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监工被劳工们感化之后,良心发现,他不再穷凶极恶地对待矿工,看见谁偷点懒,他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故意让大家磨一磨洋工。三个月后,他被调到井上去了,取代他的竟是日本大票关安藤。
安藤上任头一天,在井口给“矫正队”的矿工训话:“你们听着,杨把头监工大大地不利,你们怠工大大地,他的统统地不报告,你们这几个月出炭大大地减少。杨的失职,调到井上去了。从现在起,你们‘矫正队’归我来管。每天完不成‘大出炭’指标,不准上井,谁敢磨洋工,死啦死啦地!”
他拔出洋刀,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在“矫正队”的作业区巡视,他挎着洋刀,手里拿着皮鞭,虎视耽耽地盯着每一个矿工。看到有人干活慢了,他上去就抽一鞭子。走了两趟,他就回到大掌子面上,两手拄着洋刀,死死盯着干活的人们。
那天,大家正奋力挖着煤层,突然顶子上出现了咔嚓咔嚓的响声。顶子上的煤块在松动、坠落。
王大个喊了一声:“掌子来劲儿了,快上大巷子!”
“来劲儿”就是要冒顶的意思,大家一起往大掌子面跑。
安藤堵住作业区巷道:“八格亚路,你们为什么的离开?”
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
安藤抽出洋刀拦截着人们:“统统的回去!”
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危险!”
安藤脸色铁青,吼叫着:“我命令你们统统地回去!你们死了的没关系,机器的要!溜子、链子的要!”
他挥动洋刀,把大家逼进作业区。
王大个喊着:“弟兄们,快点搬机器出来!”
冒顶发生了,大块大块的煤层塌落了下来。轰隆隆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巷道里腾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
大块的煤和石头在不断地塌落,焦裕禄用身体护住了焦念重和小奉天。塌落的煤和石头砸在他身上。通往大掌子面的巷道被堵死了。
小奉天哭起来。
焦裕禄说:“不要哭!看看有受伤的没有?”
王大个说:“李大哥的腿压住了!后边还埋住了十来个人。”
焦裕禄指挥着:“快!留下几个人帮刘大哥,其他人到巷道后边,把埋住的人救出来!”
李大哥的腿压在煤堆里,焦裕禄爬过去奋力扒着。
李大哥不停地叫:“俺的腿断啦!”
焦裕禄安慰着他:“李大哥,你一定要挺住呀!”
大家七手八脚,终于把李大哥的压住的腿扒了出来,焦裕禄又和大家去营救隔在巷道后端的矿工了。他见大家的矿灯都还亮着,忙喊:“留下三盏矿灯照着,其它都关掉!”
黑暗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微弱的三豆灯光。灯光照着焦裕禄刚毅的脸,和那双充血的眼睛。
镐头在煤层上刨动溅出的火花,一双双手扒着煤层。
忽然有人喊:“听!”
大家静下来,听见巷道那一端有金属的敲击声。
焦裕禄兴奋起来:“咱们的人活着,他们也在那边刨巷道呢!”
堵住的巷道挖出了个洞口。听见那边的人喊:“我们有救了!”
这边的喊:“你们怎么样?”
那边答:“都还活着。”
2
在大掌子面通往矫正队采掘作业区的巷口,老洪带着救援的矿工在挖巷道。
有人问老洪:“老洪,都两天了,也听不到里边一点动静,不知里边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老洪说:“他们不会死的!”
在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也在挖着巷道。由于饥渴难忍,人们已虚弱不堪。
李大哥问:“兄弟们,咱们埋在这有几天了?”
