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列闷罐火车汽笛呜咽,穿过幽长的隧道。高速前进的火车铁轮,在铁轨上摩擦出的串串火花。
焦裕禄和难友们被押解在车上。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母亲踉踉跄跄扑过来的身影。连着三个多月啊,母亲隔一天就要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进一趟博山县城。近一百天跑了差不多五十来个往返,那是三千五百里山路啊!娘一双小脚,不管风天雨天雪天,硬是把从崮山到县城的山路丈量了五十遍!到最后,娘只有一个愿望了,那就是她一定要看见她的儿子还活着。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娘吗!不知道老娘现在怎么样了,见不到儿子,她该急坏了。
想到这些,焦裕禄泪流满面。
他又想起七岁那年夏天吃午饭时发生的娘和爷爷的那段对话。焦裕禄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午饭,是野菜汤。
焦裕禄的哥哥焦裕生见碗里又是绿汪汪的野菜汤,问:“娘,又是野荠菜粥,咱家咋天天吃野菜?”
爷爷说:“生子,这年景,有野菜就算不错了。你娘从鸡叫头遍上山,到晌午回来,才挑了半筐野菜。”
焦裕禄说:“哥,这野荠菜粥最好喝了,我一定要喝三碗。”
他喝着野菜粥,唱着歌谣: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松松裤腰喝三锅。
他一边唱一边拍自己的小肚子。
爷爷乐了:“古人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能吃苦,才有大出息。”
娘对爷爷说:“爹,跟您商量件事。”
爷爷说:“方田家的,说吧。”
娘说:“小二过年就八岁了,俺想让他去上学。”
爷爷沉吟:“上学?生子不是上着学了吗?咱这个穷家供两个孩子上学,难呐。”
娘说:“穷人不认字,一辈子是受人欺侮的命啊。”
爷爷说:“方田家的,你说得对。俺就是因为不认字,才吃了人算计,错在欠账单子上划了押,背了一身冤枉债,差点就家破人亡啊。二子这孩子,聪明,懂事,他念了书,会有出息的。可眼下咱这家境……”
娘说:“俺想好了,跟他两个舅舅好好说说,让他们帮衬些。就是卖了房,卖了地,也得供出这两个学生来。”
新学期开学那天,是爷爷把他送到南崮山学堂的,爷爷一路不停地嘱咐着他。每天放学时,娘总在门口迎着,手里捏把小笤箒,给他浑身上下扫一遍:“禄子,记住,咱家虽穷,可穿出去的衣裳,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夜里,焦裕禄在灯下读书,总是母亲做针线陪着他。
焦裕禄念着课文:
三光者,日月星,
三才者,天地人。
娘说:“禄子,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行得正,走得端,天上的星就是亮的,一旦他走偏了路,他的星也就暗了。你要记住啊。”
焦裕禄说:“娘,我记住啦!记一辈子!”
他又想到了张老师。想起张老师最后被抬上马车的情景。张老师几乎就是他一个人抱上车的,他那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闷罐车厢里。难友们瑟瑟发抖地拥挤在一起。
焦念重捅捅身边的焦裕禄:“禄子,咱们走了几天了?”
焦裕禄说:“小爷,咱在这闷罐里,不见天日,谁知道走了多久了?”
一个难友说:“我记着呢,咱一天两顿饭,吃了十四顿饭,走七天了。”
焦念重有些怕了:“这是把咱们往哪儿拉呀,越走越冷。”
焦裕禄说:“咱们给弄上车的时候,我瞥了车门上贴着的一个字条,上面好像写着‘抚顺劳工招募所’。”
那个难友骂:“日他娘的,真把老子弄东北大荒山来啦!”
火车开开停停,又走了两天,停在一个站上,焦裕禄和难友们被驱赶着下了车。
焦裕禄看见火车停靠站的站牌上写着“抚顺”两个黑字。
大风搅着漫天飞雪。
天冷得邪虎,风吹在脸上像用刀子割肉,仿佛全身的骨节全冻住了。
下了闷罐车的难友们集合在风雪交加的站台上。
押解的皇协军厉声命令:“站好队!站好队!报数。”
报完数,皇协军又命令:“背誓词!”
