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店主人是王老五的遗孀春妹,一个精干利落的小妇人。老曾跟她的关系不错,按老曾的话说,春妹是他命定的红尘知己。当然这是玩话,事实是王老五遇难后,这儿的生意一度险些垮掉,是老曾给这位小妇人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也帮她重新撑起了这片天。
谁也想不到,这儿是老曾他们的一个秘密办案点。有时候抓了人,为躲开干扰,索性就在这儿审,久而久之,这儿就有了另一个名字,二号庭。
范大杆子一看到农家乐几个字,心就开始突突跳。这个自小乡间长大的农家子弟,没想到最终会栽到这儿。上一次,他算是顶住了,甭管姓曾的来软的还是硬的,他都一概不理会。想想,还真有点小瞧了姓曾的。多年在道上提着头打拼,对警察那点本事,范大杆子算是熟透了,比起黑道,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刚关进来时,他压根儿就没拿这当回事儿。货他早已转移,家里家外,干干净净,没有货你拿我咋?还能硬说我贩毒不成?大不了关我几天,还得赔着笑脸送我走。他绝没想到,姓曾的会将他关到今天,这是多么漫长、多么黑暗的一段日子啊,他都有些熬不住了。更可气的是,他暗中期待的人,到现在也没来捞他,这就让他有点摸不着头,是外面出事了还是连锅端了?想到后来,范大杆子甚至怀疑是袁小安出卖了他,这很有可能。这些年,袁小安明着是二公子的人,暗底里,却悄悄算计二公子,这家伙仗着道上熟,加上这些年深圳、香港都有了货源,势力一天天壮大,就想把二公子给卖了,吃的心都有。内心里,范大杆子最瞧不起这种人,做人应该厚道,端谁的碗,就该叫谁爹,从一而终,不能起歪心。大家都起歪心,这世道不得乱了?再说了,就凭你袁小安,真能干得过二公子?二公子现在是乱事儿缠身,顾不上你,要不,早将你姓袁的做干净了。二公子跟大公子争地盘,伤了元气,加上他父亲又跟姓佟的斗,姓佟的盯得紧,迫不得已,二公子才佯装收手,你当他真的想洗手?这么一想,范大杆子就觉袁小安傻,傻到把自个儿的命不当命。等着吧,他心里说,说不定我还出不去,袁小安就一命呜呼了。
范大杆子等了两个月,还不见二公子派人来,心里就越发吃不准。这时候再看姓曾的,就觉得他有预谋、有野心,想拖他,把他往崩溃里拖。这是经验老道的警察惯有的手段,比起那些诈诈唬唬的,拖其实最令人疯狂。
还有,姓曾的不骂他、不激他,也不变着法儿引他上钩,这些办法都好对付,可是他偏偏不用,他用怪招。怪招气死人!你猜怎么着,每每范大杆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姓曾的便让那小妇人端来一只鸡,果木烤鸡,那鸡油黄,皮儿脆脆的,泛着油光,蒸腾着一股子挡不住的香气。鸡往那一搁,姓曾的便皮笑肉不笑地望他,望一眼,撕一块,撕得范大杆子心都要掉下来。自打关这里,他就一直喝包谷糊糊,一天两碗,喝得他头晕眼花,肠子都绞一起了。一个多月不让你闻一腥油味,是个啥滋味?这还不算,你还得天天看着他们吃,看他们将那香味扑鼻、外干内脆的烤鸡一层层撕开,撒上椒盐,抹上酱,就着葱,一口一口馋他。心里那个火哟,恨不得将姓曾的变成一只鸡,烤熟了一口吞下去。
姓曾的边吃边嘿嘿笑,有时还阴阳怪气问一句:“馋不?”放屁,能不馋吗?你喝一个月糊糊试试,喝得不让你肠子青,我就叫你一声爷!馋还不能说,一说,姓曾的就**笑着拿过来一只鸡腿,在他眼前一晃,说:“说啊,说了就给你吃。”
妈的!范大杆子吞口口水,硬把肠子重新排列一下,好让它们抵挡住那股鸡味。姓曾的这还不罢休,又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羊肉,道上哪个弟兄不知道,他范大杆子最爱吃手抓,就是在深圳、珠海,他也要想法子弄到西北的手抓羊肉,三天不吃,他浑身就没劲,就跟抽大烟一样。姓曾的,你狠啊!范大杆子这才知道姓曾的有多狠了,心里,恨死这个黑脸汉了。
姓曾的用筷子挨个儿夹起鸡蛋大的羊肉块,在他眼前晃,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他眼睛都有些发呆了,晃得羊肉都不冒香气了,这还不放过他,他让小妇人再往热里焖,焖好再晃,一天到晚,他就干这事!
