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张少山又坐在院子里喝了一壶茶。说是一壶，其实不止一壶。茶要一淋一淋地沏，每沏一淋，就是一壶，如果是好茶，又经沏，直到喝得没味儿了，就说不定是几壶了。这个早晨，张少山喝的是“金骏眉”，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金骏眉”。这还是刚入夏时，张三宝拿来的，说是去天津办事，在“张一元”买了两罐儿，自己留了一罐儿，给张少山带来一罐儿。张少山一直没舍得喝。这个早晨，特意让麻脸女人拿出来沏了一壶。到底是好茶，还别说喝，沏了一闻就不一样，这香味儿顺着鼻子眼儿能一直窜到头顶。张少山有滋有味儿地把这壶茶喝到第三淋儿，心里就已经有了想法。于是掏出手机，给金尾巴打了个电话。金尾巴这几天已忙得脚后跟打了后脑勺儿，接电话时显然手头正有事，问，有啥事。

　　张少山问他，你这会儿有时间吗。

　　金尾巴说，有要紧事，就有时间。

　　张少山说，你过来吧，现在找你，当然是要紧事。

　　金尾巴问，哪儿找你？

　　张少山说，家儿来吧。

　　挂了电话就吩咐麻脸女人，早饭多做出一个人的。

　　一会儿，金尾巴来了，一进院就说，我一会儿还约了事。

　　张少山指指小饭桌跟前的凳子说，吃着说，吃完了忙你的去。

　　张少山把金尾巴叫来，是想问他联合体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前些天从镇里一回来，就跟金尾巴说了吴书记和马镇长的态度。金尾巴一听镇里的领导支持，而且还这么重视，一下子更来劲了，每天在两个村来回跑。这时，张少山先问，二泉咋样？

　　金尾巴把送到嘴边的发面饼停了一下，问，啥咋样？

　　张少山说，他不是说，要考虑一下吗。

　　金尾巴说，现在不是他考虑的事了，是我要考虑。

　　张少山没听懂，看看他，你要考虑，你考虑个啥？

　　金尾巴这才告诉张少山，前几天，他又跟二泉谈了一次。二泉基本同意了，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如果让他挑头儿，他必须有决定权。二泉的理由是，他这人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自己能左右，这样心里才有把握，否则成了傀儡不说，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也就没意义了。但二泉又说，这个条件，估计金尾巴也很难接受，所以这事，恐怕还不太好办，如果双方都不让步，那金尾巴就只能另做打算了。当时金尾巴听了没立刻说话。二泉提的这个条件，他确实无法接受。金尾巴也是个自信的人，他也不想当傀儡。二泉说的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但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觉得人家行，把人家推到前面，可又不给决定权，这事儿当然说不过去。但如果真把决定权交给二泉，自己的位置又如何摆呢？

　　金尾巴毕竟是个有智慧的人。有智慧如果换个说法儿，也就是能变通。他心里很清楚，现在必须让二泉加入进来，而且不是一般的加入，一定要以管理者的身份，否则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件事都会增加很多不确定因素。可现在又面临这样一个难题，如果这个难题暂时无解，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搁置在这儿，大家从这个难题绕过去，先商量别的事。常言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困难都能解决，难题也就更没有解决不了的。于是，他开诚布公地对二泉说，你提的这个条件，我确实没想过，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二泉也很真诚，说，好吧，咱们都再想想。

　　金尾巴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必须让你在这个位置。

　　这时，张少山一听金尾巴说，就意识到，他们已经把这事谈得很深，也想得很实际了。于是问金尾巴，你这几天考虑得怎么样了？想想又说，要这么说，关键就在你这儿了。

　　金尾巴摇头，也不对。

　　张少山看看他。

　　金尾巴说，关键还不在我。

　　张少山问，在二泉？

　　金尾巴又摇头，也不全在二泉。

　　张少山扔下筷子说，你怎么也学会说这种刮钢绕脖子的话了。

　　金尾巴说，现在的关键，是在我们俩，一个人，谁说了都不算。

　　张少山明白了，想了一下点头说，我觉得这样更好，这个联合体虽是你想出来的，可我估摸着，你也是在别处学的经验，毕竟还没亲手干过，二泉再怎么说，这种事虽然也没经过，可他出去这几年，又是在广东的沿海城市，那边经济发达，也就比你有见识，如果你俩共同掌控，二泉在前面，你在后面，就像唱双簧，一个前脸儿，一个后脸儿，真遇上事儿，也能有个退身步儿，况且一个人两只眼，两个人就是四只眼，也能看得更清楚。

