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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软山芋砸铁头

焦裕禄 何香久 12474 2024-10-16 21:31

  

  1

  黄老三半躺在**,小老婆正给他捶背,钱铁头来了。

  看见黄老三一脸落魄的样子,钱铁头很感意外,他说:“三哥,你这是咋了?”

  黄老三说:“唉,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让鹰把眼给嗛了!”

  钱铁头问:“咋回事啊,这是?”

  黄老三摇摇头:“让人灌醉了。”

  钱铁头吃了一惊:“谁啊,能灌醉你?”

  黄老三说:“大营区新来的那个区长焦裕禄。”

  钱铁头气狠狠地说:“得手我宰了他!”

  黄老三说:“铁头,眼下不是斗勇的时候,得斗智。李新堂、李新营全栽他手里了,你得给他们闹出点动静来,让大营人知道,我黄老三还有没折的胳膊,这块天终究要靠谁来撑着。”

  钱铁头会意:“明白。”

  第二天,他便率一支队伍来到门楼任村。

  满村子狗叫,亮灯的窗户一下子全灭了。钱铁头骑一匹大白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命令:“挨家挨户把人喊起来,就说我钱铁头来了,要训话。谁敢不去,把他腿给我敲断了!”

  一户人家孩子哭着,孩子的娘吓唬他:“还哭!钱铁头来了!”

  孩子吓得不敢哭了。有人在外边敲窗户:“快起来,到东大院开会去!”这家女人说:“孩子病了。”敲窗的人放下一句话:“少啰嗦,钱铁头队长说了,少一户也不行!”

  村民们被土匪驱赶到这个空旷的大院子里,大院子门口有土匪站着岗。钱铁头开始训话:“门楼任村的村民们听着,我钱铁头又回来啦!告诉你们,现在国军已经开始反攻了,共产党长不了啦!共产党要搞土改,把东家的土地产业分给你们,那是欺骗。你们晚上听见蛤蟆叫的啥了吗:‘花是花,土地要还家。白是白,谁的还归谁。’这是天意。你们分了东西,如果不送还给东家,上天就会给你们降灾。土改工作队进了村,谁家开了他们的会,我钱铁头可有顺风耳、千里眼,我知道了,杀他全家!”

  闹腾了大半天,才带着人马走了。

  第二天,裕禄带领土改工作队小任、高存兰、徐俊雅来到门楼任村。可是,村街上的老乡们都躲着他们,不敢和他们接触。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焦裕禄问一个老乡:“大爷,你贵姓啊?”

  老乡的脸马上就扭过去了。焦裕禄转过去问:“大爷,你怎不去开会啊?”

  他的脸又扭到另一边。焦裕禄装了一袋烟递给老乡,点上火。

  徐俊雅说:“大爷,你别害怕,这是咱大营区的焦裕禄区长。”

  老乡往四周看了看,最后才说:“焦区长啊,俺叫任狗窝。跟你说实话吧,谁也不敢开你们的会。土匪放下话来,谁搭理你焦区长,就把他全家杀了。”

  焦裕禄和队员们跟着任狗窝老汉回了家。老汉的家是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只有半截炕,炕上摊着床烂被子,两块土坯算是枕头。屋里只有一只铁锅,两个草筐。老汉把草筐扣过来,让小任、高存兰、徐俊雅坐了。焦裕禄盘腿坐在炕上。见任狗窝老汉的被子破的不成样子,焦裕禄拿出随身带的针线给老汉缝补被子。

  徐俊雅和高存兰看呆了。

  高存兰说:“老焦,行啊,你还会干这活。”

  她凑过来看了看,招呼徐俊雅:“俊雅,你看,焦区长这针脚多匀实,比女人还灵巧呢。”

  徐俊雅抢过针线:“我来,我来!”

  高存兰说:“老焦哇,你这针线活儿跟弟妹学得吧,你那媳妇一定是个巧手女人。告诉大姐,她是做什么的?”