后来是烟,后来是酒,总之,凡是他范大杆子深爱的东西,他都一一晃了过来。晃得范大杆子几次都要崩溃,差点儿就跟他说了。原以为换到吴水,情况会好一点儿,最起码会给顿猪肉吃吧,没想姓曾的心黑到了家,居然连包谷糊糊都给取消了,一日三餐,只吃一样,吴水苦荞!范大杆子瘦了整整两圈,对着洗脸盆一望,忍不住心里高叫,水里映出的这是我吗,这是我范大杆子吗?
这一天,就在范大杆子为肚子的问题苦苦作斗争时,老曾又使出一计,他带来了范大杆子的老母亲,还有范大杆子藏在吴水姐姐家的儿子。狠啊,真狠!居然连他儿子藏身的地儿都找到了,居然就拿着刀子往他烂了的心上硬捅。说来也真是惭愧,自从踩上这条道,范大杆子恶梦就没断过,不是梦见老母亲被人砍了,就是梦见儿子被人剁了。六年前,也就是吴达功放他逃生那一次,刚回到省城,二公子就逼着他把儿子带来。二公子这样做再明白不过,就是怕他有一天会翻水,或者怕他洗手不干、亡命天涯,想把他的命线掐在手里。范大杆子连夜奔到吴水,跟姐姐千叮咛万嘱咐,拖她一定要替他看好这**。回去,他跟二公子谎称,儿子让骑自行车的抢走了,没了下落。二公子当然不会信,碍在还得靠他卖命的分儿上,只将他老婆作为人质,留在了手下。
可范大杆子心里,始终都为儿子捏把汗。真怕有一天,这个命线会断掉,这块心头肉会飞掉!眨眼间,儿子都有他高了,长得细皮白肉,壮壮实实。可是,儿子见了他,竟叫不出一声爹。儿子心里,他爹早死了,是让人开车撞死的,娘也死了,是跳井死的,没办法,他才做了姑姑的儿子。
六年啊,范大杆子没跟儿子见一面,没听儿子唤一声爹,这一下,他心里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对着老母喊了一声娘,头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老母亲听见唤,扑通一声跪地上,老泪纵横。“儿啊,你就回头吧——”
—5—
一场风波猛地席卷了三河。
几乎一夜之间,关于马其鸣跟季小菲的桃色风波便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最大的新闻。若干封装有马其鸣跟季小菲在咖啡屋激吻、在宾馆**云来雾去的照片的信从邮局发出,飞到三河各级领导的办公桌上,人们打开信封,全都傻眼了。照片上的马其鸣哪还像个政法委书记,简直就是一色魔、一变态狂。相比之下,季小菲眼里却含着屈辱,含着不得不听命于摆布的辛酸。
其中有几张,就拍在马其鸣办公室里,季小菲刚进去时衣衫整洁,转眼工夫,竟被撕得七零八碎,那张摆着三河市委红头文件的办公桌,很快变成一张**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照片是合成的,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合成不合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总算是看到了马其鸣的另一面,不为人知的一面,极度挑战眼球的一面。
这一天的三河“沸腾”了,这一天的三河被烫着了。照片以极快的速度传播着,电话里,手机上,“看了没”这三个字成了三河最热手的语言。人们的想象力被充分调动,各种各样的传言裹着形形色色的内心欲望在三河飞来飞去,三河一时间成了新闻制造地。
袁波书记和孙吉海桌上,也被这极色情、极见不得人的东西占据着。
袁波书记已记不清自己是拍第几次桌子了,总之他看一张,就要拍一下,手掌都快要肿了。
孙吉海却异常冷静。算上这次,他是第二次收到这种东西,上一次,是马其鸣跟那个叫唐如意的女人,这次,又换成了季小菲。他简单翻了几张,就将照片推一边。孙吉海没有一丝儿兴奋感,相反,他却预感到,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这是逼着让狮子发威啊!他这么重重叹了一声。
弱智,白痴,现在是啥年代,靠这些能打倒一个人?打不倒,他还不咬死你!