他起了个头:“我等逃脱……”背!
难友们背诵:“我等逃脱九死一生之难,由过去迷梦中觉醒而苏生……”
呼啸风里,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等沐中日亲善之春风,幡然来归,开自新之路”……
“觉悟前非,速归复兴大亚细亚之正道……”
“坚决反对共产主义”……
2
一队汽车开出车站,行进在风雪迷茫的山野。
黎明前的曦光里,看到了天轮的剪影。一轮冷月挂在西天,月亮似乎也成了一块圆圆的大冰砣子,闪着青色的雪光。焦裕禄同被抓来的人一起被驱赶下汽车。他们当时还不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山坑煤矿。
焦裕禄和他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被带进一个大工号。
工号里住着几十名矿工。他们有的刚从井下出来,有的背起矿灯准备下井,一个个蓬首垢面,形同囚犯。
押送的警察对一个大个子说:“王大个儿,这两个人交到你们‘丙字号’了,明一早随着下井,你给****。”
说完就走了。
大个子问焦裕禄:“刚来的?从哪儿来?”
焦裕禄回答:“山东。”
大个子问:“山东?山东么地儿?”听他的口音,也有足足的山东味儿。焦裕禄回答:“博山。”大个子笑了:“听你口音这么耳熟,原来咱是老乡啊!”焦裕禄问:“大哥也是博山人?”大个子说:“不是博山,是聊城。千多里到这里,都是老乡。俺姓王,人家都叫俺王大个儿。”
他招呼屋里的人:“来来,都认认,这也是咱老乡,山东曹州的,李大哥,这是河南漯河的,许大哥,这是刘大哥……”
被称为刘大哥的那个汉子过来,双手比划着,嘴里“哇呀哇呀”叫着。焦裕禄愕然。
王大个一拍脑袋:“噢,忘了,这刘大哥是个哑吧。虽然他说不出话,可耳朵并不聋,别人说啥他都能听得见。这刘大哥原本不是哑吧,他是山西大同人,日本人抓了六千民夫给他们修秘密工事,把这六千人都打了哑针,成哑吧了。刘大哥一身好功夫,摔跤是高手,你可别惹他。”
刘大哥哇哇叫着,拉开架式,冲焦裕禄比划。
焦裕禄愣了一下。
李大哥说:“哑吧说,他要教你摔跤。”
王大个拍拍焦裕禄的肩:“咱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也叫‘矫正队’,大伙都是从‘矫正辅导院’ 和监狱来的,还有……”
他拉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是小奉天,刚十二,这不是造孽吗,人还没镐把高呢,你说他怎么就也给‘矫正’到这来受洋罪了。”
焦裕禄自我介绍:“我叫焦裕禄,这是我的本家爷爷,大名焦念重。”
王大个说:“看你兄弟这作派,倒像个文墨人儿。”
焦念重说:“俺这小爷们儿,念过高小呢!不光识文断字,吹拉弹唱可是样样精通!”
王大个乐了:“好啊,咱们这些都是睁眼瞎,来了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大伙就有眼目了!”
他招呼小奉天:“把秀才的草苫子拿过来,挨着我。”
接着有人给新来的人送来棉衣、工具和矿灯。焦念重看了看棉衣:“哎呀,咋这棉裤上还有血?”焦裕禄也说:“我这棉祆袖子全是破的。”李大哥戚然地说:“兄弟别嫌弃,这棉衣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焦念重吓了一跳:“啊?!”
李大哥说:“咱挖煤的死了,扒光了衣服送‘死人仓’”。
许大哥补充说:“也有病重的,看你干不了活,硬拖到死人仓去的,衣服也要扒掉。新来的就发这衣服。新衣服的‘工装费’早让把头扣自家腰包里了。”
焦裕禄问王大个:“王大哥,你刚才说咱们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都是从‘矫正辅导院’来的,这是咋回事?”