  焦裕禄说:“大姐,我在老家的时候成过亲,后来就离开了,还有个女儿,已经六岁了,从她生下来我就没回去过。自己在外边这些年,衣裳破了让谁缝补去?一来二去,这针线活就练出来了。将来再有了媳妇,她不给我缝缝补补呀,也难不住我。”

  高存兰说:“老焦,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些。”

  徐俊雅一走神,把指头扎破了,轻轻叫了一声。高存兰走过去:“你个妮子,咋把手指头扎了?哎,你干吗脸红哩?”

  任狗窝老汉烧水,焦裕禄凑过去拉风箱,问:“大爷,咱们门楼任村有多少富户呀?”

  任狗窝说:“这个……这个还真不好说……”

  焦裕禄又问:“大爷,你老人家家里还有啥人?”

  任狗窝说:“俺兄弟仨,大哥叫狗饶,二哥叫狗恨,俺叫狗窝,听这名儿就是要饭的命,仨人三条光棍。”

  有人来招呼他们去吃饭,说:“焦区长,任老七家的饼烙好了。”

  焦裕禄说:“今个哪儿也不去,就在大爷家吃了。”

  任狗窝老汉很为难:“焦区长,不是我不留你们,咱家实在拿不出你们吃的东西啊。那任老七家是咱村有名的富户,有酒有肉,你看,俺只有这几个花生皮掺野菜蒸的窝窝了。”

  焦裕禄说:“大爷,您能吃,我们也能吃。大家都是苦出身,穷人的饭,吃了心里塌实。”焦裕禄让大家吃糠菜窝窝,吃得小任、小徐、高存兰直咧嘴。焦裕禄问徐俊雅:“小徐,这窝头咋样?”徐俊雅犹豫了一下:“不好吃,垫牙。”

  焦裕禄说:“是啊,这窝窝是不好吃,可咱们穷人都吃了几辈子了。咱们干革命的目的,就是不让穷人世世代代再吃这种东西。”

  任狗窝老人感动了:“焦区长呀,俺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咱这门楼任村,是钱铁头的地盘,你们白天来了,他们夜里就来,闹得人心惶惶。钱铁头是黄老三的把兄弟,前些日子听说你们找黄老三,钱铁头也藏了。这一带九岗十八洼,处处有响马,他一藏就找不着他。听说黄老三出来了,钱铁头也就又露面了。一天不弄住钱铁头,咱门楼任的乡亲就一天不敢抬头。”

  焦裕禄陷入沉思。

  2

  半夜里,一片犬吠声。土匪进了村子。

  他们踢开了任狗窝老汉的柴门,抓走了任狗窝。

  乡亲们被驱赶进一个大院。大院的房顶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土匪。钱铁头又训话了:“我放过的话大家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谁搭理了共产党的工作队,就杀他全家!我钱铁头的话,虽不是金口玉言,可也不是狗放屁。任狗窝不信马王爷有三只眼,通了共产党的工作队,今天就来打发他上阳关!来人,把他吊树上去!”

  几个匪兵把任狗窝吊在树上。任狗窝大骂:钱铁头,“你他娘的不是人,是畜牲!是混涨王八蛋!”

  钱铁头用马鞭子敲着任狗窝的头:“骂吧!骂!我钱铁头就是不怕骂!我就不信你的舌头比我的刀子厉害!来,把他的舌头割了。”

  上去两个土匪扭住了任狗窝。

  他们撬开任狗窝的嘴,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子。

  任狗窝发出一声肝胆俱裂般的嘨叫。

  钱铁头:“谁通共产党,任狗窝就是个样子!”

  女人怀里的孩子哇地哭起来。

  焦裕禄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钱铁头到门楼任的消息的,他率武工队赶到门楼任,村里让钱铁头糟塌的一片狼籍,一些房子还在烧着。

  他托着任狗窝老汉的尸体走在村街上,工作队员跟在他身后。愤怒的火焰在队员们的眼中燃烧。

  3

  三天后,在大桥镇一家名叫“佛跳墙”的小饭铺里,来了四个贩柿子的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几位客人是焦裕禄、小任和两个武工队员化妆的。

  掌柜的过来了:“几位大爷,换个地方吧,这桌早就订出去了。”

  小任:“俺们来得最早,你这还没上几桌客哩,就订出去了?”

