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小院里的春景总是比外面世界晚几日染成。巷子里早已是“百般红紫斗芳菲”了,谢家围墙根的枝蔓草藤方才一片追一片地绿起来,在细雨细风中缓缓地绿遍整堵围墙。
拾妹早晨起来,看看天光晴朗,赶紧又将青衣褶子拿到院子里去晾晒了。将一根青竹晾竿抹得翠绿欲滴,将青衣褶子两袭长袖串通了,高高搁起。这方平日里清冷沉寂的院子,有了这领青衣褶子哗啦哗啦地飘摇飞扬,平添了许多的生气。天气渐暖,晴好的日子,大姑娘更多的喜欢待在院子里,喜欢坐在青衣褶子前面,由飘扬的衣襟拂弄自己的脸颊和头发。
个把月前,大姑娘看电视《戏曲万花筒》节目,看到了那位年轻漂亮的节目主持人对省越剧院新《白兔记》剧组的采访。她凑在电视荧屏跟前看着听着,恨不得自己也能钻进电视里面去。当上半场李三娘的扮演者宓静瑶说到要将谢影阁老师当年编创的长袖功夫重新排练出来,奉敬给热爱谢派艺术的广大观众。一时下,大姑娘冲动地要从轮椅中站起来了!
这以后,大姑娘天天盯着二姑娘问:必静瑶的长袖功夫练得压么样啦?鹤子翻身时她的水袖带得起来吗?下腰双抡袖她做得=IJ位吗?最后乌龙绞柱时长袖会不会缠住身体呀?
终于把二姑娘问得恼了,慎道:“姐,你好不识时务,真把你三卜年前的东西当宝啊?人家讲讲是继承你的长袖功夫,实际上,另青京剧院的武功指导重新编排了一套动作。你就不要为人家瞎操》了好吧?”恨恨地又道:“这个宓静瑶,心机复杂得要命。你当她氯想弘扬谢派艺术?她是想在戏里跟我别苗头呢。唱,唱不过;玫,做不过,便耍出个水袖功夫。实在她腰腿功夫不过硬,姐,跟从愈的你差远了呢!”
大姑娘深潭般缄默了片刻,终于缓缓道:“她是你自己挑中的冷生。当初我向你保荐的余青鹅,你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中。”
二姑娘耸耸肩,尴尬地扯下嘴角,笑道:“姐,这么多年了,你还己着我的不是呀?是艺校那些老师拼命说必静瑶东好西好的,我乙不是诸葛亮会神机妙算,我又不是孙悟空会钻人心里去!”
拾妹是旁观者清,就在那期《戏曲万花筒》播出后,二姑娘对《白兔记》排练的劲头一落千丈,常常托病不去排练场。大姑娘象忍不住说她:“这出戏是谢派艺术的代表作,你不要马马虎虎演巫了!”二姑娘反笑她祀人忧天,道:“姐,自打你教会了我这出戏,三估估我唱了也快二十年了吧?戏太熟了会唱油的,导演也同意坛这观点。最近他主要在帮前半场两个小青年精排细排,我要老邵曾在排练场,她们反而拘谨,放不开。”
拾妹仔细观察,二姑娘请假不去排练场的时候,她也没在家待拿。她是大名角,社会关系多,社交活动多。
拾妹晾开了青衣褶子,替大姑娘梳洗整齐,让她坐进轮椅,推她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随后,拾妹便开始端整一家人的早餐,慧仁小米粥先前已煲在砂锅里了,这是大姑娘每日必备。惹仁除湿消肿,大姑娘长坐着,脚肚子特别容易肿胀。又用豆浆机自制了一壶新鲜的豆浆,这是二姑娘的专属。二姑娘有套饮食理论,说多喝豆浆女人常葆青春。拾妹做归做,肚子里好不以为然:你倒是天天喝豆浆了,皱纹照样冒出来,腰身照样鼓起来!
拾妹做生活时嘴巴里便念经似的翻来覆去两句词:“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一边切酱瓜,剥皮蛋,拌海蟹头,炒花生米,准备了四碟搭粥小菜,又上街买回千层糕和锅贴。一切准备停当,先将大姑娘接进屋里,便站在楼梯口朝上面喊道:“二姑琅―先生―吃早饭了!”