王大个说:“‘矫正辅导院’就是日本人给咱中国老百姓设的监狱,他们把好端端的老百姓随便抓进来,给你安个‘政治犯’的罪名,就把你送到这里来做苦役。我抓来以前在四平街开饭铺,日本人在四平街抓‘浮浪’——‘浮浪’就是流浪汉——正赶上我买菜回来,就把我给当‘浮浪’抓了。关了半个月,说咱是‘政治犯’,给送到大山坑煤矿来了。住在这个号里的人都差不多是这么进来的,只有许大哥,他是从二道台子矿过来的。”
焦裕禄问:“他为啥成政治犯了?”王大个一笑:“啥也不因为,就因为看飞机”。
焦裕禄惊诧了:“看飞机?”
王大个说:“以后你让老许自个说。你不让他说都不行。谁到这儿他都讲他的‘看飞机’”。
刚睡了没多久,哨子响了,送了饭来,是橡子面窝头,大茬子粥。
许大哥说:“日他姐!天天大茬子粥,橡子面窝头,在二道台子还能吃上高粱米呢。”
王大个哂笑:“老提你那二道台子干吗?那又不是关‘矫正工’的地方。”
李大哥对焦裕禄说:“吃这橡子面窝头,记住千万别吃辣椒。吃了辣椒,拉不出屎来,得用筷子往外剜。”
没等吃上两个窝头,就进来一个监工,手里拎一个木榔头,大声催促着:“下井了!下井了!”
他一离开,王大个说:“这个监工姓杨,外号杨大榔头,鬼子的一条狼狗,比他妈鬼子还坏。”
3
下井了。
井口的牌子上写着“大山坑采炭所”。
“矫正工”们被矿警押着到坑口,翻牌子,搜身检查,然后下井。
许大哥对焦裕禄说:“日他姐!咱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刚过了催班、排灯、翻牌子、搜身这四道。这是鬼门关,还没进阎王殿呢。”
刚进掌子面,杨监工就喊叫:“今天是‘大出炭’的日子,大伙加劲干,谁磨洋工,我认得你,我的榔头可不认得你。听见没有?”
大伙说:“听见了。”
杨监工晃了晃手里的榔头走了。
王大个骂道:“日他奶奶的,天天‘大出炭’,还让老子活不!”
大家用镐挖起煤来。许大哥说:“小焦兄弟,刚才我说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头四道是‘鬼门关’,这回咱就进了‘阎王殿’了,这‘阎王殿’里还有四道关,就是大票溜掌子、鬼子查掌子、大票的榔头、鬼子的狼狗。慢慢你就知道滋味了。”
王大个见焦裕禄挖煤有些在行,就问:“兄弟,你干过这个?”
焦裕禄说:“俺老家也有煤窑,没这里的大,俺在老家下也过‘地窝子窑’。
一会,杨监工又来“溜掌子”,他见焦念重抡不动采煤的大镐,就用榔头敲他,焦裕禄护住焦念重,推开杨监工:“凭什么打人?”
杨监工歪头瞅着这个新来的半大小子:“嚯!新鲜!老子的外号就叫‘杨大榔头’,打了这么多年人了,从来没人敢问个为什么。凭什么打人?就凭老子是监工,就凭你他妈的是‘矫正工’”!
说着就把木棒在焦裕禄身上敲。哑巴刘大哥哇哇叫着,向杨监工挥着拳头。杨监工悻悻转过身。王大个劝着:“他们今天刚到矿上,就下溜子了,还不熟悉呢。”杨监工又转到小奉天身边,嫌他干得慢,要打他:“你个小猴崽子,一干活就偷懒,想吃扁担烤肉了不是?!”
王大个说:“小奉天病了,夜里烧得说胡话。”
杨监工敲敲他的头:“脑袋还硬着呢。脑袋硬就没事。快干活!”
确认杨监工走开,到别的巷子去了,王大个就招呼大家休息:“弟兄们,大伙歇歇气。小奉天,你在巷道口儿那儿放个哨。”
大伙停下手中的镐,凑到一堆,说说笑笑。
王大个儿对许大哥说:“许老大,昨天那《水浒》你讲到哪儿啦?”
许大哥说:“讲到吴用智取大明府了”。王大个儿说:“你接着讲。”
许大哥说:“今天不讲《水浒》了。我给新来的兄弟讲讲我的‘看飞机’不中?”
