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懒懒的从隔江相望的赤甲山和白盐山顶露出脸来,懒懒地抛洒出缕缕光束,把浅蓝色的雾霭变成紫红,继而把长江北岸的不生草木、密石似鳞、如人袒胛的赤甲山变得有如燃烧的火球,当地人就说赤甲山是火焰山;南岸拔地而起的石灰岩结构的与赤甲山对峙的白盐山,崖壁高峻,气势伟岸,色如白盐。那晨阳的光束透过轻烟般飘飞的云雾,洒漏到直插水面的峭壁上、挂了露珠的植被上,银光闪闪,煞是诱人。那光束又俯身去亲吻这双峰挟一虹的滚滚长江流水和那水上飞舟,就吻出了晨阳辐照千古绝唱的古雄关夔门。有诗曰:“山肩高耸如人瘦,苔发全无讶尔童。火色漫夸腾上速,日光宠借十分红。”“玉峰初日白于霜,仿佛盐堆万仞冈。润下只疑咸可作,居高偏以淡相忘。”
晨阳懒懒的光束继之向江北岸的县城抛洒,向城南门左城上的“清净庵”抛洒,抹红了“清净庵”参天的古柏,高耸的寿岩,这里便氤氲霭气一片,有如虚幻仙境。那庵里的尼姑、和尚们早已经麻利地起床、洗漱,立即洒扫庭除。之后,齐集殿堂念《楞严咒》、唱赞子。待唱到一炷香烧完,就去吃素食早饭。而后,便要准备好打供、给韦驮和佛爷供饭、烧香叩头等诸多事宜。逢单日还要念《密托经》,逢双日还要颂《忏悔文》。一直要忙到晚上掌灯时分才能休眠。真个是清闲古刹亦非清闲。这“清净庵”系夔郡古刹之一,是奉节县城唯一仅存的著名尼姑庵。早年建在城外,清康熙年间经比丘尼发玉培修。嘉庆二十年再次培修。于道光二十四年被洪水淹没。咸丰三年心福老和尚报请文县令核准,将庵由城外江北嘴迁至南门左上今址。同治九年,大水,庵又被淹,心龙老和尚协助住持尼性资化缘重修。民国元年又增修了地母殿。其庵中有碑志详记其事。
逆秋水上行的“峡江轮”船泊奉节县,乘客们自有时间去游览白帝城等奉节古城的诸多风景名胜。而换了中山服的船长郑水龙却独自来到了这夔郡古刹“清净庵”烧香拜佛。他要为自己在这滔滔大江上提早来到人世的女儿求一个上上签,求一个吉祥的名字。此时里,他一口气看完碑志,不禁怅然感叹,这条桀骜不驯的长江啊,连这置身度外的清净古刹也会被它两次淹没。又想,人呢,也是桀骜不驯,竟然敢与桀骜不驯的大江相斗。是了,我郑水龙这一生呢,注定要和这大江流水相搏相依相斗相存了。
郑水龙步进庙堂大殿,点了炷香,向那巨大威严慈祥的菩萨触地伏首默默叨念。就听见有一尼姑细声道:
“这位客官一大早就来烧香拜佛,是许愿呢还是求签?”
郑水龙听了微微抬头,看见那尼姑被长袍遮掩的微露的双脚,说:“这位僧人,我是凡夫俗子,心大,是两者皆求呢。”
那尼姑说:“许愿呢,你各自默默对菩萨叨念就是;求签呢,你得要抽上一签。”
郑水龙就遵照这尼姑所说,伏地默默叨念。叨念菩萨保佑“峡江轮”平安,保佑他婆娘、女儿母女平安,唯没有求其保佑他自己。念毕,他跪膝抬身,就看见那尼姑细白的两手捧了个签盒杵在他跟前。他就随手抽了一签,递交给那尼姑。
尼姑看罢,说:“是一个夔门的‘夔’字。”
郑水龙低首问:“敢问僧人,此字怎讲?”
尼姑道:“‘崖似双屏合,天如匹练开。’赤甲、白盐南北相峙,双峰欲合,在大江之上天成一扇雄奇之门,此为夔门是也。看来,这位客官与夔门有缘。”
郑水龙点头说:“菩萨灵验,我郑水龙乃是这长江上的水手,时常往来于这夔门内外,自然与这夔门有缘。”往下想更是灵验,“我婆娘前日夜里在那秭归县水段刚好产下一女呢。”
尼姑掐指头,说:“郑先生的女儿怕是早产吧?”
郑水龙连连点头,说:“灵验,灵验,我那女儿是被那水匪所踢,早早降生了。”
尼姑道:“郑先生此番前来是要菩萨为你女儿取名字吧?”
郑水龙又连连点头,说:“对,对!”
尼姑目望寺院大门外,说:“此签明鉴,你女儿降生在夔门之外,你求签在这夔门之内,依旧离不开这个‘夔’字。她就叫郑红雪吧。”
郑水龙问:“请求僧人指点。”
尼姑道:“你女儿自然与你同姓,则姓为‘郑’,那夔门皆因这赤甲山和白盐山而天成,则名字就离不开赤甲、白盐了。‘红’亦是‘赤’,‘雪’乃‘白’也。菩萨会保佑红雪与赤甲、白盐同寿的。”
郑水龙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好,好,就叫郑红雪!”
郑水龙说完立起身来,那尼姑已经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郑水龙诚心诚意要感恩这位尼姑,从衣兜里掏出把银元来:“有劳女僧人慢走。”双手捧过银元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尼姑不看那银元,边走边唱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郑水龙紧步跟了她走,只听出一些字,不晓得她唱的啥子意思。
尼姑边走边唱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了了无无所了,心心心更有何心,了心心了无依止,圆炤无私耀古今,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郑水龙心想,这尼姑、和尚都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是不会贪财色的,便将那银元放入衣兜内。依旧还是想与尼姑说话,就问道:
“请问高僧,不知可否告之僧名?”