每回总是汪厚诚先下楼来。汪厚诚总是先楚到妻子轮椅跟前,俯着身子,看看她的气色,常规地问几句:“睡得着吗?有哪里不舒服吗?血压还正常吧?”随后坐定了,顺手在茶几上拿起一份服纸翻看起来。
二姑娘从来不会应声就下楼的,她要化妆,要换衣服。 自过了五十岁生日以后,二姑娘不涂脂抹粉绝不见人了。
拾妹晓得她有得磨蹭了,便不等她,舀了碗慧仁米粥先喂大姑琅吃起来。汪厚诚总是看报看得很人神的样子,拾妹晓得汪厚诚是在等二姑娘。
十分钟?二十分钟?二姑娘终于下楼了,高跟鞋各答各答像汀檀板似的,人未进门,香气先弥漫开来了。
刚开始排新《白兔记》的时候,二姑娘隆重向家里人宣布了她沟减肥计划,并且要拾妹严格监督她。《白兔记》上半场中的李三琅还是青春少妇的形象,二姑娘发誓要将自己的腰身减到两市尺,邹样扮起来才有少妇的婀娜多姿。 自导演决定上半场戏由青年演员担当后,二姑娘气恼之下,减肥计划也就名存实亡了。
二姑娘满满倒了杯豆浆,夹了两块千层糕,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筷子稍犹豫了下,又嫌过来两只锅贴。汪厚诚便道:“二妹,你迢量了哦!”
二姑娘翻了他一眼:“不吃饱,哪有力气唱李三娘?再说了,待伐下半场出来,李三娘已是半老徐娘,稍有发福,倒也贴切。”
汪厚诚道:“李三娘历经磨难,她怎么可能发福呢?不管她处于哪个年龄层次,她都应该显得清减和柔弱。在舞台上也许还可扶混混,可一拍剧照,原形毕露。脸上稍有赘肉,镜头中就很难看……”
二姑娘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原来你是嫌我在镜头里难看了是巴?怪不得呢,近来老是围着宓静瑶封简月她们转。姐,剧院里年径漂亮的一大把,你得经常给姐夫敲敲木鱼呢!”
汪厚诚气得嘴唇都白了,慌忙瞥了眼妻子,却见大姑娘面朝院子背朝里,纹丝不动坐着,便斥道:“二妹,你现在变得越来越不讲里了,你明明晓得剧院领导是聘我给整个《白兔记》剧组拍照的,陇不能把镜头只对着你吧?”
二姑娘反唇相讥道:“像我这般庸质劣貌,哪敢奢望你汪大摄彭家的青睐?不过,想为我拍照的人有的是,我们都有互相选择的又利!”
汪厚诚嘿嘿嘿地笑起来,像哭一样。此时此刻,他怨不能诉,尺不能发,悔不能改。 自己一世的美名都毁在这个女人身上,却愈来愈觉得拿捏不住她了。
恰在这一刻,纹丝不动的大姑娘忽就唱了起来:
日担水夜推磨一十六年,
水似泪泪涌泉泪深水浅……
大姑娘音色虽然已不再悦耳,好比一匹颜色颓败表面起球千疮百孔的旧锦缎子。可从她这两句断断续续呕心沥血的吟唱中泄露出的伤感和苍凉,令那两位她至亲的又都背叛她的人感到惕厉不安,一时都襟了声。整幢小楼里唯有大姑娘沙哑沉闷的落调曲里拐弯地盘旋。
二姑娘终于憋屈不住,掐着嗓叫了声“姐―”胡琴拉断了弦似的刺耳,随即上去搭住大姑娘双肩,汕汕笑道:“姐,我晓得你特别看重《白兔记》这出戏,它是我们谢影阁的代表作,是谢派艺术的巅峰。你放心好了,我也是谢影阁呀,我怎么会自己坍自己台呢?哪怕上半场李三娘再年轻美貌,我们谢影阁的李三娘决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大姑娘嗓音仍是粗枷痛哑,口气却已是平和,道:“拾妹,你记好了,把那支野山参取出来,斩成碎段,每日隔水蒸一小段。哦,再放两片黄蔑,给二妹喝,补补气。”
二姑娘撅起嘴道:“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是给你的李三娘补气,对吧?”言毕,自己先就咯咯咯笑起来。偷眼看大姑娘,面孔虽仍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但原先僵直的背脊已软软地松弛下来了。方舒了口气,抬腕看看表,再俯下身子,趴在大姑娘耳畔,道:“姐,最近一段你可千万要多多休息,养精蓄锐哦。待《白兔记》公演,让拾妹推你到剧场去看你的李三娘,好吗?”
