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扛着包森林的行李包进屋,包森林跟在后头问:“阿公,今天我们家有多少客人?”
阿公说:“四位贵客。”
一进入堂屋就闻到香菇炖鸡,蒸腊肉的香味。包森林嘴里的唾沫分泌得旺盛,他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阿公说:“去厨房帮你妈把菜端出来。”
这时候,阿妈正在堂屋中央支起一张小圆桌,按照桌子的型号就能看出,吃饭的人不多。在这个家里掌勺的大厨是阿爸,阿妈只是个打下手的。
堂屋左侧是个火炕,现在做饭已经不在火炕上做了,有了正式的厨房和火灶,但这火炕各家都还保持着。进入秋天这炕上的火就不断了,一家人吃饭喝茶聊天都在火炕上。火上架有一只三角架,上面搁口铁鼎罐,源源不断提供热茶水。炕上头悬挂着木架子,木架子已经被长年累月的烟薰黑了,上头挂满新做的腊肠和腊肉,有的开始滴油了,散发出好闻的烟薰味。爱吃烤红薯烤芋头的,就着红炭,把红薯芋头埋进热灰里,等着半个小时扒出来就又软又糯了。
炕边坐着三位客人,看起来是一家人,男人女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时尚,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正用火钳从火灰里扒出一只红薯来。
包森林打招呼说:“叔叔阿姨好,小妹妹好!”
那一家人也回应到:“你好!”
阿公说有四位贵客,这里只有三位。
包森林进厨房,灶台上已经摆满做好的饭菜,阿爸正从锅里捞面条,这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煮给谁啊?连葱花都不放一根。在银兰村这带很少有人吃面条的,喜欢吃米饭吃米粉喝玉米糊,外地来的客人大多数入乡随俗,很少有人点面条的。
阿爸看包森林进来说:“你先把这碗面条给401房的客人送去,客人身子有点不舒服,要吃热的。”
原来那第四位客人身体不舒服,住在401呢。
包森林说:“为什么什么都不放呀?”
“客人就这样要求的,只要求放盐。”
包森林找了个托盘,把面碗放上去,端起来往楼上走。
包家小院修了四层楼,原本只修了两层,后两层是包百丽后来寄钱回来增修的。包百丽不亏是学经济的,有经济头脑,当时家里起楼打地基她就坚持要按照起四层的规格来下基础。阿爸说:“我们哪里有钱起四层?”包百丽说:“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而且客人会越来越多,不够住的。”
这第四层还专门按照包百丽从外边发回来的图纸装修,四层的所有房间被打造为贵宾房,里边的家具全是原木的,铺有地毯,四下挂了各种竹编工艺品,采光好,有大大的浴室,里边放着浴桶,提供药浴,还有大大的观景阳台。包宽道一开始担心这房间少人住,同一处的房子,平白多出百来块钱的开支,谁乐意呀?可事实证明很多人就是乐意的,看房间满意不问价钱就住下了,并且有些人还就只住这种房间。包家小院因为有这贵宾房档次一下子提高了。
包森林走到401跟前敲了敲门,里头有微弱的声音应了,“请进”。
包森林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女人斜坐在沙发上。这是一个临近四十岁的女人,盘着发髻,穿着素白的裙裾,她的脸也一样素白,好像没晒过太阳一样。在少年包森林的阅历中,这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阿姨了,虽然这位阿姨连妆都没有化,但就有那种光芒万丈的感觉。
在漂亮的阿姨跟前,包森林变得有些局促。他说:“阿姨好,这是你要的面条。”
漂亮阿姨说:“放茶几上吧,你是叫包森林吗?我看到楼下墙上贴有你的奖,满满一墙呢。”
漂亮阿姨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学习成绩优异,包森林有点小得意,他点点头,把面放下后立在一旁,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漂亮阿姨说:“等会儿我吃完面就下楼去跟你们烤火聊天。”
