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下城临长江的那条大街如今越是繁华,坐落其间的“福生财钱庄”已经翻修扩大,发展为“福生财银行”了。门前依旧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只是,那些穿西装、长衫的先生,穿旗袍、戴珠宝玉器的女人走进那气派大门的人没有开办钱庄时那么多。
着一身白色西装的成敬宇走来,他取下墨镜看银行门前的情景,心绪不宁。他现今是这“福生财银行”的实权老板,他幺爸成豁达因一场撕心裂胆的惊吓而卧病在家养息,把经营银行的全权交给了他。成敬宇不打算进银行去了,他觉得此时应该去浮图关那栋西式楼房看望卧病在家的幺爸,谈谈那弄得他心里很是不安的事情。
把钱庄发展成为银行的决心最终还是幺爸成豁达下定的。
那天晚上,幺爸特地把他叫到浮图关那栋西式楼房的庭院里喝茶。天高云稀,皓月当空,夜风爽人。幺爸乐呵呵地对他说了决心开办银行的事情,一向催促幺爸办银行的他喝着清香的茶水,反倒犹豫起来。善于读书、看报的他明白,银行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经营存款、放款、汇兑和储蓄业务,充当信用中介的最好形式,通过存放款间的利息差额分享其可观的剩余价值。早在1580年,意大利的威尼斯就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银行,赚足了银钱。19世纪末,中国的银行也在欧风美雨的吹打下姗姗降生了。他想到了当年同幺爸的争论,认为幺爸的看法太狭隘,不该小看银行的作用,断定今后银行会替代钱庄。而当幺爸下定决心要把钱庄办成银行时,他却又犹豫了。为啥子呢?他长叹口气,他感到此时和本地的时机似乎还不成熟。
“宇儿,你啷个叹气耶,你不是一直喊幺爸办银行么?”幺爸大惑不解。
“幺爸,我是说过叫你办银行。”成敬宇点头,“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情况和我自己的看法又有不同。幺爸,你看清楚现今的行情没有?现今是,中国的银行办得太多了。再说了,我们是私营,比不得官办,重庆最先开办的银行其实都是官办的。”
幺爸端起茶碗喝茶,说:“我晓得,最先是‘浚川源银行’,虽然内部组织跟票号相仿,却实力雄厚,刚成立时的总额就有50万两。他们是官商勾结,官三商二,年息5厘,主要是承汇公私款,兼办私人存放款。那阵子嘛,政府大量铸造银圆、铜圆,缓解了钱荒,加之他们有藩库作后盾,资金可以随时流动,自然得以发展。”
“是呀,这是我们比不了的。‘浚川源银行’开办的第二年吧,上海的‘中国通商银行’又虎视眈眈来重庆设了分行,是不是?”
“是,这家银行乱整,主要靠经营鸦片,以此来抵押放款和购运鸦片货款的汇兑,不过,这家银行前年就被撤销了。”
“可紧接着清朝的‘户部银行’又来重庆了。”
“你是说那‘大清银行重庆分行’,那也只是惨淡经营。”
“后来又有了‘铁道银行重庆办事处’、‘晋丰银行江津分行’、‘中国银行重庆分行’、‘交通银行重庆分行’……”
成豁达心里高兴:“宇儿,你对银行业恁么清楚啊!”
成敬宇说:“幺爸,你跟我说过的,要知己知彼才能战而胜之,现今银行的竞争实在是太激烈!”
成豁达笑了:“宇儿,不怕,我们不怕!你看我们‘福生财银行’面临的下半城那条街,早年间就只有几家餐馆,生意清淡,而现在呢,数十家了,反而倒生意红火呢!他官办他的嘛,重庆本土的商业银行不也出现了?那‘浚川源银行’开办后的第十个年头吧,‘聚兴诚银行’不也办起来了。啊,你晓得那个富商杨文光不?”
“听说过。”
“‘聚兴诚银行’就是他和族人在重庆创办的首家私营银行,也是川帮银行中惟一没得军政背景的民族资本商业银行,就修建在望龙门。那个留学日本的聚治平能干,仿造日本三井银行的样式进行设计、建造的,不久又扩建成为砖木结构的四层大楼,占地4000多平方,好是气派呢。后首,连官办的‘中国银行重庆分行’,也去借用了他们那楼房的一部分营业。”
“有了首家私营银行,就有第二家出现。”成敬宇说,“啥子‘大中银行’、‘中和银行’、‘富川银行’也办起来了,还有中外合资的‘美丰银行’。幺爸,重庆是个内陆城市,不像上海沿海城市那般发达,盘子里的银钱就那么多,大家都来争夺,经不住几下就会抢扒光了的。”
成豁达笑:“宇儿,你这是杞人忧天啊。”
成敬宇说:“我可不是杞人忧天,是提醒幺爸。更恼火的是,现今新开办的银行在不断产生,而战乱却无有休止。幺爸,你是晓得的,就已经有银行倒闭了。”
成豁达点头:“是有倒闭的,剩下的银行呢,不少的也被军阀控制,成了他们发行钞票、搜刮民财和金融投机的工具。”
成敬宇说:“是呀。这就导致了货币紊乱、财政恐慌、经济畸形发展,致使本该投资的工商实业却很少有银行去投资。幺爸,这是银行生存、发展的大忌呢。而此时呢,钱庄业却在大发展,所以说,现今的银行占不了多少优势,反倒是风险丛生!”