大姑娘只瞥了她一眼。二姑娘暗吃一惊―姐姐病成这般模洋,可那一瞥中透露出内心的欲望却是如此强烈!她避开眼珠,笑道:“姐,时间不早,我走啦。”
在一旁生了一段闷气的汪厚诚,乍听二姑娘要走,脱口道:“今天是给封简月宓静瑶她们抠戏,你也去排练场吗?”
二姑娘没好气道:“除了排练场我就没别的去处啦?今天是省刹协开理事会!”说着,便各答各答朝外走去。
汪厚诚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怔忡片刻,才回身对妻子道:“小谢,我也要走了。我是去剧院排练场,秦玉楼要我给青年演员多拍点剧照。”停停,又道,“你不要听二妹胡言乱语的!”
待汪厚诚跨出房门,拾妹便“呸!呸!”朝地上阵了两口。
这个汪厚诚,从前多少潇洒爽气的人,才华横溢又风度翩翩,寺大姑娘那个实心实意温存体贴,没得比了。不想到了二姑娘手合里,竟变了个人似的,狠琐窝囊,讲句话还要看人脸色,童养媳一侧待她回头再看大姑娘,大姑娘整个人正被一抹斜进屋的初阳毫住,光尘将她身体的细节都过滤掉了,只剩下几笔灰淡潦草的轮部线,那种侵人骨髓的落寞和苦涩,这世上也只有拾妹能体味了。
拾妹将对汪厚诚的怨恨咽回肚子里,她不能去挑大姑娘的伤色。其实拾妹晓得,大姑娘心口上的伤痕何曾收过口?十六年来一直在淌血啊。大姑娘只是忍着,大姑娘的“忍”功真是天下一流r,眼见得丈夫与妹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那种苟且之事,还能够争穆处之,最多哼吟哼吟李三娘了。李三娘就是大姑娘的魂,她之所以能忍别人无法忍受的事,还不都是为了她的李三娘吗?
拾妹暗自长叹着,收拾了桌上的碗筷,转回屋里,却见大姑娘已经自己驱动轮盘将轮椅转到落地窗跟前,她前倾着身子,将额头抵住了窗玻璃。玻璃窗外那领青衣褶子正随风摇漾,搅得一庭春色滴翠淌绿。
拾妹笑道:“大姑娘,这一刻就等不及了?好,我们出去,去跟李三娘一起赏春。天放晴,红日娇,大地回暖;离绣阁,穿华堂,漫步花园……”拾妹不人调地哼着李三娘游春时的唱词,推开落地窗,柳烟晴丝撩人心动。拾妹推着大姑娘沿着院墙走了一圈,便停在那青衣褶子跟前了。拾妹晓得大姑娘跟这领青衣褶子可以厮守半天,她便可腾出手来把厨房里那摊子事体做掉。果然,大姑娘将面孔深深地埋进青衣褶子的衣襟中去了。这一刻,她一定化身成了李三娘,不知李三娘是在磨房推磨呢?还是在井台遇见了追猎的咬脐郎?
拾妹便转身去厨房间洗碗,收拾灶台,自来水笼头哗哗地响。拾妹虽然有一点年纪了,耳朵却还是灵光的。怎么这水流哗哗中夹杂着“的儿―的儿”的铃声?连忙关了笼头,那“的儿”声便突兀出来,一声一声地呼唤着似的。拾妹意识到是电话铃响,双手往围单上抹着,奔进房间接电话。
电话是省越剧院秦玉楼副院长打来的,先是询问大姑娘午觉要睡到几点醒来。拾妹告诉道,哪里真睡得着?不过靠在**打个吨,十来分钟,半个钟点,说要起来就起来了。秦玉楼便要拾妹转告大姑娘,说下午两、三点钟,她要带一个谢派艺术的忠实追随者来见大姑娘。特为加重语气补了一句:“你家大姑娘认识这个人均,她叫余青鹅。”
拾妹搁下话筒,肚子里怪道:秦玉楼今天神经不是搭错了吧?老早讲好的嘛,有上门求教的谢派传人,一律引见给二姑娘的,现生二姑娘才是公认的谢影阁了嘛。
她还是将秦玉楼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大姑娘听了,心想,只要大沽娘表示不愿意会客,她立马去回头了秦玉楼。
大姑娘脸颊蹭着青衣褶子的衣襟,双目微闭,也不晓得她是否生听拾妹讲话。却当拾妹最后说出“她叫余青鹅”几个字时,大姑浪眼皮划地掀开了,眼珠子呼地飞了出去,不知所向。让人看着一才眼穴空空洞洞。
却说上午排练时,鑫静瑶平转云手翻袖时扭伤了脚,秦玉楼亲自送她去了省人民医院骨伤科。幸而医生检查后诊断说并无大导,先用冰敷,数小时后再上活血散淤的膏药,休息几日便会好的。转玉楼方才定心,新《白兔记》不日即将公演,必静瑶脚伤不能登彗,一时哪里找得到合适人选替代?