王大个说:“按矿灯用的时间看,大概两天多了吧。”
李大哥有些泄气:“挖了两天了,连个亮光儿也看不见,咱怕是出不去了。可怜俺老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爹……”
李大哥说着哭起来。他一哭,焦念重也哭了。
焦裕禄说:“小爷,李大哥,男人的眼泪是金豆子,这个时候更不能掉。刚才我跟王大哥又看了看,咱们找的出口方向没出错,只要出口找不错,咱就能出去。”
焦念重说:“再挖不开,咱闷不死,也得渴死、饿死。”
焦裕禄说:“老天不灭咱,小爷,你看顶子上不是一直还有往下滴的水珠吗,咱接水的棉袄还湿着呢。再咬牙坚持一下,咱就能看见光亮了。”
王大个说:“禄子说得对,兄弟们,气可千万别泄呀。”
焦裕禄问小奉天:“还有几只矿灯有电?”
小奉天回答:“还有六只。”
焦裕禄说:“都打开!”
王大个不解地问:“都打开?禄子,亏着你心细,一开始就想出了轮换用矿灯的办法,这回都打开,电都用光了咋办?”
焦裕禄说:“刚才咱们挖到放水桶的座子了,这个座子是个标志,咱离大掌子面没多远了,亮堂一下让大伙提提神,我给大伙唱个歌,一鼓劲就挖开了。”
所有的矿灯都打开了。
3
在大掌子面通往作业区的巷道口,老洪带着救援的队伍在奋力挖掘。突然有人喊:“你们听,里边好像有人在唱!”
一个矿工说:“不会吧,埋在里边三天了,谁还有唱的气力?”
开头喊的那个矿工把耳朵贴在石壁上:“真的,你听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那边传来很细微的唱歌声: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行……
老洪兴奋起来:“是禄子在唱,他们还活着!大家快加劲挖呀!”
4
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打亮矿灯,正鼓劲挖着坍塌的通道。
听得小奉天喊:“禄子哥,我听见有人唱!”
焦裕禄一喜:“真的?”
小奉天说:“真的,你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石壁对面传过来老洪唱的京剧: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焦裕禄兴奋起来:“是洪叔!洪叔来救咱们啦,大家加把劲啊!”
大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王大个喊道:“兄弟们,咱们有救了!加把劲呀?”
巷倒挖通了。
一道水桶粗的光亮射进来,坍塌的作业区巷道里立刻就亮了。骤然而至的光亮让受困的矿工们一时眩晕。双方欢呼起来。
焦裕禄从挖开的洞口爬过去,和老洪抱在一起:“洪叔……”
5
夜已经很深了,井口门房里,老洪和焦裕禄还在聊天。小桌上有一小坛快见底的烧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
老洪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给自己碗里倒酒,又给焦裕禄倒上:“禄子,来,喝!”
焦裕禄拦住:“洪叔,我真的不行。”
老洪醉态可鞠:“咋不行,这清烧,它,它不上,不上头。喝了晕忽忽的,才是小神仙啊。”
焦裕禄说:“洪叔,您刚才说到您上戏班子的事了。”
老洪说:“你还愿听?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洪叔,就叫洪哥。”
焦裕禄说:“那咋成?洪叔就是洪叔嘛。”
老洪又喝了一盅:“就叫洪哥!你叫洪叔,我就真老了。你洪哥这些年啊,碱水里也泡过,血水,血水里也浸过,啥,啥样事都历,历过,啥,啥样人都交,交过,你洪哥我呀……来,喝。”
他端起碗,把碗里酒又干了。
他接着说下去:“说戏班。我去戏班子的那年,十、十一二岁吧。那个戏班叫个“同庆班”,班主就是师父,唱梆子戏,也唱柳琴。来,喝……”
这回是焦裕禄给他倒了酒。
“给班主提了三年尿罐子,才学胡琴,唱戏,也是师父教的。到了十七八岁,你洪叔,不,你洪哥我,就成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了。洪哥有个艺名,叫“小金铃”,唱小生,到哪唱都追一伙大闺女、小媳妇。后来,后来到东北混饭,一个闺女追着戏班子就不走啦,俺们戏班走到哪,她追到哪。来,喝……俺在台上一亮相,就看见台底下那双黑溜溜的大眼儿。再后来她干脆追到后台去了。再后来她就成了你洪嫂,也跟我上了戏班子里。来,喝……
焦裕禄按住盅子:“洪叔,您还是少喝点。”
老洪舌头有些直了:“没,没事……成了你洪嫂啊。又过了两年,戏班子散啦,你洪嫂也死啦,俺就流落在东北啦,要过饭、伐过大木,后来下了煤窑。挖了几年煤,拾了几回命。亏了上过几年私塾。窑上缺个记帐的,找上你洪哥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几年,日本人来了。有人保荐我上日本煤窑的大柜,我不干,当了个门房。来,喝……
焦裕禄夺下盅子:“洪叔,别喝啦。”
老洪用筷子敲了一下焦裕禄的头:“没记性!叫洪哥!酒是个好东西呀,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禄子,洪哥,跟你说句实话,你真想在这阎王殿呆着?”
