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是预想不到的,一个人会给另一个人留下那么深重的阴影,这让孟东燃悲凉,更让他绝望,自己的人生原来这般灰暗无光。那晚他们回到了山庄,**长吻后,谢华敏喃喃道:“回山庄吧。”孟东燃恋恋不舍地搂着她,往山庄去。一进门,狂风暴雨便又开始,孟东燃像屠夫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扒光谢华敏衣服。天哪,这具身子居然这样完美!夜色下被自己狂热抚摸过拥抱过的身子,像处子一样摆放在**,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啊,脖颈颀长,像一道风景别致的山谷,引领着目光往深处往更诱人处走。接着,孟东燃看到了乳,高耸、挺拔、散射着傲人的光。他记得,刚才在草地上,在夜色下,自己的双手就曾触到过这一对精灵,是的,精灵,有山的形状、水的灵气,更有……孟东燃的目光久久地痴迷在那儿。贪婪、爱怜、欲望,同时也充满罪恶。男人的爱跟罪恶总是掺杂在一起,占有是永远的主题,孟东燃口水泛滥,欲火中烧,不能再犹豫了……“来吧,我要……”
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是谢华敏用嘴发出的,而是……孟东燃顺着起伏有致的山谷,终于将目光走到谷底,走到天下女人的最神秘处,一眼清泉汩汩地流,他看见水草,看见荷花,看见为他打开的那一扇门。
可是没想到,所有的序曲结束,就在关键的那一刻,孟东燃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人影,他分明看见,市长赵乃锌就站在他们身边,山庄那间简易套间的床下。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市长,就听到自己体内轰一声响。谢华敏当时正被烈火点燃,急切地渴望着他能覆盖她、淹没她、以掠夺的方式占有她。她甚至不顾羞怯地在召唤他了,来吧,我的神!
可是谢华敏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关键时候丢盔卸甲的逃兵……考察结束往回来走的路上,谢华敏还无不关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孟东燃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的心已坠入黑暗。
天下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对男人而言,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出此洋相,简直就是一种耻辱。可是孟东燃抵挡不住,后来在阳关市,孟东燃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又去谢华敏房间尝试过一次,跟前次惊人的相似,也是在将要进入的那一刻,那个影子突地又跳将出来,好像还问了他一声:“孟主任,这样不好吧?”坚挺着的孟东燃立刻软绵绵地倒下,再也抖不起精神,任凭谢华敏把多大的耐心还有多么柔软的关怀送给他,都无济于事。
他成了废人。
在谢华敏面前,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孟东燃原以为,自己是一条独立的鱼,尽管游走在水中,穿没在众多的同类间,但他是他,别的鱼可以影响他,甚至可以左右他,但绝不会同化他,更不会像邪教徒一样给他戴上魔咒。但事实证明,一条鱼在河里游久了,就不再是自己,只是鱼,一种符号,一种河的寄生物,而它身上,更多的,是河留给它的腐质,是同伴咬噬在它心上的烙印。
再见到赵乃锌时,孟东燃就抢先打出一个冷战。他终于明白,这辈子是脱不开这个魔咒了,有人已把一种东西浸入到他血液里,将一种叫做征服的盔甲生生地套在了他心上,权力的穿透力原来是这么恶毒。
孟东燃原以为这是一件痛苦而且糟糕透顶的事,会折磨他很长时间,可是,随之发生的一切让他根本就来不及痛苦。
从西北考察回来,乔良玉不等他回家,就将他截在了半路上。
“马上上车,跟我去三江。”乔良玉堵在他前面说。
“什么事,瞧你这慌张样,不会是纪检委来人了吧?”孟东燃故作轻松道。“没心思跟你说笑,上车吧,你的车不用去了。”乔良玉一把拉起他,不容分说推进了车里。
等车子进了三江地界,绕道往双河乡柳树湾去时,孟东燃心里的不安就折腾得他闭不住嘴了。
“到底干什么,搞这么神秘?”他问一路绷着脸的乔良玉。
“去了你就知道,先缓缓神吧,甭到时喘不过气来。”乔良玉神色比来时更为凝重,特工一样把气氛搞得紧张。孟东燃只好闭上嘴巴。
车子一路颠簸着,终于开进柳树湾。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色像一道浓重的黑幕,把该掩的不该掩的全掩进怀里。乔良玉让司机停车,冲孟东燃说了声:“下车吧,前面要步行。”
“你到底干什么,深更半夜……”刚说这儿,孟东燃截住了,公路局长黄国民带着两个人等在前面一条小河边,此时正拿着手电筒给他们信号呢。
“你可来了,这是场大戏啊。”黄国民压低声音说。
“都别卖关子了,说吧,带我去看什么?”孟东燃停住步,一路的诡秘还有黑夜中出现的黄国民,似乎在向他证实一件事:常国安在行动了。
谢紫真曾婉转地告诉过孟东燃,常国安一直有个心愿,想在老家修块墓地。“他老说老家那块墓地风水好,保佑他们一家出了三个吃皇粮的,还有两个在部队上,前些年把老婆孩子也带过去了。常家的坟头冒着青烟,老常家的人走哪儿说哪儿。前年秋天,他忽然说做了一个噩梦,祖坟里进了黑水,冲走脉气不说,把先人的房子也冲垮了。去年他老家侄子出车祸,一家四口全没了,他越发神神叨叨,整天念叨着要修祖坟,还说,还说趁自己在位子上,得把百年后的事安顿好。”谢紫真絮絮叨叨,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讲了出来,孟东燃听得心里一惊一乍。
谢紫真抹了把泪,又道:“人还活着,就忙着为自个修墓了,我说他中了魔,他破口大骂。东燃,阿姨的苦处你知道,在他们父女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保姆都比我强。别的事我都认了,这事不能认啊,这不是……”谢紫真说不下去了,再次抓住孟东燃的手,求救似地道:“东燃,劝劝他吧,他听你的话,这世上也只有你对他是真心的,不能眼睁着让他干蠢事啊。”
孟东燃答应了谢紫真,但那也仅仅是答应,真要跟常国安谈这事,他心里实在没底气。有两次,他拐弯抹角问过常国安,常国安似笑非笑地问他一句:“你认为呢,这事听上去是不是有些荒唐?”孟东燃哪敢明确表态,慌忙间摇了摇头。常国安又道:“人活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你说我到了这位置上,还能留下什么?”