秦玉楼回转剧院已过正午,径直去了职工食堂,团圈看看,不已余青鹅人影,估摸她已用毕餐,会去哪儿等候自己呢?寻思着,七吃饱肚子再讲。端着碗鱼香肉丝面条,觑个空位坐下了。一抬升,对面竟是汪厚诚,面前两碟小菜,一瓶生啤,正自斟自饮。
秦玉楼笑道:“老汪,怎么独自喝闷酒?小谢呢?”
汪厚诚颧骨鼻尖红通通的,摇摇头道:“今天上午没她的戏,她绘剧协开理事会了。”
秦玉楼暗中好笑,忖道:“这个谢影阁,吹牛也不打草稿,也只有汪厚诚会信她。但凡有点智商就会想到,我还是剧协副主席呢,再没有理事会开会,副主席不用出席的事吧?”其实,秦玉楼早晨刚上班,就接到这个谢影阁的电话,说有从前“小堂名”清唱班的同道们来省城游玩,她要尽地主之谊,今日一天的排练就请假了。原本何导演给整个剧组定下的规矩,排任何一组演员的戏时,另一组演员都必须到场,因为两组演员要共同塑造出一个舞台形象。可是这条规矩到了谢影阁那里便形同虚设了。谢影阁是省里文化界的名人,担任着七七八八许多社会职务,何导演再牛,却也奈何不了她。秦玉楼并不跟汪厚诚点穿事实,只关照他:“老汪,酒少喝两口骂。浑身酒气回家,她心里要难过的。”
汪厚诚自然清楚秦玉楼这里说的“她”是谁,沉吟片刻道:“下午剧组不排戏了,我打算去洗印社把前一段拍的剧照冲印出来。还得挑选一下,不足的场次还要补拍。”
秦玉楼点点头,脑袋向前凑了凑,稍低声音道:“这几日,她的情况还好吗?”
汪厚诚掀了掀眼皮又垂下,瓮声道:“就那样子,这么多年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秦玉楼叹了口气,道:“我晓得,她是不甘的……”猛地煞住,唆了汪厚诚一眼。她摸不透眼前这个男人心里面究竟更着意哪一个她?歇停一会,声音方轻松起来:“下午,我要带一个基层剧团学谢派的青年演员去拜访她,正好想去看看她,这一段实在太忙了。”
汪厚诚诧异地盯住秦玉楼:“怎么?这一个不愿意接待人家吗?”