  掌柜的说:“是个常客订的,人家一个集空必来一回,就这张桌。”

  小任说:“那俺们就在后边这张桌吧。”

  掌柜的:“好,几位吃点啥?”

  小任说:“来一盘炖烧称钩豆腐,一盘香椿小鲫鱼,一盘羊肉土豆粉,再弄点长果仁。来斤半淆川锅盔。”

  掌柜的:“好嘞。”

  焦裕禄从布袋里拿出几块红薯,说:“掌柜的,把这红薯给咱烀一烀行不行?”掌柜的把红薯接过来:“嚯,这红薯好大块头,狗脑袋一样大。”焦裕禄指着两块最大的:“这两块放在锅底下烀,整个的烀,不要切开,加大火,烀的烂烂的。”掌柜的答应着去了。

  一会功夫,菜上来了。

  掌柜的指着炖烧称钩豆腐:“诸位尝尝这炖烧称钩豆腐,这是用老浆水加香醋,发酵了再点石膏,能用麻绳儿提、称钩子挂,在锅里炖,越炖越香,从清朝就有名了。”

  焦裕禄挟了一块:“真不赖,挺有咬头。”

  掌柜的问:“老板不是本地人?”

  小任说:“到咱这地方贩柿子的。”

  掌柜的说:“咱这一带的柿子有名的好,号称小蜜罐儿”。

  焦裕禄问:“你这饭馆有啥招牌饭菜?”

  掌柜的回答:“有羊肉烩面、薰鸽子。最大的招牌菜是鹵野兔,野兔子扒了皮风干,加火硝在老汤里炖,光作料就有几十种,别人做不出咱这口味。来一只尝尝?”

  焦裕禄说:“咱不爱吃兔肉。”

  掌柜的说:“那算您没口福!咱这饭馆就叫‘佛跳墙’,就是冲这鹵野兔叫的。你不知道,俺这地面上有一个鼎鼎大名的钱大爷,专好吃咱这鹵野兔。隔一个集空准来一回,你们刚才坐的那桌子,就是专门给他留的。今儿个又该来了。”

  焦裕禄问:“人家一个鼎鼎大名的钱大爷,能上你这小馆子来?”

  掌柜的说:“我蒙你干啥,一会钱大爷就来,他比表还准哩。给他准备的鹵野兔,从早晨就下汤锅了。”

  焦裕禄对几个同伴说:“要不咱也来一只尝尝,破破规矩。”

  不多时,听得外边几声马嘶,钱铁头和一个护兵来到院子里,早有人接了他的大白马牵走了。

  小任悄声说:“来了。”钱铁头进来,掌柜的忙接上,安排到那张桌上去。钱铁头坐下,掌柜的先递上手巾把,让他擦了脸。钱铁头叨上大烟斗,掌柜的急忙点上火。掌柜的问钱铁头:“大爷,还点别的?”

  钱铁头说:“老样子。今儿个喝清烧。”

  掌柜的拉长声吆喝:“好嘞,清烧一壶。”

  钱铁头指着焦裕禄那一桌:“这桌客人是哪里的?”

  掌柜的说:“贩柿子的。人家本来不爱吃兔肉,我说您老人家专门爱吃咱这招牌菜,人家也要了一只。您就是俺的福星。”

  焦裕禄那桌菜上齐了,焦裕禄招呼着大家喝酒,吃野兔。焦裕禄说:“这鹵野兔还真是不错,到口就酥,又烂又香。”

  掌柜的说:“咋样,没哄您吧?”

  焦裕禄说:“要不是你说有个大名鼎鼎的钱大爷爱吃这鹵野兔,俺还真不想吃哩,差一点就把这好口福错过去了。”

  那边桌上钱铁头哈哈大笑起来。

  掌柜的说:“您们看,钱大爷也高兴了不是!”