曹大哥说:“你都讲了多少遍了?来一个人,你就讲一遍。”
许大哥说:“人家是新来的嘛,又没听过。”
曹大哥说:“好好,你讲,你讲。”
许大哥清清嗓音,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俺大老许名叫许树茂,家住河南漯河许家漕,只因老家发大水,被骗到东北就下了煤窑。几句引子说罢言归正传,话说去年春上,俺大老许带着老婆逃荒到了抚顺,被招工的骗进二道台煤矿,讲的是一个月工资十五块钱,俺大老许心里头那叫高兴,没想到头一个月发了工资,反倒欠了把头两块钱。为啥?全扣光了。扣得啥?大把头老爹过寿日,要有‘上寿钱’,二把头孩子过百岁,要有‘满月钱’,还有‘请客钱’‘烟酒钱’,‘医药钱’……下个月又欠了三块,一年下来欠了三十多块,为啥欠这么多?大把头他爹一年过三回生日,二把头他儿子一年过五回满月。这三十多块可是‘驴打滚’,咱大老许这辈子是还不清了。最后一回实在没得扣了,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焦裕禄问:“啥叫看飞机钱”?
许大哥说:“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个挺大的,抬头看了一眼。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正说着,听到小奉天咳嗽一声,王大个说:“抄家伙!”
大家就抄起工具叮叮当当地干起活来。王大个让大家在煤层上掏了几个洞,就嚷着:“点炮!点炮!”焦裕禄问:“这活咋干的?王大哥,这掌子面连个板子也不撑呀?”
王大个说:“鬼子拿咱中国的人肉换煤呢。这大山坑煤层浅,用的一直就是这‘采大院’的办法,凿开井口,拉开门就采煤,在煤层上打眼放炮,崩一层用镐刨一层,再打眼放炮,一层一层地崩。这二三十米厚的煤层从来就连个支柱都没有。”
王大个看看装好了雷管,喊一声:“闪闪,点炮了!”
接着巷道里响起一声声闷雷,烟尘翻滚。尘烟消散,大家各自抄起工具刨挖被炸药炸得松动了的煤层。王大个对焦裕禄说:“你就往没亮光的地方挖,多挖矸石少挖煤。刚才点炮捻也是拣矸石多的地方放雷管。鬼子天天搞‘大出炭’,老子给他来个‘大出石头’”!
他们叮叮当当弄出很大的声音。王大个对焦裕禄说:“兄弟,你记住,干活就这么干。大票和鬼子来溜掌子,就卖力气给他们做做样子,等他一走,就由不得他了。咱中国的煤多好,咱两块石头夹一块肉,一镐一镐刨下来,狗日的全弄回日本去了。日本是东洋三岛,没煤,把咱的煤运回去填在大海里,让他子子孙孙享用。抚顺这个矿,日本人开了快四十年了,弄走了咱多少煤呀?”
4
疲惫不堪的人们从罐笼里上到地面,已是夜里八点多钟了。
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
曹大哥伸个懒腰:“日他姐的,又算赚了阎王爷一天。”
焦裕禄问许大哥:“许大哥,你那‘看飞机’的事还没讲完呢。”
许大哥说:“累散了骨架子了。讲到哪儿都忘了。”
小奉天说:“我替许大哥讲吧,他讲哪儿啦?”
焦裕禄说:“讲有一天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抬头看了看,到月底扣了四块线的看飞机钱”。
小奉天咳嗽了两声:“我接着讲。这四块钱扣得大老许心里窝憋。你说好容易这个月没过百岁的没祝寿的,看看飞机还扣四块钱,那飞机在天上飞,看一眼也不会把它给看下来,凭啥还要扣‘看飞机钱’?他就找大把头去了。大把头一听火了:‘那飞机能随便看吗?你知道飞机上坐的谁?过去皇帝的车驾出来你看一眼没准还要砍头呢。扣你四块钱是轻的。’大老许心里火冒三丈,恨向胆边生——前边那句咋讲来着——大老许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一拳揍歪了大把头的鼻子。这一拳不要紧,把他关矫正辅导院去了。关了三个月,就放在咱矫正队了。他老婆也让那个混涨把头给卖了。”
许大哥脸一下白了:“你提我老婆让人卖了干啥?这些日子,俺天天梦见她哩,俺发过誓了,出了矫正队,就把她找回来。”
5
工号里人躺得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
王大个问:“咱就睡了,大伙想翻个身儿不?”