人是应该留下点什么,可孟东燃万万没想到,常国安想留下的,竟是……当他踉跄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黄国民来到那座山包下时,双眼立刻直了。原来漆黑的夜晚,忽然间被一排灯照亮,借着这离奇的灯光,孟东燃看到一支施工队伍鬼鬼祟祟出没在山梁下。远处若隐若显的坟茔,还有山谷里阴森森的空气,立马让他想到两个字:活墓。
常国安居然真的在修活墓!
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他们像鬼一样潜伏在山崖下,大气都不敢出。在这之前,公路局长黄国民和人大秘书长乔良玉分别听到传言,但二人怎么也不敢相信,更不敢采取什么措施,他们在等孟东燃,这事到底怎么做,怕只有孟东燃有主意。
现在他们看到一张比自己更恐怖的脸,面无血色,一脸骇然。
半天,孟东燃冲呆着的几个人吼了一句:“谁让你们拉我来的,回去!”
不该知道的你非要知道,不该打听的你偏要打听,这是官场之大忌。黄国民和乔良玉所以做不了发改委主任,原因就在于此。但是他们现在把孟东燃拉下了水,一件事你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想隐瞒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这件事有谁能隐瞒得了?
孟东燃找过谢紫真,谢紫真只是哭,不停地哭,问她什么都不说。末了,竟鬼使神差抓住孟东燃的手说:“东燃,你救救晓丽吧,我不能连她也失去,他们……他们都在作孽啊。”
孟东燃听得一头雾水。本来是冲着常国安来的,怎么又莫名其妙扯起了常晓丽,他现在哪还有心情去考虑常晓丽?
也怪他,前段时间常国安静得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以为常国安是彻底想通了,不再跟赵乃锌斗了,从此再也不过问两小区的事,他还暗暗替常国安高兴呢。人生就该这样,该你唱主角的时候,世界就是你的,但世界不可能永远是你的,人生总有谢幕的时候,谢幕前把所有的恩怨抛开,把一切输赢都忘干净,大幕一合,任由别人去闹腾,自己留得一片青山,一寸乐土,悠哉快哉。
现在看来,这样的境界,没几个人能达到。常国安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修活墓,这样恐怖的事,居然真就让孟东燃给碰上了。
那可花的是柳桐公路的钱啊,国家投往基础设施建设上的款。赵世龙啊赵世龙,这种事你也敢帮着做!
从政以来,孟东燃头一次遇到过不去的桥。一个死结系在那里,他想伸手解,又牢牢把双手藏后面,生怕一伸出来,触摸到更大的一个黑洞。
更难的是,这事到底该不该跟赵乃锌提。如果瞒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他一直盼着赵乃锌能主动问出来,那样,他回答起来心里就坦然一些,可是连着几天,赵乃锌那边稳稳的,非但不提常国安,就连柳桐公路,也纯粹不过问了。
这世上全是高人,就他一头没出息的猪。
谢紫真又打来电话,让孟东燃过去一下,孟东燃一心是想拒绝的,这些天他只想离常国安一家远些,越远越好。可谢紫真情真意切,他实在拒绝不了。到了谢紫真家,常国安不在,说的也是,他怎么可能在家呢,柳树湾活墓是白天休息夜里偷偷干,半月前常国安就以回老家养病的理由告假还乡了,那时孟东燃跟谢华敏还在西北。
“东燃,你可来了。”孟东燃刚进门,谢紫真就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孟东燃赶忙掏出纸巾,谢紫真接过纸巾,却不擦,任泪水在脸上肆虐。哭了一会,谢紫真牵着孟东燃的手往沙发那边去,嘴里像念经般念道:“东燃啊,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了,这个家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乌烟瘴气,阿姨快让他们气死了。”“又怎么回事?”孟东燃问。
谢紫真倒没急着说,回卧室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孟东燃,自己长长地叹口气,坐下了。
“你看吧东燃,看过什么也就明白了。”
孟东燃信手打开,跳出的照片吓了他一大跳,居然是常国安跟苏红艳,赤身**抱一起。再看,照片就越发露骨,简直不堪入目了。他想扔开,反正这些事自己都知道,用不着拿照片来证明。但手又下意识地接着翻,猛然,孟东燃的眼睛定住了。手里翻出的这张照片,男的是常国安,一点没错,虽然只是背影,但他高高的个头还有宽厚的双肩,以及肩上当民办教师时留下的那块伤,让人绝不会把他误认成别人。女的却有些陌生,似曾见过,但又确实不认识。刚想问问谢紫真,谢紫真的话就到了:“不认识吧,桐江走出去的演员,**,前些年为拍戏找过老常,老常让小赵帮着拉过一些赞助,没想到,他们居然做出这种事来……”谢紫真的眼泪又下来了,肩膀一耸一耸,甚是伤心。女人遇上这种事,除了抹泪,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年轻女人倒也罢了,还敢说句离婚,谢紫真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怕只有关起门来流泪。
孟东燃叹息一声,想安慰谢紫真几句,但又找不到词。常国安生活上的问题,几乎桐江每个干部都知道,早在下面县里的时候,他就搞大过县委办机要秘书的肚子,后来又是县委招待所一位漂亮的服务员,弄得那个服务员差点自杀。这些年,常国安似乎安静了许多,除了苏红艳,还没听到他跟谁有过分亲近的行为,有人说是苏红艳管理的好,不许常国安对别的女人垂涎三尺,也有人说是年龄大了,这方面需求自然就少。没想到今天又冒出位女演员……怔坐了一会,孟东燃悻悻然起身。那个女演员他知道,土生土长的桐江人,早几年跟前任市委书记就惹出过绯闻,后来好像还跟桐江驻京办主任有过一段情,在驻京办让别人抓到了,这种女人天生就是靠身体吃饭的,常国安沾上她,不足为怪。
就在年初,常国安通过孟东燃为赵世龙一个项目追加过一笔资金,大约六十万,追加理由当时提的是原材料涨价,孟东燃没怎么细问就把报告批了。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四大班子一把手发了话,这个报告再不合理你也得批。当初以为是常国安给赵世龙补窟窿,现在看来,这笔钱一定是还了这笔风流债!“照片哪来的?”过了好长一会,孟东燃突然问。相比照片上的内容,照片的来历似乎更是问题。
一句问到谢紫真的痛处,谢紫真哭声更猛了,几乎泣不成声。孟东燃心里翻卷出很多东西,谢紫真的痛楚打动了他,他拿出纸巾,为谢紫真抹掉泪,手在她肩膀上搁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的谢紫真多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人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雨,也不管你在世界上走了多远的路,遇到打击时都像个孩子。
“阿姨,别哭了,身体要紧。”孟东燃实在不知如何安慰,遇上这种事,越安慰痛者心里越难受。谢紫真嗯了一声,猛地站起身道:“东燃你知道吗?晓丽这孽障,她让一个叫丁克的男人跟踪她爸,你说天下有这样的女儿吗?”