果然,就在吴达功等人抱着照片暗自窃喜的时候,马其鸣突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这事他曾跟袁波书记商量过,当时袁波书记顾虑重重,认为还不到时候,拖下了。这一次,马其鸣再也不会犹豫了,他甚至没去请示袁波书记,直接下命令给钟检,立即对吴达功采取措施,异地关押,隔离审查,并对他的家庭财产和银行账户全部封存!
吴达功还在抱着照片嘿嘿发笑,冰凉的手铐已戴在了手上。
作出这个决定,应该说跟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没有关系。就在三河几百号人抱着照片争相观看的同时,马其鸣也收到一封信,信是省城吴达功的老岳父寄来的。这位老公安怀着绝望的心情,将自己知道的事实全都写在了纸上。信的最后他这样写道:我这样做,并不是表明自己多么高尚,事实上这些年,我也帮着他做了不少不光明的事,想想真是心酸。为了女儿,我把一生的清白都搭上了。我曾好言相劝,让他悬崖勒马,可他执迷不悟,竟然再次逼我去为他说情。我厉言相拒,这个畜生竟然丧心病狂地摔了杯子,将茶水泼到我脸上。我就一个女儿,原本指望他们能相亲相爱,对我还以孝心,没想他们全都被私欲吞没了良心。现在女儿人不人、鬼不鬼,他竟然还拿女儿来要挟我!算了,我把他交给你们,我只求你们能放过我女儿,她虽然自私,虽然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可毕竟还有一点儿人性,于情于法,她都应该得到宽恕……读完信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马其鸣再也不能保持冷静,如果一个人为了私欲能将自己的亲人作为要挟目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让他多自由一天,就会让更多的无辜多一份危险。马其鸣这样做,多多少少有点替汤正业出气的成分,老人家作出这样一个决定,不容易啊!谁能舍得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断头台?
吴达功傻眼了,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胡权礼。就在今天早晨,他还接到老大电话,安慰他不要紧,一切很快会过去。老大还说,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亲自来趟三河,就算给弟兄们压压惊,顺便也将该挪的人挪动一下。没想这才几个小时,他的双手竟被铐了起来!