众人答:“想。挤得腰都酸了。”
王大个说:“好。我喊个号,大伙一块往里面翻:一、二、三,翻呀!”
众人随着号子翻了身。王大个对焦裕禄说:“咱号子里人多,不这样,你翻个身儿都没法翻。记住啊,夜里尽量别起夜,你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你躺的地方啦。”
很快,工棚里一边鼾声雷动。疲惫至极的焦裕禄进入了梦乡。
焦裕禄做了一个梦。梦中,第五高小雅乐队的他在崮上顶上练习拉二胡。他拉的是《彩云追月》。在他的二胡声中,漫山遍野的花开了。大群大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绕着他翩飞。
一天一天五彩斑斓的蝴蝶。
他手里的弓子在飞快地旋转。演奏声激越亢奋。突然,“嘣”的一声,他二胡的弦断了。焦裕禄从梦里惊醒过来。
6
醒过来的焦裕禄听到了一阵激越的二胡声。
拉的竟也是《彩云追月》。
焦裕禄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他揉揉眼睛,坐起半个身子。二胡声越来越清晰起来。他悄悄爬起来,溜出工号,循着二胡声找去。一直找到井口门房,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值班矿警在拉着二胡。
他正拉得陶醉,一抬头,看到玻璃窗上贴着的一张脸,吓了一大跳,二胡也扔了。他忙操枪,大声喝问:“谁!站出来!”
拉开门,他看见了焦裕禄:“你是谁,想逃跑吗!”
焦裕禄说:“我是丙字号的,叫焦裕禄。”
矿警问:“我咋不认识你?”
焦裕禄说:“我刚来了还没半个月呢。”
矿警打量了一眼焦裕禄:“你是不是想逃跑?告诉你,进了这地方,你就变成带翅膀的雀子也飞不出去!”
焦裕禄愣怔怔盯着他手里那把二胡。
矿警又说:“看你还小着呢,告诉你吧,这地方拉着两道电网,三道铁蒺藜,还有日本人的狼狗。你快回去吧。幸亏是我,赶上别人值班,就把你送矿警队了。哎,你盯我手里的胡琴干啥?”
焦裕禄说:“大叔,我正做梦拉二胡呢。醒了,听见有二胡声,跟我梦里拉的是一个曲子。我就找过来了。”
矿警一脸疑惑:“你说什么,你做梦拉二胡?你也会拉二胡?”
焦裕禄说:“在俺山东老家上高小的时候,我是学校雅乐队的,练过二胡、板胡和小号儿。”
矿警乐了:“你是山东人啊?”
焦裕禄说:“山东博山。”
矿警说:“知道。你们博山,出好瓷,出好琉璃,可是个好地方。”
焦裕禄问:“大叔府上是……”
矿警说:“我是河南考城县的,咱算是大老乡。我姓洪,你叫我老洪就行。”
焦裕禄:“那我喊你洪叔吧。”
老洪说:“你这孩子挺懂事。你说你会拉二胡,那你拉一个我听听。”
焦裕禄接过二胡,调了调弦,很熟练地拉起来。
他拉的也是这支曲子。
老洪用和蔼、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老洪说:“真没想到,真想不到。你拉得这么好。简直是太好啦。我礼拜二四值夜班,一三五六值白班,你有空就来。我这里也有板胡,咱们唱几段京戏。”
焦裕禄回到工号,倒夜班的工人在做着出工准备。
王大个也醒了,见焦裕禄回来,问:“禄子,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起来撒尿,回来找不到插身的地方了?”
焦裕禄说:“没。做了个梦,到外边转了转。”
王大个吓了一跳:“咋?你梦游啊?”
焦裕禄说:“不是,梦见俺拉胡琴了,醒了真听见有人拉胡琴,过去听了听。”
王大个笑了:“准是老洪,只他会拉胡琴。拉得可是不赖。以为是你出去撒尿回来躺不下了呢。咱这号子人多,大家睡下翻个身也得喊号子一起翻。出去再回来人就插不下身了,只好到灶台上踡着将就一下。”
许大哥揩拭着矿灯,对王大个说:“禄子说他做梦拉胡琴哩,大个子,俺也做了个好梦。”
王大个问:“啥好梦?”