孟东燃头里嗡一声,像是遭电击般,定定地立在了那儿,这倒是天下奇闻,绝对是桐江第一大新闻,女儿抓老子把柄!谢紫真又道:“我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东燃啊,劝劝晓丽吧,再不劝她就没救了。”
丁克,刚才谢紫真提到了丁克,丁克怎么会跟常晓丽搅在一起?
乱了,看来这世界真是乱得找不出头绪了。孟东燃回到家中,脑子仍如一团乱麻,后来他找来丁克跟叶小棠一起旅游时的合影,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丁克不是教授么,怎么会跟这么多女人有瓜葛?
难道?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旋即又熄灭,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真太可怕了!
一晃,徐副市长调走已有一个月了,到男一个市做常务副市长。一个月来,有关桐江副市长的人选,成了桐江第一大话题,孟东燃走到哪,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声。有人说,财政局长周晓春接任徐副市长的空缺是铁定了的。早在半年前,周晓春就开始活动,到现在已是铁板钉钉,跑不了的。周晓春自己也像是很有感觉,最近她活动频繁,昨天还非要请孟东燃一块坐坐呢。也有人说,向明书记力荐管委会主任季栋梁,已经跟省里汇报过两次了,省里似乎很尊重向明书记意见。
所有的传言都绕过了孟东燃,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跟未来副市长联想到一起。想想也是。怎么会呢,到发改委还不满一年,官场每一步都是结结实实踩出来的,没有三级跳这一说,飞黄腾达只是理想,现实中跨半个台阶都要费出吃奶的力。孟东燃心静如水,没有点涟漪,仿佛这梦他从未做过,又好像谁争这个副市长跟他没一点关系。其实不,他是被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彻底搞乱了,谢华敏、赵乃锌、常国安、常晓丽、丁克,加上妻子叶小棠,一股脑儿跳将出来,将他原本秩序的生活搞得混乱不堪。
昨晚他又跟叶小棠吵架了,其实他不想吵,从西北回来后,孟东燃忽然多了一层内疚,虽说他在谢华敏面前一败涂地,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可半步跟一步有什么区别,他还是觉得,自己彻底背叛了妻子。他想对叶小棠好一点,这样他内心的折磨就会轻一点。没想叶小棠根本不买这个账。孟东燃提出外面去吃西餐,说新港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店不错,有烛光晚餐。叶小棠话中带话说:“跟别人享受过了吧,是不是带我去重温,还要讲讲烛光下你们做了什么?”
“小棠你什么意思,我是诚心请你。”孟东燃温和着脾气,脸上丝毫不敢带颜色。
叶小棠冷笑一声,回卧室换了一套衣服,蹬蹬蹬出了门,把孟东燃丢在那儿发愣。孟东燃追出去时,叶小棠已上了一辆红色跑车,车上那男人好像是丁克。晚上将近十一点,叶小棠才回来,散发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往卧室去。孟东燃问她去了哪里?叶小棠抬起一双被酒精烧红的眼:“你管我去了哪,去找她啊。”
叶小棠说的还是叶小霓,看来,她是认定孟东燃跟叶小霓有什么了。
孟东燃没介意,小心翼翼地给叶小棠倒过去一杯水。叶小棠一把打开:“少假惺惺的,去宾馆啊,那母猪不是等你吗?”
她骂叶小霓母猪,姐妹俩是什么词恶毒用什么词。
“小棠,我们好好谈谈。”孟东燃扶住叶小棠的肩,想把她拉到沙发上,他是真想跟她谈谈,他发现他们的婚姻确实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看似小,实则至关重要。他也是在跟谢华敏有过那样两个夜晚后才开始回头思考这些的,他发现这么多年,他们两人并不了解,甚至从不过问对方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他只知道源源不断给她创造物质生活,让她过得优越、滋润,对她心灵的角落,却很少想到要去触摸,要去感受。女人喜欢物质不假,但是女人绝不会仅仅满足于物质。
“谈什么,谈离婚还是谈你的官位?听说你又要高升了,恭喜你啊孟副市长。”叶小棠一边脱衣服一边嘲讽道。孟东燃还想缓和一下气氛,叶小棠已钻进洗手间。听着哗哗的水声,孟东燃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悲凉感。
半夜时分,孟东燃摸上床,他想叶小棠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他赶下床吧?夫妻之间的很多矛盾是可以拿身体来解决了,亲近之后,什么隔阂都没了。叶小棠居然用力一踹,孟东燃掉了床下。
吵架终于发生。叶小棠歇斯底里叫:“我受够了,孟东燃,你虚伪奸诈,阴险歹毒,比狼还狠!”
自己比狼还狠?
这话从叶小棠口里骂出来,孟东燃受到的就不只是刺激,他在想,自己怎么给叶小棠留下的是这种印象呢,难道?
周末一大早,孟东燃来到办公室。上午他要去孙国锋那里一趟,工作计划是上周就安排好的,家电下乡工作已启动,他要一家一家抓落实,不能让这项关乎桐江经济解困的举措流于形势。同时他也担心,个别企业会在产品质量上放松要求。现在的企业,没有销路愁销路,一旦有了政策性保障,质量那根神经,立刻就松弛下来。这也是中国企业走不远的原因之一。
刚进办公室,赵乃锌电话就到了:“东燃,你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到我这来一下。”
赵乃锌语气很冲,孟东燃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到了楼上,赵乃锌办公室门敞着,一道斜斜的光从门口射出来,洒在楼道里。孟东燃听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步子下意识地慢了些,听清是刘泽江的声音后,才又继续往前走。刘泽江在,他心里似乎就踏实了些,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说来也是怪,自己紧张什么呢,就算赵乃锌问起活墓,那也轮不到他承担责任。看来,自己是被这事吓住了,不只这事,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破坏了自己的镇定,这很危险,千万不能乱掉方寸啊。这么想着,步子已迈进赵乃锌办公室。
赵乃锌停下正在跟刘泽江说的话,冲他道:“怎么回事东燃,望江小学那幢楼出了问题,你这个发改委主任不知道啊?”
望江小学?孟东燃一愣,赵乃锌怎么忽然问起望江小学来了?望江小学是三江下面一所村办小学,去年省里加大中小学建设投资,望江小学报了计划,新修一幢教学楼,不会是教学楼出事吧?