那尼姑各自走,也不回头,说:“我乃初入佛门之人,你叫我‘皆空’即是。”
郑水龙跟了走,说:“啊,皆空僧人……”他想问她出家多久了,为啥子出家,又忍了。心想,但凡出家之人,要么是一心要入佛门,要么,则是遇有万般伤心、痛苦之事情,那伤疤是不能够揭的。就找话说,“这‘清净庵’真是清净、幽雅啊。”
尼姑就止住步子,侧脸道:“是佛门嘛,自然是要清净、幽雅。这位先生,还有啥子话没有讲完么?”
郑水龙看见了那尼姑的侧面,好是清秀。就想,但凡他见过的这类年纪的尼姑,好像都是这等模样,清秀、端庄、有礼信。他欲言又止,心想,我那请愿、求签之事都办完了。向那菩萨请的愿都是发自内心的,菩萨当然是会保佑的;抽那“夔”字签呢,既道明了我与长江夔门有缘,又为我女儿取得个好听又很有意思的名字,真是上上签了。我还有啥子话要向这位尼姑说呢?又觉得心头真还有话要讲。他耳边回响起尼姑刚才的话声:“是佛门嘛,自然是要清净、幽雅。这位先生,还有啥子话没有讲完么?”就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是哪个人的声音呢?啊,就活像是赵嫱的说话声!脱口说:
“这位女僧人讲话好像是重庆口音,活像我要好的一个人的说话声。”
那尼姑回身正对了郑水龙,扑闪两眼朝他一笑,勾头双手作揖道:“见一佛即见诸佛,见诸佛即见一佛,诸佛即一佛,一佛即诸佛。告辞了,郑水龙先生。”说完,转身快步走去,消失在霭气氤氲之中。
那皆空尼姑的面容只在水龙眼前闪现片刻,水龙却有印象,她是个漂亮、清秀的女僧人。她那眼睛好清亮,不对,她那眼睛里分明有一泓泪水盈盈欲滴。是前者还是后者?应该是前者,她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她没有理由要落泪啊?尼姑嘛,都有一颗菩萨心,她是因为我一大清早就上山来请愿、求签的诚意而感动了。不对,她好像一个人,她就像是赵嫱!水龙的心乱了、痛了。他思念起赵嫱来。就在他和水妹成亲后的第三天,赵嫱就不辞而别了,将那“望龙火锅馆”全权交给了紫薇经营。水龙去打问过紫薇,赵嫱去哪里了?紫薇说,她也不晓得。水龙就想,自己对赵嫱的刺激太大,她那个脾气肯定是受不了的,自然要离开。也想,岁月会冲淡她那痛苦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可是,她离去已经一年多了,至今不见踪影。水龙、水妹、成敬宇、白莉莉和雷德诚都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均无果。尤其是雷德诚,从来都是乐呵呵的,却也犯起愁来,人瘦了一圈,鬓角已经可见白发。他郑水龙呢,和水妹欢悦之余,也是苦思赵嫱,禁不住两眼发湿。他晓得,赵嫱对他是真心真意的,她把那火锅馆取名“望龙火锅馆”就是望他等他之意。凭赵嫱那烈女脾气,他郑水龙要是和别的女人好,赵嫱肯定是会同那女人拼命的。赵嫱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可是,赵嫱又是好懂礼信的,她晓得他与水妹是患难与共、青梅竹马之交,当他们双双拜堂成亲之日,她强忍心中巨大悲痛给他俩当伴娘。而她内心里痛啊,她只好选择出走。可是,她无亲无故,又能到哪里去呢?水龙恍然大悟,她也许会出家当尼姑。对,是她,她就是赵嫱!
水龙这么想,就加快脚步跑进那霭气氤氲之中,进入了寿岩边的参天古柏内。好大好高好阔的古柏树。这些千年古柏肩头挨着肩头、手拉着手,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日光也不客气,就从叶缝间直射或是折射下光束来,好似成线的雨水一般。水龙就觉得自己的脸上有雨水在淌,他用船员的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那水进入了口中,不是雨水是他郑水龙发咸的泪水。他与赵嫱相处这么久了,从来也没有因为赵嫱而落过泪。这自然落出来的泪水是他负疚的苦泪,是他渴望马上见到赵嫱的喜泪,是他心疼赵嫱为他而出家的酸泪。
“皆空,皆空!”水龙大声喊叫。
“赵嫱,赵嫱!”水龙高声吼叫。
“皆空,赵嫱!水龙要见到你,水龙要接你回重庆去!……”水龙嘶声泣叫。
寿岩、古柏就把他那喊声、吼声、泣叫声回应过来,又飘向赤甲、白盐山壁,碰落入滔滔大江,随那满江流水逝去。
这个时候,尼姑皆空正躲藏在离水龙不远处的一棵青藤缠身的巨大老树后面,她那漠然的脸上淌着一溜漠然的泪水。
一个手抚念珠的老尼姑走到郑水龙跟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皆空者乃四大皆空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世上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老衲是本庵住持,本庵没有皆空之人也。”
水龙不全明白她说些啥子,却听懂了后面的话,双手一拱,求道:“乞求老僧人为我寻找到皆空,就是我方才见过的那个出家年余、眉清目秀的女僧人。”老尼姑说:“我已经说过了,本庵没有皆空之人。”唱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能成佛。”又说,“这位客官,我这皆空之庵非你久留之所,你,还是快些离去吧。”说完,拂袖飘然而去。
那棵青藤缠身的巨大老树后面,皆空也皆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