  焦裕禄说:“今天有这口福,得敬钱大爷一杯。”他端了酒过来了:“钱老板,请赏光。”钱铁头也举杯站起来:“好好好!诸位从哪儿过来?”

  焦裕禄说:“山东平原县。”钱铁头说:“咱尉氏柿子到你那山东地面能卖好价钱不?”焦裕禄说:“还行。熟过了的晾了柿子饼,也比别处的好卖。”

  说着跑堂的叫红薯来了,焦裕禄就让小任去接着。

  钱铁头叫道:“哎哟,这么大个红薯?”

  焦裕禄说:“人家卖柿子的人家给的,好沙土地长的。老板来块尝尝。”

  钱铁头推辞着:“不,不……”

  焦裕禄说:“别客气,尝一块。”

  他端过那块最大个的红薯,小任端过来另一块。钱铁头推让着:“不,这块忒大了……”焦裕禄说:“大了才好吃。”趁钱铁头推让,焦裕禄猛地一下把热红薯砸在钱铁头的脸上。

  与此同时,小任手里的那块红薯也砸向了钱铁头的护兵。

  钱铁头猝不及防,被烫得大叫一声。焦裕禄利落地拧过他一双手臂,下了他的枪。一反手把他摁倒。与此同时,钱铁头的护兵也被制服了。两个队员把钱铁头和他的护兵捆了个寒鸭浮水。钱铁头挣扎着大喊大叫,焦裕禄把枪抵在他下巴上:“钱铁头,我们是武工队,再喊就崩了你!”

  4

  广场上用苇席搭起一个灵棚,灵棚里放着几张条桌。

  焦裕禄和工作队同志召集门楼任村乡亲们开“公祭大会”。

  灵棚门口挂起写着“公祭大会”白纸黑字的会标。

  几个唢呐班子在吹着“对台戏”,气氛隆重又悲壮,广场上人头攒动,拥拥挤挤。

  开会前,乡亲们纷纷议论:

  一个保田队员:“知道不,钱铁头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这个钱铁头的头可不是铁的,让焦区长一块软红薯就砸懞了。”

  一老者:“钱铁头真的逮住啦?”

  一中年人:“那还有错。焦区长亲自把他抓住的。拿一块烀得稀烂的狗脑袋红薯往他脸上一砸,就把他抓了。”

  那个拿钱铁头吓唬孩子的女人:“这可好了,再不用半夜三更担惊受怕了。”

  几张条几和八仙桌上摆放了一长串死者的牌位:

  任狗窝之位 任丙正之位 任丙乾之位 刘士英之位 张二拴之位……

  区委书记田长林把一个中年人带进会场:“焦区长,你看谁来了?”

  焦裕禄一怔:“张书记,是您呐!”

  田长林说:“张书记是专程来参加咱们大会的。”

  张申说:“这几天周围都在讲,大营区长是个孤胆英雄,一块热红薯抓了钱铁头。今天又开‘诉苦会’,我过来看看。老焦,开诉苦会你弄个灵棚干啥?”

  焦裕禄说:“张书记,群众对土改还有些认识不清,不敢展开斗争,不敢上台诉苦,所以我们先开个公祭祖先大会。”

  张申问:“怎么祭祖?”

  焦裕禄说:“把被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恶霸残害致死的人,写成祭文,立上牌位,放在灵棚里。让受苦人面对老人牌位,举行悼念祭奠活动。”

  张申眼睛一亮:“你们这个办法很特别,是发动群众的好形式。你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乡亲。”

  小任问:“焦区长,人到得差不不多了,开会吧?”