焦裕禄摇摇头。
老洪叹口气:“可是你跑不了,三道铁蒺藜,两道电网,鬼子的巡逻队、成群的狼狗,想从这儿跑出去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跑成过,不是让狼狗撕了,就是挂电网上烧成糊家雀了。硬跑可不成啊。”
焦裕禄抱住老洪:“洪哥——”
老洪拍打着他的肩:“洪哥看你和别人不一般。洪哥会给你想办法……”
6
入睡前,大家躺在地铺上聊天。
李大哥问小奉天:“小子,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出了这矫正队,想干啥?”
小奉天说:“俺想,俺想,俺还没想呢。俺想先到俺舅的馃子铺里,吃一顿香油馃子,一气吃二十根,不,三十根!”
李大哥笑了:“小孩子家,就知道吃。”
一个二十多岁的矿工说:“俺要能回去,先娶了媳妇,让他给俺生个黑小子。”
王大个问:“生个黑小子让他干啥?”
那个矿工说:“像俺来矫正队以前一样,在俺老家山沟里打石头。”
大伙笑了。
焦裕禄说:“俺啥也不想,就想守在俺娘身边,好好地伺候俺娘。俺娘太苦了。”
哑叭刘大哥呀呀地叫,一边叫一边坐起来比划。
焦念重问:“哑叭说啥?”
小奉天说:“他说他出去当响马,杀回矿里来,宰了那些鬼子,把弟兄们搭救出去。”
李大哥长叹一口气:“到了这阎王殿里,出去比登天还难呀。甲字号的一个弟兄,昨天不刚挂电网上了?烧得都没个人样了。”
王大个摇摇头:“别净说那些了。早点睡,明早还上溜子呢,来,我数一二三,大伙翻个身!”
7
上完夜班的矫正队矿工们出了矿井。
井口围了一圈人,场子中间是安藤,周围有七八个日本矿警,他们拦住出矿井的矿工们,让他们与安藤摔跤取乐:“安藤太君打擂的干活,你们统统的不准走开!”
安藤脱了棉上衣,正和一个矿工摔在一处,他显然受过严格的摔跤训练,和他摔跤的矿工也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但刚一交手就被他掼在地上,摔个半死。
他又拉过一个矿工,三下两下,又把这个矿工摔在几步远的地方。
日本矿警们发出一阵阵狂笑。每摔倒一个矿工,安藤都会伸出小拇指轻蔑地说:“支那人,小小的,东亚病夫的!”
又拍着自己的胸脯子:“大日本,大大的!”
他已经接连摔倒了五六个矿工。
一个日本矿警上去举起安藤一只胳膊:“安藤太君,大日本大大的英雄,敌手的没有!”
刚下井的哑吧刘大哥挤上前去,挽了挽袖子,冲安藤比划了两下。
安藤看了看哑吧刘大哥,摇摇头:“你的,小小的,不行!”