一看到钟检那张脸,吴达功的侥幸便去了一半,要知道,为拉钟检下水,他们作了多大努力,可这人像是刀枪不入,三年的工夫居然没撼动他。吴达功不得不承认,在官场,钟检的确算是个另类,不跟任何人排队,不参与任何争斗,居然也能将位子坐这么稳。
“吴达功,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钟检的样子还像往常那么和善。
“手铐你都戴了,问这些不是多余?”吴达功一边鄙视着钟检,一边紧急地思忖对策。现在重要的是冷静,千万不能自乱。他相信,一定是哪儿发生了突变,要不然,事情不会这么疾。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季小菲抱着照片来找李春江,一进门,眼里的泪哗就出来了。
照片是秘书小田给她的,全套。她以为什么好东西,问小田,小田苦着脸说:“拿回去自己看吧。”
李春江连忙安慰她:“别哭,千万要镇静,这种时候,你自己先要冷静。”
“我冷静不了!”季小菲尖叫一声。秘书小田那个样子,好像她真的跟马书记有过那事。来之前,她跟秘书小田狠狠吵了一架,想不到自己最爱的人,关键时刻却是第一个跳出来怀疑她,季小菲痛苦得都有些泣不成声了。
李春江说:“你先别管他,真相一清楚,他自然会消除误解。”
误解?季小菲的泪更猛了,小田都这样怀疑她,别人还怎么看?她的一生,就让这些照片给毁了。
“是童小牛干的。”季小菲哭了一阵,抬起头,将那天童小牛威逼她的话说给了李春江。
李春江并不惊讶,这一点他早就料到,原想放出童小牛,会查到更多的事实,没想却害了季小菲。但是眼下,还不能对童小牛采取措施。李春江接到消息,童小牛跟小四儿之间,可能要发生一场恶战。李春江收拾起照片,跟季小菲说:“把这些都扔到脑后,清者自清,浑者自浑,没必要为这些谣言伤心。”
季小菲讷讷道:“现在全三河人都拿我当娼妇,我还怎么见人?”
李春江笑道:“没那么严重,至少在我眼里,你是干净的。”
照片风波给了马其鸣重重一击,一连几天,他都搅在旋涡里出不来。走到哪儿,都被异样的目光包围,尤其是同在一幢楼办公的常委们,见了他,就跟遇见瘟神似的。那目光,带着挑衅,带着审判,带着幸灾乐祸。已有好几个常委拿着照片去找袁波书记,质问这事究竟作何处理。袁波书记也是一肚子气没地儿使,常委们的质问当然名正言顺,一个堂堂的政法委书记,惹出这样的风波,拿什么堵别人的嘴?难道你要跟每一个怀疑者解释,这是有人陷害,是造谣,是诬陷?
迫于无奈,原定的市委扩大会暂时取消,这次会上,本来安排有马其鸣的一个重要报告,看来眼下他是不能公开露面了。就在袁波书记跟马其鸣紧急商议如何消除影响时,一封签着三河市六位常委名字的质疑信飞到了省委几个部门。这封信立马在省委和省人大产生了作用,省人大当即责成有关部门,立即对此事展开调查。
形势远比马其鸣自己估计的要复杂,就在这一天,童百山怒冲冲地找到他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要派人搜查百山集团的几处仓库?有什么理由,啊?你们这是严重干扰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我要索赔!”
童百山气焰嚣张到了极点,他在办公室里大吼大叫,马其鸣刚要拿话制止,他竟然一拍桌子说:“你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居然还有脸查别人?”
马其鸣脸色铁青,对张牙舞爪的童百山,一时竟被动得没有办法。搜查童百山的仓库,李春江是请示过他的。童三铁落网后,就对童百山的所有仓库查过一遍,当时童百山表现得很大度,也很支持,查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那些仓库里根本没有童三铁他们交代的那些东西。两天前,童三铁突然又说,童百山在南湖花园还有几幢库房,外表是小别墅,其实地下都是仓库,说不定原来小库房的东西转到了那儿。李春江连夜请示:“能不能查?”马其鸣果断地说:“查!”
童百山就是为这事跑来闹的。从他脸上,马其鸣已看到,这次又白查了。
童百山还在大放厥词,逼着马其鸣跟他翻脸,那样就有好戏可看,他今天非将市委办公楼吵个底翻天。没想门一开,孙吉海进来了。孙吉海怒瞪住童百山:“你想干啥,这是什么地方?出去,耍横到你百山集团去耍!”