孟东燃望望赵乃锌,又望望刘泽江,两张脸怪怪的,像是对他很有意见。
“市长,这……”孟东燃一时语塞,不知道横祸从何而来。
“这什么这,泽江,你告诉他。”赵乃锌把话头交给了刘泽江。
刘泽江讪讪笑了笑:“是这样的孟主任,昨天晚上,三江教育局长和副县长找到我家,说望江小学教学楼用的水泥不合格,工程监理方已责令停工。他们的意思。是想搞清楚这批水泥的来历。”
“水泥?”
不用再说,孟东燃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定是王学兵,敢把水泥卖到学校去!孟东燃一急之下,就要给王学兵打电话,反正这事他也不想瞒着赵乃锌,他是替董月跟潘向明消灾。赵乃锌拦住他说:“我先问你,水泥是不是你让王学兵处理的?”孟东燃垂下头,看来他们把什么都搞清楚了。
“糊涂啊东燃,这种事你怎么……”赵乃锌扭过脸去,看得出他心里也特不是味儿。孟东燃还在担心,望江小学工程进展他并不掌握,千万不要出什么大乱子啊。
“你和泽江马上赶到三江去,这事一要就地消化,二要彻底处理干净,不能留一丝后患。另外,把范围控制到最小,绝不能传播开,明白吗?”
孟东燃感激地看了赵乃锌一眼,说:“我们这就下去,到现场后再向市长汇报。”
“汇报就不必了,你们看着把它处理好。泽江,三江那边你主动点,东燃可能不太方便。”
赵乃锌的话再也清楚不过,这事不能到他这里,派他们二人过去,就地把它消灭干净。
刘泽江说了声是,拉着发呆的孟东燃出了门。
上了车,孟东燃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泽江快说,损失到底有多大?”
干工程第一怕出人命,第二怕质量,这两个问题最终都会落到钱上。孟东燃已经在想赔偿的事了。
“问题还不是太大,第一层刚起,幸亏监理方把关严,发现得早,不然……”后面的话刘泽江没说,怕说出来加重孟东燃负担。
孟东燃深吸一口气,几近愤怒地道:“这个王学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泽江暧昧地笑笑,不好接话。官场上这样的话是很难接的,孟东燃听上去是在骂王学兵,但他跟王学兵关系到底深到啥程度,刘泽江是摸不准的。就算摸准,也不敢乱发表意见,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笑。
有时候听上去对方好像是在骂人,其实是竭尽全力为那一方开脱。明批暗保,明贬暗扬,这都是官场上十分讲究的艺术。刘泽江在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虽不及孟东燃那样精明,但也不至于糊涂。
果然,不见刘泽江回应,孟东燃这边无声了。兴许也是听到教学楼只修了一层,损失在可弥补的范围内,心里不那么吃紧了。
车到达望江小学,已是下午一点,路上他们碰到了车祸,三江县委一辆车把一农用车碰了,撞死了俩农民。孟东燃没敢下车,刘泽江心虚,说要是让人认出车牌号,那就麻烦了。孟东燃沉着地说:“这路上有多少车,谁眼睛那么亮?”
望江小学很平静,一点看不出这里有啥风波。施工地点围着厚厚的屏障,挂在脚手架上的蓝色安全网遮挡住了一切。孟东燃跟刘泽江下车,让司机把车开走,停在学校太显眼了。
过了一会,从校门走出两个人来,一看正是昨晚到过刘泽江家的三江王副县长和教育局楚局长。
孟东燃主动伸出手,跟王副县和楚局握了,两人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孟东燃心里又轻松了一层,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市发改委主任,对面前二位来说,是上级,是领导。他再次正了正脸,装作很平静地问:“事故不大吧?”楚局长刚要开口,王副县抢在前面断了他的话:“不大,一点小问题,没想惊动了市里领导,孟主任能来就好,我们有主心骨了。”
“我也是顺道而来,听秘书长说起这事,过来看看,施工方人呢?”
“都不在现场,工程已经停工,他们等在……”王副县看了眼刘泽江,见刘泽江表情不大对味,忙改口道:“最近雨多,先停了,孟主任是不是要见一下姜总?”姜总就是承担教学楼项目的建筑公司经理姜少安,这人孟东燃认识,孟东燃三江工作的时候,姜少安在县五金公司,后来五金公司倒闭,姜少安自己卖家电,孟东燃到桐坝区当区长,姜少安跟自己的姐夫合伙搞起了建筑,几年下来,就成三江县建筑业的老大,后来连着兼并了三江几家企业,包括县一建。这人脑子绝对够用,孟东燃甚至怀疑,用这批水泥,姜少安别有目的。商人总有商人的出牌方式。
“如果方便,就找个地方见见吧。”孟东燃随口说道,目光却格外留神四周动静。现场看,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过的,看似寂静无声,实则孕育着风暴。一听这话,王副县立马给楚局递个眼色,楚局道:“那就到三江大饭店去,那是姜总的地盘,说不定去了就能碰到。”
“地盘”两个字让孟东燃不舒服,这两个字不但世俗而且浅薄,可太多的人都爱把某个地方说成自己地盘,包括潘向明,有次接待省里客人,酒后失言,竞说到了我的地盘上,怎么能让你们轻轻松松走呢。
刘泽江适时接话道:“那就去县城吧,我看这里也没啥看的。”
“是没啥看的,一个小工程,不值得两位领导参观。”王副县精明透了,说话间已从校园里叫出两辆车。上车的一瞬,孟东燃别有意味地瞪了刘泽江一眼,今天这出戏,导演定是刘泽江。不过一上了车,他就开始感谢刘泽江了,官场上还是有真心朋友,泽江这件事处理得妙,至少帮他免了许多尴尬。
趁着刘泽江跟王副县扯闲淡,孟东燃又给王学兵打了一次电话,电话仍然关机。早上打到现在,都没打通,给他妻子打,照样是关机。邪门了,难道他们吓得躲了起来?孟东燃现在急于要知道的,除这家工地外,王学兵还把水泥销到了哪里,千万别满世界给他惹祸啊……车子很快到县城,三江大饭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大什子东侧,刘泽江跟孟东燃还没下车,姜少安就从饭店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妖冶味十足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那女人抢先打开车门,冲孟东燃和刘泽江说:“省里领导光临,太激动了。”
激动?孟东燃差点嘲笑出来。
进了会客厅,王副县又是一阵客气,说的话有点肉麻,恭维人,是不要脸的,再肉麻的话,从他们嘴里吐出来,都有模有样,听上去还很正经,让人不得不叹服这是个很可爱的地方,能把一群高智商人变得跟鱼丸一样没有脑子。但没有了这种肉麻话,就跟菜市场没啥两样,那反倒没了意思。
为官久了,你就知道,有两样话不能少。一是废话,废话听上去很无聊,但没了它你会更无聊,太多的场合,大家都是拿这种废话度过的。废话的好处在于大家都可以避开正事,不着边际地乱扯,扯来扯去,感情近了,场面也自然了。如果老是一见面就谈正事,那多可怕。还有一样,就是今天王副县说的这种恭维话,肉麻到无耻,但真要是少了,你心里能舒服?
