,救下不少人,她说每救下一个人,就等于多活一辈子,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看着她,我们岛上的人哪还有想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