包森林说:“阿姨你趁热吃,如果你是肠胃不好,明天我让阿妈给你熬玉米糊。”
“玉米糊?”漂亮阿姨露出微笑,嘴角边的两只小酒窝现出来了。“谢谢了,我叫朱白因,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包森林笑笑,没有回应。他出到门外后心想,我要这么直接叫大人的名字,让我阿爸阿妈听到了,头上肯定要吃板栗的。
等包森林下得楼来,堂屋里那一家三口已经围着小圆桌吃开了,小姑娘吃相很斯文,吃那么一大块鸡腿都不用手抓,筷条夹着,小口小口地咬,好像是怕把鸡腿咬疼了。看包森林下来,他们招呼他一块吃。包森林说:“你们吃,我等下再吃。”
阿公在炕上摆了一张小案几,上面摆了几个包森林平时爱吃的菜,有酸菜鱼、辣子炒魔芋和凉拌鱼腥草。等阿爸阿妈从厨房出来,他们一家人围在火炕边上吃晚饭。包森林吃了两碗干饭,鱼也干掉半条,阿公照例是吃得少的,只吃一小半碗饭,不过,三两玉米酒却是少不了的。这玉米酒是家里自己蒸熬的,在屋角放了一缸子,缸边挂了一只竹勺,一次一勺就是三两左右。
阿公常说:“人老了,血流得慢,喝了酒,血会活起来,睡觉脚暖和。”
包森林从小都是跟着阿公睡,跟阿公脚并脚躺在一块。阿公时时夸他是一块红火炭。现在住校了,周末回家不是看书就是帮家里做事,包森林好久没有跟阿公住一块了,阿公的脚不知道用这三两米酒能不暖和过来。
阿公平时睡得早,吃完晚饭,阿公会出去绕着整个村子走上一圈。阿公出去绕上这一圈可不是简单的散步,他几乎每家的门口都会进去看看,问问两句,等于交换一下信息知道这家人是不是平安,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就连不给包家好脸色的杨顶光家,阿公也是天天去转上一圈子的。对待老人家,杨家没有脸色,会很恭敬地回答阿公的一切提问。阿公每晚上走这么一圈,得花个把钟头,回来有什么大事会给做村支书的儿子交待,比如说,“何书今天打老婆了,牙齿都打脱了,这下手太狠了,他家那几亩水田平时都是他老婆在伺候,这么勤快的婆娘还下得手打?”“杨家的猪发瘟了,这个不要传染了才好,得让防疫站的人来检查一下”……如果是家家无事,阿公就洗脸洗脚进屋睡去了。
包宽道不免感叹:“爸,你比我更合适当村支书,你人缘好,看问题还全面。”
阿公说:“那就学习你爸的优点。”
包宽道说:“儿子强不过老子的。”
阿公说:“胡说,儿子一定会强过老子的。”
包宽道呵呵笑了。
今晚阿公从外边转回来洗脸泡脚就进屋了,看来银兰村今天万事太平,包森林也跟随阿公进屋了,他说:“阿公,我今晚跟你睡。”
阿公说:“家里有客人,你不好睡这么早,帮你爸妈招呼一下客人。”
包森林说:“我知道的,阿公,我就是来帮你把脚捂暖和了,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阿公知道孙子的孝心了,没再说话,钻进被子里睡了。
包森林脱了衣服,也钻进被窝里,他把阿公的脚抱在怀里,阿公的脚是有点冰呢,刚刚泡了脚也不见暖和,那三两酒也没让他暖和。
阿公说:“我的孙子就是个小火盆啊。”一会儿阿公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在床头边的墙上挂有一只相框,老式的用玻璃隔着的那种,那上边是阿公这辈子照过的所有相片,一共五张。
阿公的猎铳包森林没有见过,在他出生以前阿公已经把猎铳上交了。阿公很少照相,在这几张稀少的照片里,有一张照片阿公是扛着猎铳照的。那时候的阿公还像阿爸现在这个年纪,穿着蓝色的土布衣,站在一棵大树前,站得挺挺的,瘦瘦高高的就像一条竹竿,猎铳扛在肩上,手里拿了一套花衣裳和一双小鞋子,眼睛笑得咪起来。
每一张照片阿公都跟包森林回忆过当时拍照的情形,这样照片阿公最有说头,说了不止一次。阿公说:“那一年我到乡里去卖山货,有个文化馆的干事说要给我照张相,让我摆了这么个姿势,我按照他说的让他照了,后来他多晒了一张照片给我。”
包森林指着照片说:“阿公,你手里拿了一套花衣服和一双小鞋子,是给谁买的?”