这两样加上空话、套话,就是四大话。所有的奥妙,尽可体现在这四大话里。恭维终于结束,孟东燃冲刘泽江使个眼色,刘泽江会意地将那个多嘴的妖冶女人支出去了。其实他也烦这个女人,姓姜的真不该把这女人带来,不懂规矩,是个人就敢往场面上带啊。那女人更是可憎,见谁都**,当这里是人肉市场啊。
几个人重新坐下,刘泽江说起了正事。他语气沉重,暗暗地还带了一股威严,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幸亏你们阻止得早,没造成重大后果。今天来,一是听听县里的意见;二来呢,也想商讨一下,下一步工程该怎么做。王县,你说吧。”
王副县长吭哧了一会道:“谢谢市领导的关心,要说呢,这事责任全在县里,是我们督查不严,监管无力,我先向二位领导检讨。下一步工程我们有个初步想法,先跟二位领导汇报一下,如果合适,我们就按这思路往下走。”
“说吧。”刘泽江不想听废话。
“眼下教学楼刚修到地面一层,据监理部门反应,基础工程用的水泥是合格的,这点请二位领导放心,问题就出在一层,县里意见,把一层砸了,从头建。损失呢,县里虽说拿不出太多钱,但也能给工程队弥补一点……”说到这,王副县含蓄而又不安地把目光对住了孟东燃。
“损失有多大?”孟东燃直接问了。
这时候姜少安说话了,他道:“返工还有误工,造成的损失至少也不下三百万,还不包括这批水泥。我这次是让这假水泥害惨了,小企业哪能经得住这打击。”“三百多万,怎么算的?”刘泽江惊起眉头,他没想到姓姜的会狮子大开口。
“所有账都在这里呢,二位领导可以过目。”说着,姜少安要把一大堆资料往茶几上放,让王副县长制止了。
“损失事小,只要领导不追究县里的责任,我就代表县里感谢二位,后续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吧,不给领导添麻烦了。”
姜少安脸上明显挂着不高兴。
这事如果姓姜的不高兴,其他人也甭想着高兴,孟东燃想了会,道:“姜老板的意思呢?”
姜少安扭捏了一下,红脸道:“我没啥意见,只要县里支持,怎么着都行。”“要是县里支持不了呢?”孟东燃又紧逼一句。
“那……”姜少安低头不语了,不过他的神情告诉孟东燃,如果市、县不承担损失,这事就看着办吧,反正他不怕。
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姜少安果然是早有预谋。从王学兵手里拿这批水泥的时候,人家就已想好对策。孟东燃甚至想,包括到第几层用这水泥,用了之后如何让监理方发现,然后停工,然后向上汇报,都是姜少安兵一手导演的。王副县长可能知情。也可能被姜少安蒙在鼓里,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相信,姜少安是冲他来的。目的还在更多的工程或项目上。
商人的目的往往简单而直接,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对孟东燃这种久经官场风云的人来说,这种招数实在太小儿科。
孟东燃暗松一口气,姜少安这番拙劣的表现,让他再次坚信,王学兵不会把水泥销到别处,这就好,单一个望江小学,还不至于把他逼到绝境。
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抛开姜少安购买劣质水泥的钱,单就工程损失而言,应该在二百万左右。这笔账姜少安自己要承担一半,对一个居心不良的人,让他放点血是应该的。另一半,他脑子里冒出王学兵的影子。
该死的王学兵!
空气凝结下来,谁也不说话,王副县瞅瞅二位领导,又瞅瞅姜少安,显得非常难受。孟东燃觉得差不多了,才道:“这样吧,你们再议一议,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望江小学肯定要修,但怎么修,由谁来接着修,县里最好明确一下,至于这次事故,该谁承担的责任,就毫不客气让他承担便是。其他方面,该追究的,县里依法追究便是,我个人坚决支持。秘书长。你说呢?”
刘泽江顺着话道:“我同意孟主任的意见,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应该,不论工程建设方还是施工方,都要认真总结,坚决杜绝类似事件的继续发生,工程质量马虎不得,尤其是学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如果我们给孩子连一所放心学校都建不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这话虽然说得婉转,力量却摆在那里。姜少安脸上白一阵赤一阵,二位领导软绵绵的敲打话,让他心里阵阵发毛,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就这样吧,我跟秘书长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孟东燃见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刘泽江也跟着起身。王副县长急了:“怎么能走呢,饭都准备好了,姜总,快请二位领导到包房。”
“主任,秘书长,怎么着也得赏个光啊……”姜少安这才慌了,急忙站起,堵在刘泽江前面。
孟东燃很厌烦这个小瘪三,他向来不喜欢出损招的人,特别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损招。“饭留着你们自己吃吧,我跟秘书长还要去其他工地转转。”说完,断然出门。
王副县长几个追出来,脸上全是惊慌之色。
“孟主任,刘秘书长……”
孟东燃和刘泽江已经上了车。
回来的路上,孟东燃和刘泽江都选择了沉默。对孟东燃来说,他要考虑这事最终怎么解决,让三江县暗中弥补损失显然不可能,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关键是王副县长没这能力,毕竟只是一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能把事情压到这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为难他。从他这个渠道处理几百万,当然不成问题,多给两项工程啥都出来了。可姜少安这种人,贪婪无度,阴险狡诈,沾不得。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这钱自己出。刘泽江却想着另外一些事,前几天他无意中听到赵乃锌跟省里一位要员的通话,电话内容好像涉及到桐江下一步班子,中间赵乃锌提到过孟东燃。那个电话让他揣摩了很久,难道桐江班子要大动?今天这件事让他更加坚信,桐江正在发生着什么,赵乃锌跟孟东燃在背着整个桐江运筹着什么。
刘泽江也是在官场中扎过猛子的人,但眼下桐江这个谜局,真是把他困住了。他很想听孟东燃透透风声,好让自己早有准备,在下一步变局中获点利。车子稳稳当当走在路上,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雾缭绕中,桐江城像一幅泼墨画。
王副县长的电话是晚上十点打进来的,先是客套一番,明显底气不足,然后抖着声音道:“孟主任,望江小学的损失我们又核算了一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二百多万。”
孟东燃哦了一声,这个数字他能接受,于是便心平气和道:“怎么处理,县里意见出来没?”