秦玉楼胸有成竹,道:“人家带了介绍信过来的,要学谢派的长水袖功夫。你晓得这个谢影阁从来没舞过长水袖,只有找她了。”
汪厚诚期期艾艾道:“这一个晓得会不会不开心?再讲,她……如何去教人家?站都站不起来。”
秦玉楼心坎上“台―”轻轻地敲了一锤小锣:看来汪厚诚还是更在乎当下这个谢影阁啊!浅浅一笑道:“老汪你放心,剧协理事会要么不开,一开就是一天。只要你不讲,这个谢影阁不会知道的。听讲那位青年演员武功底子很好,她无需自己动作,只要关节处点拨一、二即可。”
汪厚诚便不再追问下去,因道:“陪你一起回去吧,也好张罗张罗。”
秦玉楼笑道:“你只顾做你的事去吧,有拾妹在,要张罗也不能劳你大驾呀。”
这时一位门卫匆匆跑过来,道:“秦院长,早上找你的那位姑娘,又在门房间等你了。”
秦玉楼忙道:“好,好,我马上过去。”一仰脖,将碗底面汤喝光了。
十六年来,秦玉楼为谢家姐妹保守着一个惊天秘密,她是谢家小楼以外唯一知晓这桩秘密的人。
十六年前,“文革”中被迫解散了的省越剧院刚刚恢复建制,文化厅要求她们抓紧排一出代表本省越剧最高水平的折子戏参加当年迎新春大型文艺联欢会的公演。剧院新领导班子反复研究讨论,选中了秦玉楼和谢影阁出演《白兔记》“夫妻重逢”一折。一来,秦玉楼和谢影阁原本就是黄金搭档,互相戏路熟悉;二来,她俩演出的《白兔记》在六十年代初期曾红极一时,有深厚的观众基础;三则,虽经十年动乱的耽搁,好在秦玉楼去了样板戏剧组跑龙套,谢影阁后期也调到艺校教书,她们身上的技艺应该都没有荒废。如今她俩年逾四十,思想、演技各方面都已成熟,正是一个戏曲演员创造精品的最佳时期。
那时,“文革”中组建的各个样板戏剧组陆续解散,秦玉楼也是才调回越剧院,接到领导的通知,那才叫激动万分,**万丈。哪个演员不想重归舞台,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的风采?更有一个原因:“文革”初期秦玉楼因一时言语不慎,让谢影阁蒙受委屈,为此,一对好姐妹心生嫌隙,形同陌路人。秦玉楼一直对谢影阁心存愧疚,总想着找机会修补两人的关系。这个机会终于等到了。秦玉楼当晚就到邮局,排长队给远在郊县小镇艺校当教师的谢影阁打电话报喜讯,催促她尽快返回省城,投人排练。
十余天后,秦玉楼见到了前来省越剧院报到的谢影阁。初见面那一瞬,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记忆中的谢影阁,舞台上虽千娇百媚光彩照人,日常生活中却是一个沉静腼腆素朴的人,不喜张扬,不事奢华,不多言语。而眼前的这个谢影阁,一头短短的爆炸式卷发,下面是一条紧身白贡纺喇叭裤,上身是一件玫红碎花掐腰短衫,领头袖口都打着荷叶边似的桐,衬得她一张脸浓浓郁郁,绽放的花儿一般。
秦玉楼怔怔地面对着她,相对自己发福的腰身,灰不落脱的衣衫,她感到自惭形秽,加之许久以来两人的隔阂,她正矜持着不晓得如何表达,这个谢影阁已经冲上来抱住她的双臂,又是笑又是跳,喊到:“秦大姐,我们又好一起排戏啦!”
秦玉楼勉强回应着她的热情,心里却疑惑着:谢影阁从来不唤自己大姐的。 自己虽然年长她几个月,可她一直是亲热地唤她“玉楼”。后来两人生分了,疏远了,偶然遇到,她便硬撬撬连名带姓喊她了。秦玉楼百思不得其解,老话不是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是什么样的遭遇竟使谢影阁如此彻底地改变了性格?
秦玉楼的疑问在接下来紧张的排练中愈来愈加重了。这个谢影阁,嗓音竟比年轻时响亮清脆,高音区可谓声遏行云。却没有了从前谢影阁唱腔中最为人称道的婉转缠绵错落有致的韵味。更令秦玉楼生疑的是,这个谢影阁怎么对《白兔记》“夫妻重逢”一场的台位那样陌生?当年《白兔记》大红大紫,这折戏她们俩演了近百场,那是闭着眼都能在舞台上走位自如的。难道这十年的磨难竟让谢影阁得了失忆症?况且,这个谢影阁虽然扮相跟从前没多大差别,可她总演不出李三娘渗人骨髓的痛与恨。搭档在舞台上应该是互相刺激,互相补充的,可秦玉楼跟这个谢影阁搭戏,总进不了戏。她李三娘情感表达到不了位,叫我刘知远如何悔疚如何感动如何忏悔?终于有一日,秦玉楼实在忍不住了!这个谢影阁将李三娘那段悲枪痛切的“十六年”唱得跟山歌似的。秦玉楼打断了她,问道:“小谢,从前你唱这一段,唱得人万箭穿心呐。可你现在怎么唱的?你到底是不是谢影阁呀?”
这个谢影阁呆呆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旋即又绽出笑脸,道:“秦大姐,十多年不唱戏了,真的生疏了。你放心,我多练练,你多指导指导,我会恢复到从前水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