哑吧叫喊着做了个手势。安腾被激怒,狂笑一声扑上去。
第一个回合,哑吧刘大哥把安藤摔了个嘴啃泥。
安藤从地上爬起来,竖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
第二个回合,安藤又被哑吧刘大哥扔出去十来步远。
安藤抹了一下嘴角,手上沾了血。他发了狠,嚎叫着熊一样再次向哑吧刘大哥扑去。两人扭结在一起,安藤伸手要掐哑吧刘大哥脖子,哑吧机灵地闪开,又一个漂亮的别腿把安藤重重摔了出去。
矿工们拍起手来。
安藤真的气极了,他脸色铁青,眼里冒着火。
哑吧刘大哥伸出小拇指,冲安藤轻蔑地笑着。
安藤骂一声:“八格!”
他又脱了衬衣,光着膀子,瞪起冒火的眼睛,扑向哑叭刘大哥。
哑叭刘大哥不慌不忙,以逸待劳。待安藤上去扳住他的肩,刘大哥身子猛地向下一蹲,肘抵了过去,没等安藤反应过来,就被摔了出去。
这第三个回合,安藤摔的更重,几乎就爬不起来了。两个日本矿警把他搀了起来。
安藤大票恼羞成怒,命令哑吧刘大哥:“向后转!立正!”
哑吧刚转过身,安藤拔出洋刀,从背后刺向了他。
哑吧刘哇的叫一声,嘴里喷出鲜血。
一向老实懦弱的焦念重,在安藤抽出洋刀劈向哑吧刘时猛扑过去,要夺安藤手里的刀。
安藤骂声:“八格”!反手一刀刺倒了焦念重,又在他当胸狠狠踹了几脚。
焦裕禄喊了一声:“小爷!”
他和矫正队的矿工们冲上去,日本矿警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拦住了他们。
8
夜深了。焦念重躺在焦裕禄怀里。矿工们围拢在旁边。他的呼吸已非常微弱。
焦裕禄给他喂草药:“小爷,洪哥熬来的药,你吃了会好的。”
药喂在焦念重嘴里,又从嘴角流了出来。焦裕禄轻轻给他揩拭了,又喂了一口。焦念重摇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说什么。
焦裕禄问:“小爷,你要说啥?”
焦念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我……要回……回家……”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
焦裕禄哭喊着:“小爷!小爷呀!”
窗外狂风怒号。
而此时,在井口门房里,却传出吱吱哇哇的板胡声。大有醉意的安藤一个人用老洪的板胡自拉自唱: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忽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山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窗外狂风怒号。
9
安藤又到掌子面上来巡视了,矿工们怒目相向。他看到了人们眼里燃烧着的仇恨的火焰。
连杀二人的安藤感觉到矿工们的敌意,他的东洋刀换成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注视着矿工们手中闪亮的铁锨、大镐。
10
那个晚上,焦裕禄又无法入眠了。他不停地努力去翻动身子。
身边的王大个子醒了:“禄子,又睡不着了?你这孩子心忒大。明儿还下井呢,快睡!”
焦裕禄问:“王叔,你说,这人靠啥活着?”
王大个说:“人活着靠啥?靠一口气呗。一口气没了,人就没了。你没听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焦裕禄点点头:“你说的对。人就靠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是啥气?就是‘浩然之气’呀。”
王大个说:“啥叫浩然之气?,咱不懂。”
焦裕禄说:“这是孟子说的。”
王大个拍拍焦裕禄的头:“行啦,快睡吧。”
焦裕禄曲肱而枕,他沉入了对往事的回想。
那是焦裕禄六年级时,博山县第五区第五小学课堂上,张老师捧着一部《孟子》,在做着讲解:“‘我知言,我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公孙丑问孟子:先生擅长什么?孟子说我能够辨听别人的言语,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问:什么是浩然之气?答:那种气很博大,很坚强,用正确的方法去培养它,它就能充满天地之间!焦裕禄同学,你能解释一下这‘浩然之气’ 究竟是什么气吗?”
焦裕禄站起来回答:“我觉得‘浩然之气’就是天地间的正气。一个人有了这天地正气,能顶天立地,一个国家有了这天地正气,它就不会被别人打挎!”