王副县磕磕巴巴道:“孟主任,县里情况您也知道,原本不该跟您添麻烦的,可……”
“我知道。辛苦县长了,这么着吧,你让姜少安过几天找我,我会给他一个答复。不过这损失也不可能让王学兵一个人承担,姜少安的责任他自己应该清楚。”“知道,知道,孟主任能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姜少安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只要孟主任这边多少给他一点补头,他就很知足了。另外工程的事请孟主任放心,有了这次教训,我们一定会……”王副县接着表了一大堆态,听得出,孟东燃刚才几句话,着实让他温暖。
“孟主任那就这样吧,你时间宝贵,不敢打扰太多,过些日子我专程到市里找您汇报工作吧,以后还得多仰仗孟主任,天凉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王副县长这张嘴,甜到家了。
接完电话。孟东燃心情好了些,不管咋说,姜少安还算是收敛,没过分到让他发火。可是心思一落到那笔钱上,立刻就又烦躁。到现在王学兵两口子还联系不到,情况到底怎么发生的,后遗症留下多少,一点也不能掌握。还有这笔钱,上哪弄去?肯定不能从项目这一块解决了,越解决越麻烦。但一百多万,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的。王学兵挣的那些钱,差不多让董月这批水泥吞尽了,怎么才能尽快将这事平息掉呢?
火不及时灭掉,就有可能酿成灾。
他脑子里闪出许多张脸来,这些脸这些人都是从他手里得过实惠的,有些还正在得着实惠,处理这么点事绝不算难。但是具体找谁才合适呢,孟东燃算是把自己难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同学孙国锋的影子闪现出来,奇怪,怎么这次就不愿意想到他呢?紧跟着另一个问题又跳出来,这事孙国锋难道没听说?不可能,不管三江方面瞒得多紧,做得有多巧妙,但假的就是假的,孙国锋那双耳朵不会灌不进风。
看来,他是躲在一边看热闹了。
第二天中午,省发改委来了两位副处长,一位是梅英的老部下,孟东燃亲自接待。刚到酒店,电话响了,见是陌生号,本不想接,身边的李开望又提醒他:“主任您的手机……”孟东燃只好接起。
“是哥吗,我是燕红。”
“燕红,是你?你在哪?”孟东燃声音一下高出许多。李开望见状,便到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燕红是王学兵老婆,当年为这桩婚事,孟东燃付出过不少心血。
“哥,我在你家楼下,你急坏了吧?哥对不住啊,我家学兵干了不该干的事,我们刚从河南回来。”
“去河南做什么?”
“哥你还说呢,他把水泥卖给了河南人,这边一出事,他怕了,跑去跟人家退货,差点回不来。”
孟东燃一听情况不对劲,转身叫住李开望,说中午的招待他不参加了,让李开望陪好客人。又冲梅英部下小曹处长说:“对不住啊,妹妹,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小曹处长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跟孟东燃也是知根知底,加上有梅英这层关系,在孟东燃面前说话就相当随便,老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让别人嫉妒。她道:“你忙去吧哥哥,你不参加,我们还自在点。”
孟东燃叫上车,快速往自家赶,到了小区门口,看见燕红跟王学兵坐在楼下花园边。王学兵垂着头,沮丧透顶的样,燕红倒是收拾得精干,穿得艳艳的,这女人向来心强,从没见她无精打采过。
孟东燃让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燕红抬头看见了车子,孟东燃冲她招招手,示意他们上车。燕红一把提溜起王学兵,往车子这边走过来。
王红兵说,姜少安分两次拉了他五百吨水泥,钱没给,都是欠的。“哥,对不住啊,给你闯下这祸。”王红兵脸色发白,看上去压力不小。
“说这些顶啥用。事情都发生了,现在想想怎么善后吧。”孟东燃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再给红兵两口子给压力。
“听听,哥没骂你吧,干事的时候你本事大,啥人都敢交,出了事你就没胆了,哥的面都不敢见。”燕红数落着自己丈夫,一双眼睛滴溜滴溜瞅着孟东燃。她不是那种心计多的女人,她也是被这事吓住了,装镇静而已。
“我哪知道他要用到学校,他只说打地坪用。”王学兵嗫嚅道。
“打地坪就能用报废水泥,你这不是胡闹吗。”孟东燃斥责了一句,顺手递给燕红一根香蕉:“先吃点水果,等会吃饭。”
燕红赶忙接过,没吃,拿在手里看孟东燃。她心里扑儿扑儿的,不知道孟东燃怎么样惩罚自己的丈夫。
王学兵结巴道:“我也没想那么多,哥,我就是心疼那钱,就那么白给人家填了窟窿,心不甘啊。”
“那你现在安了,少说两句,听哥说咋办。”燕红斥了一声王红兵,原又望着孟东燃。
“其他水泥呢,是不是全弄到了河南?”孟东燃问。
“河南人拉走了一些,其他还在库房里,没敢动。”
孟东燃的心这才落了地,默了好长一会,他道:“这事到此为止吧,找机会跟姜少安把水泥拉来,记住,一袋也不能再流出去,当垃圾全给扔了。”
“再也不敢了。”王学兵回答得很规矩,两口子本来就是老实人,经这一场吓,越发老实得没有主意了。
“走吧,去吃饭。”孟东燃起身,事情到了这里,他心里就没啥多想的了。王学兵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胆怯地问:“哥,这事咋整啊,姜少安把事情整大了,他想……”
“他想做什么,你只管去跟他要水泥,别的话一概不管。”
“听听,哥就是哥,比你有主意多了。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哥是咱自家的,有啥话你要跟哥说,没哥,能有你我的今天?”燕红又卖起了乖。孟东燃笑笑,他能理解一个乡下女人的心,她们嘴拙,不知道什么叫藏着掖着,总是把心里话很夸张地说出来。
这种话跟奉承和虚伪还是有区别的。
招待了一顿,孟东燃打发走王红兵两口子,走时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受这件事影响,只当啥也没发生过。见王红兵还不放心,索性道:“事情由我来解决,你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还有燕红,回去后好好照顾婆婆,她要是有意见,哥绝饶不了你们。”
燕红这才彻底绽开笑脸,说了一大堆保证话。孟东燃拿出几张购物券,平时人送的,自己懒得去取,正好派上用场。
燕红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两天,叶小霓突然拿来一张支票,笑吟吟说:“不就这么点钱吗,犯得着你老人家发愁,给我一个电话不就解决了。”
“你从哪知道的?”孟东燃没想到事情会传到叶小霓耳朵里,一时有些尴尬。“又不是中央保密局,搞那么神秘,不就一堆破水泥么,天没塌下来,这损失我替你承担了。破事影响到我姐夫的前程,十万个划不着。给那龟孙子打电话。让他来拿钱。”
“你倒挺仗义啊,雪中送炭。”孟东燃故意装不在乎地道。
“谁说不是呢,一听我姐夫让这几个破钱难住,我都要笑了,这世上还有这理,堂堂发改委主任让一百多万吓住,真是没劲。好了,请你小姨子吃顿饭吧,怎么着也得感谢一下吧。”
孟东燃站起身,将支票递给叶小霓:“这个你拿回去,以后没影子的话少听,你姐夫没被谁困住。”
“废话,跟我装什么装啊,真混蛋。外面都吵翻了,就你自己还在瞒自己,我告诉你,这事立马解决掉,让别人钻了空子你就哭去吧。知不知道姓姜的跟谁混在一起,你的副手,江上源!”