  焦裕禄说:“开吧。”

  田长林主持大会:“乡亲们,我们都是在旧社社会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家家有一本血泪帐。咱们今天举办公祭大会,对被日本帝国义、国民党反动派、地主恶霸残害而死的亲人举行祭奠,是为了使我们不忘先人的苦难,激励我们革命到底的信心。我们县委书记张申同志也来参加这个大会了。”

  大家鼓掌。

  田长林宣布:“首先,由大营区长兼土改工作队队长焦裕禄同志读祭文。”

  焦裕禄:“我来宣读祭文: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在我们先辈的阴魂面前,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揭露吃人的地主阶级。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下,有多少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多少兄弟姐妹惨死在敌人屠刀下。我们穷人的骨头堆成山,我们穷人的血水流成河。难道我们穷人今夫还要受只要那样罪,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要吃那样的苦吗?不能!不能!一万个不能!我们的先辈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不能把他们忘掉……”

  群众中一片饮泣之声,张申也流下了眼泪。

  一个青年人走上来:“俺姐……被地主……抢走了,受了欺侮……姐没脸见人,上吊了……俺爹气疯了,到地主家闹着要人,……把俺爹的头,打、打烂了……腿,打断了……他爬着,哭着,没爬到家,就死了……”

  年青人哭得说不下去了。

  焦裕禄大声说:“乡亲们,像这样的悲惨遭遇岂止一家一户?在场的贫雇农,谁家没有仇,谁家没有寃?我们工作队编了一段坠子书,是唱咱门楼任村受苦人的,我先给大家唱一唱:”

  门楼任的乡亲听我言,

  咱天的穷人是一般。

  咱脚下没踩着自个的地,

  头上没顶着自个的天。

  地主老财加匪霸,

  交不完租税纳不完的捐。

  任满江大斗进来小斗出,

  还有一群土匪逞凶顽。

  钱铁头杀人不眨眼,

  田晓升一副烂心肝。

  有个土匪他叫粪堆,

  抢男霸女他罪滔天。

  任狗窝他兄弟本是三条好汉,

  又缺吃来又缺穿。

  狗恨饿死在逃荒路,

  狗饶要饭出了河南。

  狗窝被土匪吊死树上,

  打烂了全身死得惨。

  任水他说了句公道言,

  被土匪打死在地平川。

  二大爷、三大娘,

  穷人的苦水倒不完。

  多少人死在他乡路,

  多少人挨冻挨饿受熬煎?

  咱受苦人拧成绳一股,

  土改翻身咱们换新天……

  底下乡亲们一片饮泣之声。

  每个祭祖的人都趴在自己先辈的灵位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亲人悲惨的遭遇。有的站立不住,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哭成一片。

  焦裕禄流着泪说:“父老兄妹们,想一想吧,我们的亲人是怎么死的?我们为啥受苦受罪?我们要翻身做主人,给死难的亲人报仇伸寃,应该怎么办?”

  众人齐声回答:“打倒反动派!搞土改!”

  5

  从门楼任回大营,已月上中天。

  几个人走着,焦裕禄问:“今天这个会开得咋样?”

  徐俊雅说:“还是焦区长有办法,不讲大道理,开个公祭大会就让大伙血热了、心齐了。”

  焦裕禄说:“这道理,那道理,不打掉地主恶霸土匪头,门楼任的老百姓就不敢出头。”

  徐俊雅说:“你们看,今天天上的星星多亮啊。”

  焦裕禄停下来,仰望着星空,默然不语。高存兰问:“想什么呢?老焦。”

  焦裕禄说:“想俺娘了。我小时候,娘常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他的一颗星。人做了好事,他的那颗星就是亮的,做了坏事,那颗星就是暗的。”

  高存兰说:“这是多好的娘呀!老焦,你家在山东吧?”

  焦裕禄说:“山东博山。我从参加南下工作队,离开家,就没回去过。”

  高存兰说:“那也该回去看看老娘了。”

  焦裕禄说:“等平了黄老三再回去吧。”

  高存兰说:“最好带个俊媳妇回去,让老娘高兴高兴。”

  徐俊雅瞅了高存兰一眼。

  高存兰说:“这妮子,咋啦,这么看着我?”

  夜里,焦裕禄和李明睡在草铺上。

  李明脱衣服时,口袋里掉出了那颗“炸子儿”,他拿在灯下细细端详着。

  焦裕禄问:“想啥呢?”

  李明伤感地说:“想明天就是清明节了,黄老三还没抓住,俺给俺爹俺妹上坟说啥呢?”