许大哥说:“梦见你嫂子了。”
王大个笑了:“想老婆了呗。等出了这矫正队,找着嫂子,把她赎回来。”
李大哥问:“老许啊,你说说,梦见跟俺嫂子干啥啦?”
许大哥抓抓头皮:“这,这咋说呢……”
大伙起哄:“说,说,和俺嫂子做啥唻!”
许大哥说:“梦见,梦见你嫂子给俺生了个嫚儿,这嫚一落生穿双大红鞋。”
王大个一下变了脸:“呸呸呸,这话就当没说啊!”
又说:“有酒吗?拿酒来让许大哥嗽嗽嘴。”
许大哥慌了:“俺说的咋不对哩?”
王大个说:“生个嫚儿没啥,只是这嫚儿不该穿红鞋。许大哥你喝口酒嗽嗽嘴就冲了。”
许大哥就用酒嗽了口。
临出门,王大个问:“许大哥,你们倒夜班今天去几号掌子?”
许大哥说:“去五号。”
王大个叮嘱:“那你们干活千万多留点神。”
许大哥答应着和大家一块走了。
王大个说:“咱今个上中班,多睡会。一有倒夜班的就睡不稳。”
大伙又睡着了。
7
桅灯的火苗黯淡下来。
太阳高高挂在天轮顶上。
王大个起来了,给小烟袋装上一袋烟,用火镰吭哧吭哧打火,打了半天才打着。
焦裕禄问:“王大哥,你醒了?”王大个说:“半夜没睡塌实,眯了一觉,太阳就这么高了。”焦裕禄又问:“你刚才说嫚儿穿红鞋咋回事?”王大个说:“你还惦着啦?咱听人说,梦见嫚儿穿红鞋,是跳火坑,不吉利。”焦裕禄说:“王大哥,你真信呀?”
王大个一脸凄楚:“我这人啥都不信,就是信命。命这个东西太奇怪了,奇怪得你琢磨不透它。咱在这两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命是提在阎王手里呢。这些年,死了咱中国的多少劳工啊。这一带,东大卷、西大卷、老虎台、万达屋、丘楼子,还有咱们大山坑,每个矿都有几个埋尸坑,里面白骨何止成千上万!咱这地儿天天都死人,死了往死人仓里一拉,攒够了一车,拉到山沟里一扔,把山沟都快填满了。山沟里的脑壳像地里的西瓜,遍地都是。”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外边一片嚷乱。
有人喊:“五号巷着火了!五号巷着火了!”
焦裕禄和各工号里的矿工们都往井场上跑去。井场上乱成一团,五号巷口,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一个日本大票头名叫安藤的,正带领一群日本矿警驱赶着矿工们:“快快地,快快地,用黄泥封闭井口。”王大个急忙拦住:“井口封不得,封了井口,怎么下去救人?”焦裕禄也喊:“不能封井口,我们要下井救人!”
大家一起喊:“不能封井口!”
安藤眼露凶光:“中国人多多地,死几个没关系。火的起来,瓦斯爆炸,坑口的坏了,日本衙门大大地赔账!快快把井口封闭,钉住风门!”
王大个急得直跳脚:“不能封井口呀,那是多少人命呀!”
焦裕禄冲到最前头,大声喊着:“不准封!”
安藤大骂:“巴嘎!谁挡封井,死啦死啦地。”
矿工们不顾一切地冲向五号巷井口。日本矿警推搡着王大个、焦裕禄和矿工们。安藤指挥日本矿警拿着警棍对矿工大打出手。
焦裕禄振臂高呼:“我们要下井救人!”
日本矿警抡起警棍向他打去。焦裕禄倒下了,血从他脸上流下来。
8
工号里,焦裕禄醒来了。头上缠着布条,躺在焦念重怀里。
焦念重见焦裕禄醒了,长舒了一口气:“禄子,你可醒过来了!”