“你说什么?!”孟东燃站起的身子又坐下。江上源,真有这回事,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傻眼了吧,还大主任呢,光顾着前面,后面有多少黑手都不知道。幸亏你小姨子耳朵长,眼睛也亮。”见孟东燃黑着脸,又道:“放心吧,你那个猥琐的副职还有那个季什么,我替你摆平。敢整我姐夫,找死不是?”
孟东燃已经全然听不见叶小霓说什么了,脑子里全是江上源的影子,原来这一出戏,是上源同志演的啊!
好。真好!
叶小霓这笔钱最终没派上用场,孟东燃是收了,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也似乎不是这样,可他拿着支票给王副县打电话时,王副县客客气气说:“谢谢您啊,孟主任,这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孟主任您真是大手笔,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解决了?”孟东燃模棱两可问。
“是啊孟主任,昨天姜总已把款拿到了,工程明天就开工。”
孟东燃正纳闷怎么回事呢?忽然他想到一个人:谢华敏!
星期三上午,一个紧急电话将孟东燃叫到了市委,说是省里来人,要召开桐江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大会。孟东燃心里嘀咕着,天又没塌下来。开什么干部大会,手头工作一大堆,老是这会那会,不让人安生,开会能开出效益来?到了市委,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该来的领导全来了,密密麻麻坐了一会议室,除市里各部门一把手,还有三区四县四大班子领导。怎么回事,难道天真的开了窟窿?孟东燃一头雾水找地方坐下,跟身边物价局长点了点头,目光就朝主席台望去。今天的主席台格外异常,常国安黑青着脸,坐在相对中间的地方,中间隔三个座位是市长赵乃锌,赵乃锌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是他惯常的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赵乃锌边上坐着政协主席,看上去很紧张,就像他马上要提拔到书记位子上一样坐立不安。这是政协和人大领导常有的表情,平时他们是很无趣很坦然的,坐在主席台上就跟摆了尊蜡像似的,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们无关,这种喜怒哀乐离他们太远,够不着,只好装超然。可是一旦真的有什么事,他们马上表现得精神亢奋。就跟老年人喝了**,不起劲的地方都起劲。
孟东燃暗吸一口冷气,今天这场面,异常啊,怎么不见向明书记?
正疑惑着,门里进来几位气宇轩昂的人,其中一位孟东燃认得。省委组织部第一副部长黄霓,还有一位好像是省纪委第一副书记于华波。他们后面跟着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谭利群。
身边的物价局长捅捅他胳膊肘,神色诡异地道:“大事啊,看见没有?”
孟东燃没有应声,他的呼吸有些紧张,心跳在不断加速,这么庄严肃穆,不会是?
向明书记出事了!
省纪委的通报很简单,简单到不足二百字:鉴于潘向明同志涉嫌违纪,省纪委决定成立调查组,云云。接着是省委组织部黄霓副部长宣读一项决定,经省委研究决定,潘向明同志不再担任桐江市委书记,桐江市委工作暂由副书记、桐江市长赵乃锌代为主持。
会议就这么散了,赵乃锌连个表态发言都没讲。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了眼,主席台都空了好长一会,台下还有一大片人呆在震惊中。
都说官场波诡云谲,但再怎么诡秘,还是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连省委常委会的消息都能提前泄露出来,甭说别的,可这次,省委这一重锤敲得真是既神秘又突然。
回到办公室很久,孟东燃还觉得这是梦,不愿相信。向明书记怎么会出事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上怎么连一点风都不透呢?
电话不停地叫响,孟东燃知道,这个时候是桐江最活跃也最兴奋的时候,不管是潘向明这条线上的还是赵乃锌这条线上的,此刻心里都打翻了坛子,官场的热闹往往在人事变动时被演绎到极致,就跟球迷压抑的热情总会被世界杯欧洲杯这样的大赛调动一样,平时憋着的、藏着的、装着的、忍着的到了这一刻,就再也憋不住藏不住装不住忍不住,非要找个渠道发泄出来。正常离任还好一点,以这种出事的非正常状态被停职,那就比地震波还厉害。
孟东燃翻开手机,短信已经多得装不下了,一看全是死党们发来的,有人叹息,有人兴奋,有一条居然在祝贺他,好像刚刚是他接替了潘向明主持桐江工作。连着看了几条,孟东燃忽然意识到不妙,立马将手机关了。
这个时候,四处是漩涡,四处也都是祸水。自己应该安安静静的,远离开这些是非。
孟东燃叫来李开望,李开望显然也被刚刚发生的地震震蒙了,站在那儿,神色紧张得就像**被人当场抓住。
“你怎么了?”孟东燃故意问,手里翻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
“没怎么,主任,这事……”
“什么事?”孟东燃平静得让人出奇。李开望不敢再提了,他又上了生动一课,他总是能从孟东燃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你把两位处长留下的调研提纲整理一下,明天跟我下基层看项目,还有,等会你跟谢华敏那边碰碰头,西北那边来函了,让她定时间,啥时去西北。”
“知道了主任,我这就整理。”李开望说完,没敢再多留,他到底比不得孟东燃,修炼不够啊,桐江这么大的地震,他实在是……“好了你忙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李开望走后,孟东燃像个溺水者一样虚弱地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忽然翻江倒海忽然又一片空白。赵乃锌为什么提前没跟他透一点风声,是不信任他还是?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天赵乃锌说话的神态,还有交代事情时的语气。就是让他和刘泽江去望江小学那天。
原来那是有暗示的啊,怪就怪自己那天太急火攻心,没把赵乃锌的言外之意听出来!