  焦裕禄说:“就说爹呀、妹呀,俺就要去抓黄老三啦。”

  李明说:“不能这样说,俺从小到大,没跟俺爹娘说过一句假话。”

  焦裕禄说:“不是假话。明天让你带民兵执行抓捕任务,去捉黄老三。”

  李明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哥,这是真的?”

  焦裕禄说:“当然是真的。”

  李明兴奋得直搓手:“好!太好了!咱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焦裕禄说:“你咋不问到哪儿去抓?”

  李明问:“是不是去黄家庄?”

  焦裕禄说:“到钱街村。”

  李明问:“他到钱街了?”

  焦裕禄说:“区里得到情报,明天清明节,黄老三要到钱街去给钱铁头上坟。”

  李明问:“为啥?”

  焦裕禄说:“钱铁头让我们枪毙后,黄老三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他要给钱铁头上坟,无非是表示他对手下匪众的爱惜,再就是给其他党羽打气,让他们顽抗到底。”

  李明骂道:“这个老狐狸!”

  焦裕禄说:“你去抓捕黄老三,要遵守三条纪律:第一,不能把他打死,必须活捉;第二,不能打骂他;第三,黄老三心狠手辣,要注意避免伤亡。”

  李明大声答应着:“记住了。”

  6

  钱家墓园在一片杨树林里。

  钱铁头的新坟前设了一张长案,上面摆放着各种供品和香烛之类。

  钱铁头手下的百十个匪众来上坟。他们都身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坟前。黄老三跪在最前头,他也穿了孝衣,用麻绳扎着腰。

  黄老三在香炉里上了香:“铁头兄弟,你死得惨。大哥会给你报仇的,大哥要让杀你的人一百条命换你一条命!只要大哥活着,年年清明节,大哥来给你烧纸。兄弟,大哥为人你知道,凡是跟上我黄老三出生入死的,都是我的生死兄弟。哪一个兄弟的命黄某能换下的话,大哥眉头不会绉一下。铁头兄弟,你就放心走吧!”

  他站起身子:“弟兄们,给铁头兄弟送一程啊!”

  他把枪举向天空。

  一百多支枪一起举向天空。枪齐声打响,惊飞一群乌鸦。

  黄老三吹了吹枪口:“弟兄们,眼下正是咱们心往一处拧的时候,一些事也不瞒你们,最近有不少弟兄向共产党缴了枪,区里贴出告示,让弟兄们去自首,人各有志,大伙心里咋想的,不妨借这个时候话讲当面,我黄老三不会怪罪你们。但是如果哪一个背后捅刀子,我黄三既使虎落平坡,也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你们都知道我眼里插不下棒槌!到时候,可别怪我拔香头子。”

  钱铁头手下一个小匪首说:“三哥的大量咱们都知道。我跟了钱大哥这么多年,钱大哥没了,咱也得想想自个儿的后路对不对?”

  匪众们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只要到区里缴了枪,登个名字,以前干的事人家不追究。”

  “家里没地的,人家还分给地呢。”

  “黄大哥手下的镰把儿不也去自首了吗?还进了保田队呢。”

  一个匪首厉声说:“共产党的迷魂汤真把你们灌晕乎啦,咱们得听三哥的!”

  黄老三说:“今天我就去大营,会会这个焦区长!他要把我杀了,你们各自奔前程。我要囫囫囵囵地回来,愿意跟着我的兄弟爷们,我一个都不亏待。”

  7

  李明带着保田队员在设伏。

  一个队员问:“李乡长,黄老三会回黄庄吗?”

  李明说:“他的左膀右臂这一段让咱们砍得七零八落,黄老三疑性大,觉得还是他老窝保险,一直住在黄庄。”

  队员问:“乡长,你那炸子儿带了没有?”

  李明把子弹掏了出来:“带哩。”

  那个队员把子弹推上了他的枪膛。

  李明问:“干啥?”