成豁达呵哈大笑:“宇儿,你行,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我成家的栋梁之材!”
成豁达欣赏侄儿成敬宇的见识,却并没有听从成敬宇的劝说,依旧开办了“福生财银行”。他就这德性,认定了的事情非做不可。
接手“福生财银行”的业务后,成敬宇才切身感受到银行业也如经营轮局一样万般地艰难。郑水龙和神通广大的雷德诚跟他一起做过分析,都感到眼下的时局、国情和本地的实情决定了“福生财银行”只能在风雨飘摇中惨淡经营。不过,郑水龙和雷德诚都还是鼓励他莫泄气,要千方百计经营好银行业务,这毕竟是生财的行当。郑水龙、雷德诚和他三个好友一旦在重庆聚齐,常常会在赵嫱开在朝天门码头附近的“望龙火锅馆”或是雷德诚所在的东水门的湖广会馆聚会的。
成敬宇对幺爸办银行的主张犹豫不决也还另有原因,“成联轮”的瓦解使他心有余悸,他深感到自己的朝气、锐气和魄力远不如前了。
“成联轮”瓦解后,成敬宇只好回到幺爸处谋事。他幺爸早就希望他来帮助他经营钱庄业,自然放手让他干。真正接触钱庄和现在的银行业务后,他从开始的悲观、厌烦到有了信心,并且喜欢、热爱起来。他全身心投入,扎实苦干,着实做出了令他幺爸称道的成绩来。银行的资金多了,他幺爸就提出办实业的事情。幺爸说,宇儿,你一心开办实业的想法是对的,我想,我们银行的资金不仅要拿去投资实业,还要投资开办自己的实业。幺爸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成敬宇很是高兴,完全赞同,他觉得幺爸是个顺应潮流的开明人。有自家的银行投资办自家的实业,有自家的实业来支撑自家的银行,那就是格外的一番天地啰!
东山再起,再去经营船运业吧。幺爸提出了这个想法。成敬宇的心扑扑跳,跃跃欲试,又余悸在心,泄了气。试探说,还是做缫丝业吧。幺爸有兴趣,问何以想经营缫丝业。
成敬宇一心要经营实业,船运业做怕了,又于心不甘,就想,搞工业吧。他抽空对重庆的工业做了调查,调查了新兴手工业的火柴业、棉织业、猪鬃加工业、矿业、玻璃瓷器业、面粉业、造纸印刷业、皂烛业和制革业;又调查了机器工业的缫丝业、制造业、电力业、钢铁业、化学工业、水泥业等等。
经与郑水龙和雷德诚商量,都觉得还是做机器缫丝业好。首先,浙江、广东、四川是全国著名的三大产丝中心,而重庆更是川丝重要的出口港。重庆的缫丝业已经从传统的手工业发展为机器生产了,加之重庆开埠之后,帝国主义加紧争夺川丝,更刺激了重庆机器缫丝业的发展。重庆商人王静海开设了“永靖祥丝厂”,改良缫法,颇著成效,其成丝运沪,每箱卖价比土法缫丝多售一百七八十两到三百两,获利甚丰。法国里昂商会检验认为,“匀细光泽,且丝质强韧,尤合机器织造之用”。一时间,该厂为通省丝业观瞻所系。郑水龙说,敬宇兄,缫丝厂开办起来以后,你就使劲生产,外运的事情,我“峡江轮”定尽全力。成敬宇来了劲,说,水龙贤弟,你我弟兄俩一个在陆上一个在水上,都拼命干,共谋发展。
成敬宇把调查情况和想法向幺爸说了之后,幺爸成豁达击掌称好,当即拍板划出资金要开设机器缫丝厂。两人商定,该缫丝厂由白莉莉任厂长。办厂前,专派白莉莉去日本留学,专习蚕丝。能干的白莉莉不负幺爸成豁达和丈夫成敬宇所望,从日本学习回国后,在重庆江北开办了“福生缫丝厂”。该厂采用了日本进口的蒸汽缫丝机,效益可观。那阵,重庆已经有好几家机器缫丝厂,而使用蒸汽缫丝机的则不多。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给大后方重庆的缫丝业带来了极好的机遇,重庆出口的蒸汽缫丝量增加了一倍。这里面,“福生缫丝厂”功不可没。身为大老板的成豁达呵哈大笑,很为自己的侄儿成敬宇和侄儿媳妇白莉莉而自豪。他夫妇俩,一个在金融界为他融资,一个在实业界为他挣钱,真可谓左右逢源,财源广进啊!