童百山结了几下舌,愣是搞不清孙吉海骂他的真实意图,嘴一鼓,不服气地走了。孙吉海在马其鸣办公室默站片刻,很想说句啥,但终是没说,走了。
马其鸣看见,楼道里有不少眼睛朝这边巴望。形势似乎越来越糟,也越来越让人揪心。就在马其鸣被谣言绊得迈不开脚的关键时刻,省委佟副书记突然来到三河。事先,佟副书记没跟任何方面打招呼,等三河方面知道时,他已坐在了袁波书记对面。
佟副书记表情很沉重,默默听袁波书记讲完,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样做,明显是想捆住你们手脚,省委对此也很重视,一定要查出照片来源,还无辜者以清白。另外,要坚决排除干扰,决不能因此事影响工作。”接着,佟副书记在宾馆召见了孙吉海。
佟副书记跟孙吉海谈话的时间不是很长,但这一举动揪住了很多人的心,包括袁波书记,也感觉心被紧紧提了起来,时间仿佛凝固住,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终于,孙吉海从宾馆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很沉闷,身子像是摇晃着,脚步显得分外沉重。
市委扩大会在第二天召开,会上,袁波书记一扫往日的低调,言辞变得非常强硬。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非法散布照片,制造谣言,就是想颠倒是非,扰乱人心,想把大家的精力引到歧路上去。对此,我们必须高度警惕,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们是党的干部,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对照片事件,要一查到底,无论什么人,如果想用诬陷的手段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接下来,袁波书记请佟副书记作指示,人们的目光哗地聚到佟副书记脸上。这时候,他的表态就意味着给三河定方向、定调子,三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车光远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重演?人们全都紧起了心。佟副书记扫了一眼会场,语气沉沉地说:“三河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牵扯到的也绝不是一两个人。省委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三河的盖子掀开,大是大非面前,三河各级领导干部务必保持高度的自觉和自律。省委希望那些犯了错误的同志能勇敢地站出来,跟组织上主动说清你的问题,对顽冥不化和企图搅浑水者,决不姑息迁就。”接着,他代表省委表态,“对马其鸣同志,省委相信他不会做出有损领导干部形象的事,在照片真相调查清楚前,任何人不得恶意议论,不得别有用心地传播或扩散,绝不允许事件无节制地扩大。为尽快查清事实真相,省委决定,由省政法委派出得力人员,跟三河市纪检委一道,对此事展开调查。”
会后,佟副书记单独约见了马其鸣,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第一次单独跟佟副书记坐在一起。佟副书记第一句话便是:“你辛苦了。”
马其鸣眼里,突然涌出一股子湿。
送走佟副书记,已近天黑,马其鸣怀着无法平静的心情,回到自己居住的宾馆,开门一看,梅涵竟在里边!
这一次,梅涵不是冲照片来的,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收到照片后,只是轻轻一笑。对方这种伎俩已在她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来,是为另一件事。
欧阳子兰住进了医院。
一周前,也就是吴达功被隔离审查的那天晚上,汤萍突然敲开欧阳子兰的门,一进门,扑通就跪下了。
“救救我,欧阳,你要救救我啊!”汤萍声泪俱下,那张美丽的脸因为突然而至的打击变得一片惨白。汤萍决然不会想到,吴达功会背着她去要挟父亲,更不会想到,父亲会如此不近人情,亲手将女婿送进法网。这事要说也怪她自己,她应该有所知觉、有所提防的。
半个月前,二公子悄然来到三河,陪他一道来的,还有汤萍见过的那女人。汤萍跟吴达功都被童百山打电话约去。在三河大酒店总统套房里,夫妇俩接受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那天的二公子态度和蔼,女人更是表现得亲切可人,但是他们说出的话,却句句砸在汤萍心上。二公子支走童百山后,开门见山道:“孙吉海有可能要倒戈,加上范大杆子一杆人还在马其鸣手里,情况非常不妙。”他要吴达功力挽狂澜,一定要把三河这片自留地保护好。
“怎么保护?”一听孙吉海要倒戈,吴达功立刻心虚起来。
“还能怎么保护,一句话,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二公子说。
“这可能吗?”吴达功不只是心虚了,隐隐感到,二公子可能要逼他做不情愿的事。
果然,二公子掐灭烟说:“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关键时候,就比谁狠。现在要是不狠,到时候哭都来不急。”接着,二公子便一番点拨,听着二公子的话,汤萍毛骨悚然,那女人假惺惺地抚着她的肩,直夸她的头发发质好,发型也做得不错。还问她平日在哪护发,要不要再给她介绍一家更好的?汤萍被这女人问得烦死了,这阵子哪还有心思谈论头发。就在她被女人假惺惺的热情弄得坐立不安时,猛听得吴达功叫了一声。
“够了!”