　　金尾巴端起碗，一边喝着粥乐了。

　　张少山问，你乐啥？

　　金尾巴说，要不说你当村长呢，这一说，本来缠头裹脑的事，一下就明白了。

　　正这时，张少山的电话响了，是副主任金友成打来的。金友成先在电话里问张少山在哪儿。张少山说，这会儿还能在哪儿，在家呢。一听金友成说话挺急，又问，有啥事儿？

　　金友成这才说，你快来村委会吧，吴书记和马镇长来了，都在这儿等着呢。

　　张少山一听赶紧站起来，对金尾巴说，你慢慢吃，我先去村里。

　　说完就急急地奔村委会来。

　　马镇长和吴书记来东金旺，是临时决定的。头一天下午，去陈快庄参加现场会。陈快庄用大棚栽培鸡腿菇闯出一条新路。鸡腿菇学名叫“毛头鬼伞”，属于热带和亚热带植物，因为营养价值高，很有发展前景。本来海州县一带的温湿气候不太适合这种东西的生长，但它要求土质偏碱性，而梅姑河沿岸一带正好是偏碱性土壤，于是陈快庄就尝试着用大棚培育鸡腿菇，竟然获得了成功，还总结出一套经验。前一天的下午，在徐副县长的亲自安排下，组织各镇主管扶贫工作的副镇长在陈快庄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吴书记和马镇长是东道主，自然都要来参加。傍晚散会以后，徐副县长一行开会的人都走了，吴书记和马镇长又留下来在村里商量后面的事。这一商量就晚了，索性住在村里。今天一早，两个人从陈快庄出来，回镇里的路上一商量，本打算把张少山叫到镇里，研究后面的事，现在索性就弯一下来东金旺，顺便也看一看村里的实际情况。这时，马镇长见张少山赶过来了，就笑着说，昨天下午的现场会故意没叫你，也没叫永年，眼下你们手头都有自己的事，也都干得挺好，贪多嚼不烂，这培育鸡腿菇的事暂时就别想了，如果哪天想干，陈快庄也不远，经验都是现成的。

　　张少山一听就笑了，说，这鸡腿菇，我早晚得搞，眼下确实顾不上。

　　张少山先陪着吴书记和马镇长去茂根的饲料厂和二泉的养猪场转了一下，然后就来到村南金尾巴的蔬菜大棚。三排12个整整齐齐的大棚，看着很气派。田大凤正带着人在大棚里忙碌，一见张少山陪着领导来了，赶紧迎出来。张少山介绍说，这就是金满帆的小女朋友，叫田大凤，是山东姑娘，不光能干，种菜也是一把好手儿，人家干这个是家传，听说往上捯几辈儿都种菜，眼下在老家那边有一个很大的蔬菜生产基地，这回，把种菜的经验也带到咱这边来了。张少山说着就笑了，金满帆眼下这么有底气，他的底气就是从大凤这儿来的。

　　田大凤让张少山这一夸，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咱不会别的，就会种菜。

　　吴书记笑着说，会种菜就行啊，这就是本事，眼下咱这里正需要呢！

　　田大凤点头说，行，我和尾巴哥一定好好儿干！

　　吴书记回头问，尾巴哥是谁？

　　张少山笑着说，就是金满帆，他小名儿叫金尾巴。

　　吴书记一听也笑了，说，对上号了，我在县里的建材市场见过他，还聊了一会儿呢。

　　马镇长在旁边说，是啊，也就是那回，他给少山告了一状。

　　说着就都笑了。

　　这时，马镇长又对张少山说，你给永年打个电话，叫他也过来，咱索性就在这儿开个现场会，把事情都商量一下，你们现在都忙，也就别往镇里跑了。

　　回到村委会，金永年也赶过来了。

　　马镇长这才说，这几天和吴书记反复商量，觉得你们两个村的条件基本都已成熟了，所以想提个建议，这个联合体，是早成立早受益，是不是尽快落实这个事。

　　吴书记说，这是个创新事物，这一次，咱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点。

　　金永年一听扭头看看张少山，说，我没意见！

　　张少山想了想，点头说，行倒是行，不过，我还得先和金尾巴他们几个商量一下。

　　马镇长笑着对吴书记说，看看，少山这个村主任，也当得快成精了。

　　张少山感慨地说，虽然这些年了，可还得在干中学啊，眼下不一样了，咱面对的是一帮年轻人，有文化，又都在外面跑过，有见识，况且现在撑的毕竟已是一条大船了。

　　其实张少山的心里清楚，这事不用跟金尾巴几个人商量。当初这想法就是金尾巴提出来的，又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酝酿，各方面都已成熟，而且在这个过程里，二泉和茂根也都把各自的想法说出来，现在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方案。所以他们几个人也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张少山真正的心思，是还得跟金永年商量了一下。张少山想问题很细，也比较周密，不管怎么说，不能不承认，西金旺的发展还是一直走在前面，村里各个产业的经济实力也远比东金旺这边要强。可这个联合体的想法是东金旺先提出来的，这就有一个问题，如果这想法是西金旺先提的，似乎更顺理成章，而由东金旺提，会不会有傍着人家之嫌呢？吴书记从一开始就先说了，联合体这事有两个关键，一是要自愿，绝不能拉郎配，二是必须齐心，只有自愿，又齐心，后面的事才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一致共同发展。