不想,祸随福生,几个月前,一伙军人在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孙承福的吆喝下,到“福生缫丝厂”闹事,说是要报几年前在“成联轮”歌厅舱被羞辱之仇,胁迫要“福生缫丝厂”出血,赔一大笔款项。白莉莉厂长自然不从,孙承福就指挥那些军人戏辱、打伤了白莉莉,还砸毁了部分机器。成豁达随成敬宇赶到时,地上躺着血迹斑斑的侄儿媳妇白莉莉,厂房内一片狼藉,当场口吐血痰昏倒。
晃悠悠的藤轿抬着成敬宇到浮图关上那栋西式楼房门前时,把门人早把大门开了。成敬宇下轿子来款步走进去。院子里郁郁葱葱,石榴树上开着如火的石榴花、挂着早熟的石榴果,不时飘落下一片秋叶。
两鬓杂白的成豁达端坐在屋前的庭院里看书,见侄儿成敬宇走来,点头笑,发青的脸上有了红润。老妈子端来椅子、送来茶水。
“敬宇,来了,坐。”成豁达说。
成敬宇恭敬地坐下。
“宇儿,你尝尝这茶水。”成豁达又说。
成敬宇呷了口茶水:“幺爸,这重庆沱茶好香。”
成豁达笑道:“这是我茶场的老朋友特地挑选了送我的。”自己也呷了口茶,“这重庆沱茶虽比不上龙井茶,可是也自有它便于包装、色艳味浓的特色。”
成敬宇笑,问道:“幺爸,你现在觉得如何?”
成豁达说:“好多了。呃,你媳妇啷个样了?”
成敬宇说:“还好,没有伤着要害,到宽仁医院住院治疗后,已经回缫丝厂了。”
“厂里情况啷个样?”
“毁坏的机器已经修复,现在已经正常开工了。”
成豁达脸色复又发青,叹道:“唉,苦了你们两个了。”锁眉头说,“敬宇呀,你看,这个缫丝厂是不是不要办了吧。人家王静海在潼川开办的‘永靖祥丝厂’当年发展那么好,可是后来也还是歇业转让了。”
成敬宇说:“他那是因为自己经营的‘匹头钱庄’倒闭,亏累十余万金,无力兼营丝厂,才歇业转让的。”
“是呀,金融、实业,相辅相成啊。他是因为钱庄倒闭,可我们是因为丝厂严重受损了啊。”
“可我们的丝厂并不存在倒闭的问题,机器缫丝业还有利可图!现在重庆的缫丝厂已经占了全四川的50%,有丝车3000多部,占全川的50.75%,已经是中国缫丝工业最发达的四大中心之一。我们现在可千万不能退出啊。”
成豁达脸上又有了红润,含笑道:“敬宇呀,你那脑壳够用,把这些数字搞得恁么清楚,幺爸是不能比啰。那你们就继续干,只是苦了你夫妻两个了。”
成敬宇心里的石头落地,幺爸已经派人来对他和白莉莉说,要把缫丝厂转让出去,弄得他心里很是不安。现在看来,幺爸只是试探一下,并没有真下决心。他晓得,幺爸一旦下决心要干的事情,是九头牛也拽不回来的,就如当年他非娶他幺妈一样,不惜与自己的亲哥哥动了手脚,硬是把就要和他父亲成豁发成亲的幺妈夺了过来。
“爸爸,我放学回来了!”
成敬宇8岁的儿子成银实被成敬宇幺妈牵着,跑过来。儿子穿了毛衣、背背裤,小脸蛋红红的。成敬宇幺妈穿旗袍,头发光亮,比成豁达小10多岁的她,依然风韵犹存。
成敬宇伸手接过向他扑来的儿子,抱了他一阵亲吻:“儿子,今天上课说话、耍东西没有?”
儿子成银实说:“我没有说话,蓉蓉生气,不和我说话,耍了叠纸船的。”
成豁达夫妇放声笑,都说孙儿不说假话。成敬宇也笑,说儿子还是不听话,告诫他读书一定要认真,将来才能成器。儿子一直放在幺爸、幺妈处抚养,一则是两位老人喜欢成银实,二则呢,他和白莉莉都忙,也没有更多时间照顾儿子。
儿子的名字是成敬宇取的,有金融、实业的含义,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