  那个队员说:“黄老三一露头,我就给他来个脑袋开花。”

  李明说:“焦区长反复嘱咐不能打死他。”

  那个队员说:“枪是我开的,大不了关我两天紧闭。”

  李明说:“退出来!”那个队员只好又把子弹退出枪膛,李明重新把子弹装回衣袋里。

  又过了半天,黄老三还是不见踪影。队员问李明:“李乡长,这黄老三到底回不回黄庄?”

  李明说:“这小子是属兔子的,跑直道。他从钱街往家走,只有这条路。”

  这时有四匹马过来了。李明悄声命令:“准备战斗!”从大路上过来的是黄老三的喽罗,并没有黄老三。李明压了下手,四匹马过去了。

  队员问:“乡长,刚才过去的是黄老三的护兵,咋没黄老三?”

  李明说:“再等一会。”

  树丛那边有人学斑鸠叫,这边有人回应了两声。一个放哨的队员过来了:“乡长,黄老三一个人去大营了。”

  李明骂了句:“这个王八蛋!”

  8

  焦裕禄正在办公室批文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

  民兵的声音:“站住!黄老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黄老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是来找你们焦区长的。他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我不能来看看他呀。”

  焦裕禄一愣,一个民兵进来了:“焦区长,黄老三来了!”

  焦裕禄问:“李明呢?”

  民兵说:“是黄老三自己来的,说是来看你。”

  焦裕禄走出办公室。黄老三问:“焦区长,是不是你要抓我呀?我黄老三今天可是单人独马自已送上门来的。”

  焦裕禄一笑:“好啊,来了就是客人,进屋坐。”

  进了办公室,黄老三自己拉条板凳,大大咧咧地坐下:“我说焦区长,黄某今天自个儿送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刮由你啦。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是真是假?”

  焦裕禄问:“真了咋样?假了咋样?”

  黄老三说:“要是假的,往下就别说了。要是真的,今天咱俩好好聊聊。”

  焦裕禄说:“好呀,难得你有这雅兴。”

  焦裕禄给黄老三倒了碗水:“老三,你这几年这么折腾,想没想过,这人活着图个啥?”

  黄老三说:“焦区长,这还不好说?活着就图个痛快。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对不对?人就是苦虫呀是不?念书的人说,十件事里不如意的有八九件,如意的不过两三件。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痛快的日子也不过几十天,这么算起来,人这一辈子,加起来也没几天痛快日子是不?所以我说活这一辈子人不容易,我不能憋屈自个,最要紧的是我得痛快。”

  焦裕禄说:“为了你的痛快,有多少人不痛快?岂止是不痛快,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破产败家,你想想这些还能痛快吗?”

  黄老三笑了:“焦区长,我这人生来只认一个理儿,我只管我自己痛快不痛快。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了,那他活该倒霉。”

  焦裕禄卷了两支烟,递给黄老三一支:“老三呀,你说咱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牛呀马呀、狐狸呀、长虫呀甚至豺狼虎豹呀成了精,都要变成个人的样子。这些东西变成人可不容易,要苦苦修炼几百年呢。你说咱们也没修炼,一生下来就披了张人皮,咱要对得起这张人皮不是?”

  黄老三大笑。焦裕禄问:“你笑啥?”

  黄老三说:“我笑你这话咋和我老娘说的一模一样。”

  小任拎只茶壶进来,黄老三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在鞋底上按灭了,自个从兜里摸出烟斗、烟荷包,装了一袋烟:“我老娘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个什么豺狼虎豹,阎王爷错给我披了张人皮。”

  焦裕禄说:“你呀,好好琢磨琢磨老太太说的话吧,道理深着呢。”

  他做个手势,小任出去了。

  黄老三说:“我这个人啥都不信,不信上辈子也不信下辈子,我只信这辈子,这辈子不能白活了。”

  “咋叫不白活?”