张老师击节:“好!太好了!浩然之气,就是天地的正气,就是咱民族的正气!同学们,我们读圣贤书,就要学习圣贤的品格!”
每次回想起张老师讲《孟子》,焦裕禄心中都会泛起一股热流。张老师太喜欢孟子了,焦裕禄也太喜欢孟子了。在他的心目中,孟子是个顶立地的男子汉,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做男人就要做这样的男人。
呼啸的北风把安藤狼嗥般的唱腔断断续续传过来: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焦裕禄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宰了这个狗杂种!”
11
安藤又一次在醉酒后下井了。
他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东洋刀,趔趔趄趄,东瞅西戳,站在巷道口。嘴里“八格、八格”地骂着,把洋刀对着矿工们比划,打着酒嗝:“你们,大大地仇视大日本皇军,煤的挖完了,你们,统统地喂大日本的狼狗!”
焦裕禄借给大家送水的机会,给工友们丢眼神,让大家小心。他走到王大个旁边,王大个也向他示个眼色。
安藤在巷口招呼焦裕禄:“喂!你的,水的端给!”
焦裕禄在桶里倒了一碗水,端起来。
王大个用手抹了一下脸。焦裕禄会意,端着大号粗瓷水碗一步步向安藤走去。
走近安藤,他说了句:“水的来啦!”
安藤把东洋刀插进刀鞘里,伸出右手接水碗。
焦裕禄猛地把水碗砸向安藤的头。
安藤大叫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焦裕禄又飞快地向他眼上打出一拳。
安藤欲抽刀,焦裕禄急拽住他抽刀的右手,安藤顺势一带,险些把焦裕禄带倒在地。焦裕禄一跃,连刀带人死死抱住,他用了哑叭刘大哥教他的一招,一个大背挎,把安藤反背起来,猛地一摔,把他掼倒在地上。
王大个喊一声:“弟兄们上啊!打死这王八犊子!”
矿工们手里握着大镐、铁锨一涌而上。安藤一个翻身,把焦裕禄压在身下。他正要伸手掐焦裕禄的脖子,几把镐头、铁锨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安藤来不及叫出一声就瘫软下来。
王大个指挥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刨了个坑,把安藤的尸体和东洋刀埋了下去。
小奉天说:“安藤这王八犊子总算让咱收拾了,这下再不受这王八犊子的气了!”
王大个见焦裕禄不说话,把手扶在他肩上:“禄子,咱下一步咋办?”
焦裕禄说:“把鬼子埋在掌子面上,只是个暂时的办法。如果矿上发现安藤不见了,牵着狼狗进来寻,那狼狗可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的。”
王大个说:“那咱再把他埋深一些,深深地埋,让狼狗闻不出味来。”
焦裕禄说:“那也不行。”
李大哥问:“为啥?”
焦裕禄说:“安藤莫名其妙地在井下失踪了,鬼子能善罢干休吗?咱们矫正工本来就是鬼子的眼中钉,能轻易放过咱?”
大家着急了:“那该咋整?”
王大个说:“好办,你们大伙都说安藤是我打死的,我一个人担,让鬼子杀我好了!禄子你还小,家里还有老娘。我光棍一个,砍了头是个独桩!”
大家说:“要认咱们大伙一块认,要死死一块。”
焦裕禄说:“不行!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中要是有一个逃跑了,大伙倒是可以把这事推给这个逃跑的人。”
李大哥沉思片刻,说:“这办法也不中,这地方跟本就跑不出去!两层电网、三道铁蒺藜,出进好几道关。想跑的人,让电网烧死的、让狼狗撕裂的,哪个月都有。这会又是大白天,往哪儿走?不行!”
焦裕禄说:“别争了。到了下班就来不及了。”
王大个问:“谁能充当那个逃跑的人?!”
焦裕禄拍拍胸脯:“我!”
王大个说:“你?不行!你太小,别冒这个险!要去我去!”