焦裕禄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僵住了,他叫了声:“小爷……”
焦念重说:“禄子,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小爷吓坏了。”
工友们见焦裕禄醒了,都围拢过来。
焦裕禄问王大个:“王大哥,井场那儿……五号巷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王大个哽咽着:“没,没救出来。狗日的鬼子矿警队用黄泥封了上风口,里边的兄弟一个也没出来,上百条性命啊,一下子全完了。咱丙字号的,就有八个兄弟呀!”
工号里笼罩着悲哀的气氛,丙字号上夜班的七八个矿工全死在五号巷里。他们用过的饭碗、旧安全帽并排放在窗台上。
王大个说:“咱给丙字号死了的八个弟兄供碗水吧,狗日的鬼子说咱矫正队带头闹事,一天没让给咱们送饭了。”
焦裕禄也挣扎着站起来,和王大个、小奉天把瓦罐里的水倒进窗台上的八只空碗里。
大家随着王大个跪下来。
王大个把水碗举过头顶:“许大哥、曹大哥,诸位哥哥兄弟,咱丙字号的弟兄们给你们倒碗水,送你们上路了。”
工号里一片饮泣之声。
晌午过了,安藤和鬼子、汉奸票头押着送饭的人进了工号。
王大个问:“为什么一天不让吃饭?”
安藤黑着脸:“矿井检修的干活,你们不下井,饭不能吃的。”
杨把头阴阳怪气地说:“这是给你们点颜色瞧瞧,看以后谁还敢闹事?!”
盛窝头的笸箩和盛粥的桶放在地上,鬼子和汉奸却挡着不让人们靠近。
杨把头说:“你们听好了,饭是送来了,太君有令,今天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吃了这顿饭,你们要明白自个儿是个啥。说明白了,谁学一声狗叫,就给他一块窝头。不学狗叫,连口汤也不给他喝!谁先学呀?”
大家捏着拳头,谁也不说话。
工人愤怒的眼睛与鬼子汉奸调笑的眼神长时间沉默的对峙。
杨把头从笸箩里拿了一个窝头:“怎么没人来吃呢?这窝头多香啊,每天是橡子面的,今天太君慰劳你们,改苞谷面了,真香啊!”
没有人说话,很多人的喉结在动。
杨把头叹口气:“这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咱也尝过那滋味,一百只小老鼠在肠子里挠啊,太难受了,眼前有块砖头都想嚼了咽下去,对不对?尤其是香喷喷的窝头放在眼前,看得见,吃不上,就更难受啊。”
大家把眼睛闭上了。
杨把头拉着长声说:“闭上眼顶什么事?到这份上,肚皮不听眼皮的啦!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一天没吃了,你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啊。”
依然是燃烧着地火的沉默。
安藤挥挥手:“干粮的撤走!统统地饿死!中国人多多地,死了的没关系!”
杨把头忙拦住:“慢,慢……我说你们咋这么犟?不就是学狗叫吗,换了我,只要有饭吃,叫爹也成。”
大家把身子扭过去了。
安藤抬起右手往下一劈:“撤走!中国人统统地饿死!”
正指挥人抬走笸箩,一个矿工站出来:“别,别抬走。我学。”
他趴在地上,“汪,汪”学了两声狗叫。
安藤哈哈大笑,杨把头给他掰了两块窝头扔在地上,他抓起来塞进嘴里。
小关东也学了两声狗叫,他把窝头塞在嘴里,噎得直打嗝。
又有两个矿工趴在地上学了狗叫。
焦念重看了看焦裕禄,走出人群。
他趴在地上,“汪、汪”叫了两声。
杨把头笑了:“这条老狗,叫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鬼子汉奸发出一片笑声。
焦念重拿了窝头,放在焦裕禄嘴边:“禄子,你吃吧,小爷怕饿坏了你呀。”
焦裕禄看也不看,把脸扭过去了。
再也没人学狗叫了。
杨把头问:“谁还来,你们都看见了,谁学狗叫就有窝头吃!”
焦裕禄艰难地站起来:“你们走吧,中国人是人,不是狗!”
安藤气急地下令:“统统地抬走!”
日本人走了,焦念重打自己的嘴巴:“我丢人了,我在鬼子面前学狗叫了,我不是人!”
那几个学过狗叫的矿工也都打自己的脸。
焦裕禄抱住焦念礼:“小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得知道,人活个啥?活得就是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