“你猜?”
“阿姐?”
阿公点点头说:“你阿姐那一年出生,是我的第一个孙儿,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孙女,阿公成天想着给这孙女做一身花衣服,后来进山住了两晚,打到三只野鸡四只兔子,拿这些山货出去换钱,给你阿姐买了衣服鞋子,她百日那天穿出来了,好漂亮齐整的一身。”
包森林说:“阿公那时好潇洒,想买什么,去山里转一圈出来就有了。”
阿公说:“是啊,那些年全靠这大山了,你阿婆走得早,她病的那几年,我也是带着你爸一趟趟跑山里头套野猪打狐狸,给她凑出来的医药费。”
包森林点点头说:“我听阿爸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跟阿公上山打猎了。”
“森林,父母养育你,你是不是要报答父母啊?”
“包森林说,当然了,我肯定孝敬阿爸阿妈。”
“这大山照看我们,我们是报答不了什么的,所以,千万不能贪了,不贪就算是报答它了。我们这靠山住的人家,谁不欠这山里的?要说当年上缴猎枪,很多人还不愿意,阿公我是高高兴兴交出去的。”
包森林说:“阿公,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阿公说:“你一定要记着,你的命也是大山给的。”
这里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当年阿妈生了百丽阿姐后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所以就没再要孩子,也要不来孩子,没料想到在阿姐16岁那年阿妈突然又怀上了包森林,阿妈妥妥的是个高龄产妇,全家人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护着,可阿妈还是早产了,不足八个月的包森林生下来瘦瘦弱弱,阿妈没有奶水喂他,小家伙成天就晓得哭,还睡不安稳,时时惊悸,梦中手脚一抽一抽的。
按阿公的话说:“你那时瘦得没巴掌大,哭得跟猫叫一样,是我上山打鸟,和细米一块熬成浓汤,一点一点地喂,把你的脸喂圆,腿脚喂壮的,那鸟你没少吃。”
包森林小时候也跟村里的所有有孩子一样,自己琢磨着做弹弓,没事就满山遍野跑,用那弹弓射树上的鸟。他的弹弓打得特别准,不敢说百步穿杨,那十来几米外的鸟儿基本上都难逃脱他的射程。那些被打死的鸟儿,他和小伙伴们会拔光毛,在野地里搭几根柴烤着吃,或者干脆就扔掉了。无论生前有多么美丽,当毛被扒光了以后,鸟儿剩下的只是一只非常瘦小的身子,特别可怜,那种时候包森林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对,但他说不出那里不对,孩子的玩心很快就能淹没那点同情心。
听阿公摆了这许多的故事,包森林就知道自己哪不对了。
包森林说:“阿公,我不用弹弓射鸟了,以后,我手痒了就射菜园子里的那些蚂蚱。”
阿公说:“射蚂蚱?你妈昨天还嚷着菜园子里的好几只水瓜穿了洞,我看是你射的吧?那几只水瓜是留来做种的,你射什么不好射那。”
包森林不好意思地说:“手痒没忍着,你别同我阿妈讲。”
阿公说:“你多给菜园子浇两桶水我就不同你妈讲。”
包森林说:“我现在就去。”包森林一溜烟窜到后院去了,阿公看听到木桶咣咣当当的声音,偷偷在屋里笑了。
包森林觉得跟阿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温馨快乐,点点滴滴他回忆起来心头这一块都是暖的。现在,阿公一天一天老了,那背也一点一点驼了,有时候他心里会有一种担忧,阿公要老去了该怎么办啊?他可不愿意让阿公躺在冰冷的地下。阿公经常说没坐过火车,没见过飞机,他在心里说,阿公,等我长大了工作了,一定带你四处去旅行,让你坐火车坐飞机,让你见识大山里没有的东西!阿公,你可不能老了,一定要看着我长大。
包森林把阿公的脚捂暖和了,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上衣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