焦裕禄说:“王叔,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比你们多个有利的条件,也许洪哥能帮我的忙。”
王大个猛地把焦裕禄抱住了:“禄子——”
焦裕禄说:“就这样了王叔,我走了,剩下的事还得你处理好,大伙全靠你了。”
他抱抱拳:“各位大叔大哥,兄弟们,我走了。有日大伙出了矫正队,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矿工们围上来,抱住焦裕禄,哭得热泪淋漓。
小奉天哭了:“禄子哥——”
焦裕禄拍拍小奉天的肩:“好兄弟,哥没事。”
王大个热泪难禁:“九死一生啊禄子,你多保重!”
焦裕禄推开工友,拱手说声“再会”,拎了平日打水的水桶往井上去了。
12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在值班,看见焦裕禄来打水,非常高兴:“哟禄子,又上来打水啦?”
焦裕禄叫了声:“洪哥。”
老洪摘下墙上挂的板胡:“先不忙打水,咱还是来一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欲言又止:“洪哥,我——”
老洪说:“没事,不在乎这一小会。”
焦裕禄吞吞吐吐地:“洪哥——”
老洪甚感诧异:“你今天咋啦?”
焦裕禄不语。老洪拉他坐下:“来,拉吧。啥事都不管,咱唱一段。”
焦裕禄调了弦,定了弦,拉了过门。
老洪唱:
万苦千辛脱祸殃,
此身不料再还乡。
牧羝羊生乳放归程,
十九载音书难寄祈天壤……
焦裕禄停下来。老洪问:“咋回事?”
焦裕禄说:“洪哥,我今天得走,你一定得帮我。”
老洪深感意外,惊问:“上哪儿去?”
焦裕禄说:“出这活地狱去。”
老洪吓了一跳:“大白天从这儿出去?除非你变成天上飞的。这不是白送死吗?快快打了水回去,别瞎说!”
焦裕禄说:“真的洪哥,我必须走!”
老洪说:“八九个月都熬出来了,你急啥?想走,也得等我值夜班的时候,或者想办法给你弄一个良民证。”
焦裕禄说:“那就来不及了,洪哥!”
老洪沉下脸来:“不行!”
焦裕禄说:“那我不求你了,我自己走。”
老洪拉住他:“回来!胡闹!没见前天那个在电网上电死的人吗?从日本人占了这矿,谁从这里跑出去过?”
见焦裕禄瞅他的枪,老洪说:“甭打歪主意,这枪你抢了也没用。快走!快走!”
焦裕禄说:“洪哥,我把安藤拾掇了!”
老洪大惊:“你说啥?再说一遍!”
焦裕禄很平静地说:“我把安藤杀了!”
老洪吓了一跳:“当真杀了?”
焦裕禄点点头:“当真!我天黑前走不出去,等着该安藤出矿井的时候,就露馅了。”
老洪握住焦裕禄的手:“俺的好兄弟,洪哥原先只知你聪明伶利,没想到你是个少年英雄!洪哥今天开眼了。你了不得。罢罢罢!洪哥豁出这腔子血了,来来来。”
他拉起焦裕禄,拿了一把钳子就走。
老洪带着焦裕禄绕过矿井警戒区的岗哨,又绕过过两片棚号,七转八拐,到了一道铁丝网前。
日本矿警巡逻队的车驶过。
老洪拉焦裕禄隐在木垛子后边。
突然,木垛子后边闪出两只野狗。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向焦裕禄逼近。
老洪轻声说:“这里不远是三区的死人仓,野狗吃死人都红眼了。别理睬它。”
老洪举起枪,拉一下枪拴,两只野狗跑开了。
老洪说:“这地方是个监视的死角,只这没电网。你出去,往北跑,一直到鞑子营,找我一个亲戚,他叫范慎五,在鞑子营东头开剃头铺。你说是我表弟,他会给你弄张‘良民证’,没这玩艺你还是插翅难飞。记住了?”
焦裕禄点点头。老洪嚓嚓剪开铁丝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币,塞到焦裕禄怀里,把他推过铁丝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