吴达功突然起身,对二公子说出的话,吴达功不只是怕,更是气愤。这个时候拿他当枪使,表面看像是把他当自己人,其实是想让他做替死鬼。狠啊!
“坐!”二公子一看吴达功的态度,突然撕去伪装,是的,这时候他已没必要再伪装了。既然软的不吃,那就只好来硬的,这么想着,二公子目光示意那女人。那女人立刻会意地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张光碟,塞进影碟机。很快,画面上便闪出两辆车,好像是在三河通往省城的高速路边,一个专门供过路客人吃饭的镇子,两辆车相继驶进镇子,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就在车主人相继进入饭馆后,画面上突然闪出两个人,动作奇快地将车后盖打开,从一辆车往另一辆车上转移了一些物品。
“知道那是什么吗?”二公子不动声色问。
吴达功一惊,后面那辆车正是他的。
“那便是他们要找的东西,是范大杆子冒死转移出来的。”
“什么?”吴达功不只是惊了,后背上立刻起了一层汗。
“别激动,他们找不到的,不过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把他们安全地带到省城,我的损失可就重了。”
“你?”吴达功愤怒地瞪住二公子,这张脸突然变得狰狞,变得恐怖。二公子一点儿不在乎吴达功的神情,接着说:“老吴啊,不瞒你说,我是做了一些防范,人在江湖,不得不防。你也别怪我,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不留一手怎么行?”说着他身子往前一凑,“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后面还有不少呢?”
“浑蛋!”吴达功扑上去,就要抢光碟。女人阴阴一笑,说:“怎么,吴局长,现在怕了?当初你在女儿坊云里雨里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怕?”说着,从包里掏出另一张碟,扔给汤萍,拿回去好好欣赏,“你老公本事可大着呢,一对三,看了包你开眼。”
汤萍直觉脑子里轰一声,身子软了下去。至此,她算是彻底知道,吴达功没救了,自己也没救了。
汤萍哭着把事儿说完,抓住欧阳子兰的手,说:“救救他好吗,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你求求马其鸣,求求梅涵,他不能进去,他进去,我这一辈子,等于是白活了呀……”
欧阳子兰双肩剧烈抖动,被汤萍抓着的手一片冰凉。
“知道汤萍为什么要求欧阳子兰吗?”梅涵说到一半,突然问。
马其鸣摇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搞清楚的问题。
梅涵默了片刻,说:“欧阳子兰的肾是汤萍捐的。”接着,梅涵告诉了马其鸣一个感人的故事。
那时汤萍还是大四的学生,跟梅涵一样,她们都是欧阳子兰疯狂的追随者,只是有点可惜,她们没能在那个时候相识。欧阳子兰被确诊为尿毒症后,肾源一度成了追随者之间的热门话题,尽管不少学子纷纷表示,要把自己的肾捐给这位出色的导师和教育活动家,遗憾的是,医院方面一次次摇头,血型和组织互相吻合的肾源一直无法觅到。就在医院方面跟国际救助中心求援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从另一家医院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跟欧阳子兰很匹配的肾源,只是捐赠者再三要求,一定要医院方面替她保密,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情况透露给接受者。医院方面当然答应,本来这在医学界也是惯例。手术很快进行,而且出奇地成功。欧阳子兰终于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命。
就在欧阳子兰到处打听捐赠者的消息,一心想报答这位恩人时,汤萍却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毅然来到三河。谁也不知道汤萍心里想什么,或许她这样做,是出于真心,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毕竟,那时候汤萍还很年轻、很纯真。从此,她跟欧阳子兰之间没了任何联系。若不是在法国那家医疗机构意外相遇,欧阳子兰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谁。
马其鸣听完,愣在了那儿。
“其鸣,你一定要帮我。”梅涵眼里闪动着泪花,满是期望地看着马其鸣。
马其鸣紧张地问:“帮你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欧阳受煎熬,你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吗?”