　　吴书记和马镇长走后，金永年先没走。张少山看出来，金永年好像也有话说。张少山索性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茂根已明确表示了，他组织的“金旺养殖协会”可以加入联合体，他既然这么说，也就肯定征得所有成员户的同意了。张少山说，这些成员户有不少是你西金旺的，可你那边还有不在这协会的，这就不能强迫人家也加入这个联合体。

　　金永年听了点头说，我也正想说这事，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你有啥想法？

　　张少山说，我是这么想，虽然马镇长说，咱这次索性几步并作一步走，但具体操作起来，还得分两步，当然这两步不光是针对你西金旺，我东金旺这边也一样，第一步，让协会成员，也就是当然加入的成员户和愿意加入的农户，先加入进来，暂时犹豫或还不打算加入的，可以等等，让他们观望一下，用吴书记的话说，咱不能拉郎配，等他们真正看出这联合体的优势，确实想加入了，再走第二步，这时咱就可以把两个村的优势完全整合起来了。

　　张少山说完又强调一句，还是那句话，不能操之过急。

　　金永年点头说，我同意。

　　第二天上午，马镇长又给张少山打来电话，联合体的成立大会具体怎么搞，让他尽快拿出一个方案。张少山正寻思，金永年的电话也打过来，说，马镇长也给他打电话了，让他跟这边商量一下方案的事。金永年在电话里说，既然这联合体以后要落在东金旺，又是以东金旺为主，这回的这个成立大会，也就应该在你那边搞。张少山一听，金永年说得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没推辞，不过又对金永年说，这个联合体说到底，将来还是由金尾巴和二泉他们操持，这回他们是主角儿，咱当村主任的，只是给他们挎刀打旗儿。

　　金永年没听懂，不知张少山说的“挎刀打旗儿”是什么意思。

　　张少山这才给他解释，所谓挎刀打旗儿，是戏台上的话，意思也就是跑龙套，说句好懂的，他们是红花，咱是绿叶儿。金永年一听就在电话里乐了，说，你当初那几年相声真没白学，肚子里的玩艺儿就是比我多。张少山说，要我看，方案这事儿这么办，我先去征求一下他们几个人的意见，听听他们有啥想法儿，然后咱再具体商量。

　　金永年说，行。接着又提醒，别忘了茂根。

　　张少山说，对，以后这三个人，就是咱这联合体的铁三角儿。

　　张少山来到村南的蔬菜大棚，跟金毛巴一说，金尾巴立刻说，这事儿我得先找他俩商量一下。张少山说，不过你得快点儿，镇里马镇长那边还等着呢。

　　金尾巴说，放心，事情不会耽误在我这儿。

　　果然，三天以后的上午，金尾巴就把一份完整的方案给张少山送来了，又说，这个方案的每个环节，他们几个人都已落实了，如果镇里有什么想法，还可以调整。

　　张少山一拿到这个方案，立刻把金永年叫到这边来。金永年先把这方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问张少山，这个方案，你都看了吗？

　　张少山说，看了。

　　金永年说，到底是今天的年轻人，真敢想。

　　张少山摇头笑了，是啊，老话儿怎么说，年纪不饶人啊！

　　金永年说，我这几天也寻思了，有个想法儿，你看合适不合适。

　　张少山说，你说。

　　金永年说，咱这回，如果像吴书记和马镇长说的，要把声势造起来，是不是索性就再搞个第三届“幸福拱门文化节”，然后在这文化节上，宣布这个联合体成立。

　　张少山听了一拍大腿说，好啊，你这个想法儿好！

　　张少山把方案送到镇里。两天以后，马镇长就把电话打过来，先在电话里说，已经和吴书记研究过了，把这次活动的名称稍稍改动了一下，建议叫“第三届幸福拱门文化节暨金旺生物农业联合体成立大会”。然后又说，只把其中的几个环节做了一下微调，别的都很好。

　　张少山一听说，行，如果这样，我们就着手筹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