潘向明卷入了中铁四局李善武案。中铁四局纪检委早就盯上了李善武,所以迟迟不动作,还把李善武调到六公司担任总经理,是担心李善武后面有一大批地方领导,如何搞好跟地方的关系,一直是令中央企业头痛的问题。但是再怎么头痛,中铁四局也不能把李善武涉及到利害关系全部查清。
这中间,有人发话了,支持铁四局查下去,不管牵扯到地方哪一级官员,牵扯到啥程度,省里都不会干涉铁四局整风肃纪。腐败是中央和地方共同面对的难题,在惩治腐败上。中央企业和地方政府的目标是一致的。
说这话的是罗副省长。
梅英说完这些,又道:“东燃,这次事情来得太突然,怕是桐江除赵市长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你要理解赵市长,他也难啊。”
孟东燃点点头。这是干部大会开完一周后的一个日子,梅英突然打电话让孟东燃去省城一趟,说有些事需要跟他当面交流。到了省城。梅英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孟东燃。孟东燃又上了一课。以前他老以为,自己的嗅觉是敏感的,耳朵也灵,对官场虽不能说洞察入微,却也能做到风波尽收眼中。现在看来,他那点功夫还嫩得很,官场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啥风波都可透出来,你听到的永远是你能听到的,真要到了当聋子的时候,纵是浑身长满耳朵,那也只能是摆设。
机密永远是官场最深也最坚固的一道门,门里藏着无数玄机,门前又布满各种机关,你可能会管窥到一星半点,但你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扇门。
可是,门的**是官场永远的**。
“怎么样,心情平静点了吧?”梅英见孟东燃一副深思状,笑问。
孟东燃点点头,又抬头望了望天空,省城东江的天空也是灰蒙一片,就像寡妇的心,惆怅百结。接触到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罗副省长发话,这中间不知又藏着多少玄机,看来省城这扇门,远比桐江幽暗深邃。董月出事了,她成了李善武一案的突破口。这点孟东燃已不惊讶,女人本来就是上帝安插在男人身边一诱饵,拒绝开你就是圣人,拒绝不开,你就是比飞蛾还低级还愚蠢的一只虫子。可叹啊,潘向明多么精明一个人,最终还是毁在了女人两个字上。
蓦地,他就想到了自己,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步潘向明后尘?
不会的,绝不会!孟东燃坚定地摇了摇头。
梅英又道:“现在是乃锌市长的关键期,也是你的关键期,能不能闯过这次惊涛骇浪,对你和乃锌市长来说,都是一次考验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小小的发改委主任,又不是……”孟东燃顺口说了一句,话到中间,忽觉得这话说得很俗,很低级,简直就是在污辱他和梅英的智商,忙改口道:“我会谨慎把握的,谢谢你啊大姐。”
梅英本来已变了脸色,苦口婆心半天,竟换回孟东燃那样一句没心没肺的话,又听孟东燃主动改了口,才又认真道:“东燃,姐对你是有期望的,等你这次回去,怕是桐江又有新闻了。把握机会,好自为之,懂吗?大姐不希望你只停留在发改委主任上,那算什么,海阔天空,你是鹏,就应该飞得高飞得远。对了,听姐一句话,对你家小棠好点,再好点,她纵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她是你的妻子,是跟你命运捆在一起的人,千万不要在这种事上授人以柄,更不要伤害不该伤害的人。这方面。你得跟乃锌市长学啊——”
一席话说的,孟东燃辩解的勇气都没了。他脑子里闪出一大串面孔来,叶小棠,叶小霓,谢华敏,常晓丽,包括眼前的梅英,每一个男人生命中都会遇到不少女人,她们扮演的角色不同,在男人生命中的分量当然也不同,哪一个才是自己最该珍惜最不该伤害的呢?
梅英说得对,跟自己生命捆在一起的那一个,才是你的唯一!
谢华敏恰恰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她恰巧也到了省城,也听到了一些事,就急着找孟东燃。孟东燃看一眼梅英,想了想,暗暗将电话压了。
手指摁在电话键上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掐断的不只是一种欲望,还有一段情,一段困惑,同时他也看到,另一个孟东燃正被他掐死。
赵乃锌并没像别人预想的那样立即烧出三把火来,他很冷静,临时主持工作后,除了召开一次常委会,跟常委们象征性地碰了碰头,尔后他就又归到了市长的位子上。不过,他的工作强度显然比以前高了,连着半月,他都奔波在下乡调研的路上。每逢有人谈及向明书记,赵乃锌都温和地一笑:“还是说点别的吧,有很多事情可以谈。”弄得那些很想从他嘴里讨到点什么的人很无趣。在私下,他也不容许别人拿这事做文章。那天纪委带走了市长助理、财政局长周晓春,财政局副局长马上跑他办公室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都是说周晓春的坏话。赵乃锌很有耐心地听着,并没打断这位副局长,等副局长说完了,他喝口茶道:“这就是今天你要汇报的工作?”
副局长还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很激动地说:“赵市长,周晓春做的远不止这些啊,我今天只是……”
“你精力不错嘛,需不需要我把全市干部召集起来,你给大家认真讲一讲?”“赵市长,不……不了,您忙,我……走了。”
“天下雨,路滑,小心点啊。”赵乃锌很有礼貌地将副局长送出门,副局长下了楼,果然见天在下雨,晚秋时节,雨越来越频繁,细密的雨丝打在副局长脸上,他感觉到的不是凉意,而是针扎似的痛。半天他才清醒过来,这不是雨丝带给他的,而是赵乃锌那句不温不火的话。
市长赵乃锌没有大动作,下面谁也不敢有动作,包括常国安,这段时间也格外老实。据公路局长黄国民说,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常国安悄悄停了柳树湾活墓工程,人全都撤了回来。柳桐公路因为主要承包方铁四局六公司卷入案中,工程基本瘫痪。黄国民征询孟东燃意见,要不要请示下市长,这工程不能停啊?孟东燃沉思良久道:“你是公路局长,又是指挥部主要成员,这个时候你不做主,跑去请示市长,合适吗?”一语点醒黄国民。第二天,黄国民就带了一大队人马,驻扎到工地现场了。
工程停不停工或许不是关键。但黄国民去不去现场,就很关键了。孟东燃这边自不用说,他现在很少见赵乃锌,见了也是三言两语将工作汇报完,然后一头扎到项目中去。
有聪明者就学他的样子,当然也有更聪明者,料定赵乃锌只是一个过渡,并不会真正挪到市委这边来,于是就有人住在省城东江,一边打听谁最终会到桐江,一边暗暗用力,想在第一时间跟未来的书记接上头。
更有消息灵通者,将目标锁定在梅英身上,梅英家一时也非常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