马其鸣意识到梅涵要说什么,下意识从沙发上站起身。“不能,梅涵,你千万别跟我提什么。”
“其鸣!”梅涵叫了一声,目光在马其鸣脸上怔住了。从丈夫眼里,她看到“拒绝”两个字,尽管她还没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其鸣,我们是夫妻,欧阳子兰对你,不薄啊!”
“这跟你说的是两码事。”马其鸣有点慌,没想到一向支持他的妻子会突然出这么一个难题。
“其鸣,汤萍在欧阳子兰家跪了一夜,欧阳子兰她……已经答应了汤萍。”梅涵的声音弱下去,看得出,此行对她来讲,也意味着一场艰难痛苦的抉择。
“什么……你是说……是欧阳子兰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其鸣,这个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梅涵!”
“其鸣,你就帮我一次,把吴达功放出来,哪怕让他去自首也好。”
“这……”
“很多事吴达功并不是主动的,他是被逼迫,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怎么知道?”
“汤萍……汤萍她找过我,也给我……下了跪。”
“你——”
屋子里突然变得静默,两人谁也不说话,心里,却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是的,就在欧阳子兰意外发病被送进医院那天,汤萍跟踪梅涵,一进门也跟在欧阳子兰家那样给她跪下了。汤萍如此心高气盛的女人,不逼到绝路,能轻易给她梅涵下跪?
“就这一次,好吗?”梅涵大约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起身,伸手揽住马其鸣脖子,有点撒娇地恳求道。
“不行,梅涵,我决不能这么做!”马其鸣说得很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难道也要我给你跪下吗?”梅涵眼里再次有了泪,她知道,丈夫作这样的决定的确很难,但是在丈夫和欧阳子兰之间,她必须选择欧阳子兰。她不能看着自己的恩师和密友在良心和道义间艰难挣扎,况且她的身体根本不允许她背负如此重的痛苦。
“其鸣……”
“别说了!”马其鸣厉言打断梅涵,他真怕自己突然间一动摇,作出另一种选择,可怕的选择。
“那好,你跟我回省城,离开三河,再也不要去管这些事,这你总能做到吧?”
“梅涵你?”
“我要你回去,吴达功是清是白,留给别人查好了!”梅涵的声音也厉起来,她已经动手为马其鸣整理东西了。这便是她的风格,要么不管,要么就管到底。
“你发什么神经?”马其鸣一把夺下梅涵手里的东西,将她重重摁到沙发上。“你听我说——”
“我不听!”梅涵尖叫了一声,忽然就变得歇斯底里,“我神经?你居然说我神经?告诉你马其鸣,世上的清官不差你一人,官官相护的事多得数不清,你能一个个查过来?可欧阳只有一个,我不能看着她死!”
“我走!”她猛地从马其鸣怀里挣开,声色俱厉地斥道,“为了你的乌纱帽,为了所谓的正义,你置自己的妻子于不仁不义中,马其鸣,你好狠心啊!”吼叫中,她拎起包,推开拦挡在前面的马其鸣,破门而出。她甚至不愿在马其鸣这儿留一宿,踩着伤心的月光,孤独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