  黄老三说:“老爷们儿,就得活出个八面威风来,对不。我老娘不明白这个,我活得八面威风,也是为了让我老娘活得体体面面。焦区长,你不知道,从三岁我爹死了,我娘守寡拉棍子上百家门儿,把我养大了,我从小发誓,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焦裕禄说:“难得你有这孝心。”

  黄老三说:“我从小最心疼我娘,我十二岁那年,我娘得了场病,想吃鱼,正是十冬腊月,河里冻了一尺厚的冰,我拿了把冰镩子,下河里去逮鱼,不小心一下镩在大拇脚趾上,把脚趾弄断了,只连了点皮。我把大拇脚趾一把拧下来,嗄嘣嗄嘣嚼着咽到肚子里。这脚趾头是我娘给我的,我不能扔了。可就从那时起我娘就说阎王爷给我错披了人皮。”

  焦裕禄说:“这天下当娘的都一样,都指望儿子走正道。我老娘就常对我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人做了善事,他那颗星就是亮的。谁要做了恶事,他那星就是暗的。”

  李明带着民兵回来,正遇到梁绕来和小任。

  梁绕来问:“李乡长,你们去抓黄老三了?”

  李明说:“是啊,这小子没回黄庄,说是上大营了。”

  梁绕来说:“是啊,正和焦区长说话呢。”

  李明问:“说啥话?”

  小任说:“刚才我进去送水,听焦区长讲什么狐狸精变人的故事。”

  李明抓抓头皮:“狐狸精变人?讲这些干啥?”

  屋里,焦裕禄和黄老三还在聊着。

  焦裕禄问黄老三:“老太太跟上你享福了没有?”

  黄老三说:“咳,别提了,我为我娘盖了那么大的套院,她说啥也不住,自己一个人住在旧房子里。给她做的绫罗绸缎衣裳,从来也不穿,还穿破的。金银手饰细软给她,一点也不要。”

  焦裕禄说:“老太太觉得穿了用了这些东西不痛快。你要真孝敬老人家,不是给她这些东西。”

  黄老三说:“我当然是真孝敬,我在外头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混日子,不就是为了让我娘享福吗?”

  焦裕禄说:“这样的福老娘享不了。我离开家时,我娘做了好几双鞋让我捎上,说:儿呀,你走遍天下穿上娘做的鞋,不把路走歪了,就是孝敬娘。”

  黄老三问:“你们共产党也讲孝道?”

  “咋不讲?共产党不但讲孝道,还把为人民服务当成自己的宗旨,把天下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孝敬。”

  黄老三说:“那我儿子咋不孝敬我唻?他不也是你们共产党吗?”

  焦裕禄笑了:“咋不孝敬你?”

  黄老三说:“前些年,他的队伍从河南路过,他回过一次家,只看了看他奶奶,给他奶奶磕了个头就走了,他不认我这个爹。你说他连他亲爹都不认了,还算讲孝道吗?”

  焦裕禄说:“为啥不认你这个亲爹?那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李明和梁绕来、小任还等候在门外。

  李明说:“聊啥呢这半天?狐狸精变人跟黄老三有啥干系?好容易送上门来,关了不就妥了!”

  正在这时,黄老三大笑着从焦裕禄屋里出来了。

  走过李明身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明一眼。

  李明进了焦裕禄办公室,从腰里拔出两支手枪,摔到焦裕禄面前。他的手颤抖着,脸色铁青:“我这乡长不干了。你焦区长的胳膊肘朝外拐了!”

  焦裕禄笑了:“先别生气,你还没听我说呢?”

  李明一扭身子:“一个杀人魔王黄老三,自投罗网,咱们就这么放了?看来你真心与黄老三交朋友。”

  焦裕禄扳住李明的肩:“现在黄老三是啥?是把线牵在咱们手心里的一条上钩的鱼。抓他容易,可他还有那么多的喽啰爪牙,要钓别的大鱼,还需要他这根长线。”

  “反正我想不通。”他抓起枪,气哼哼要走。

  这时梁绕来回来了。

  梁绕来说:“焦区长,这黄老三一出村,就被一帮兄弟接走了,我本想派人跟踪,让他们发现了,为了安全,只好让保田队的同志撤了回来。”

  焦裕禄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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