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她值产房的班。一个黑脸男人和一个富态老太婆送来一个难产妇。婴儿已生出来了,胎盘一直下不来,流血不止,病人失血性休克。没有办任何手续,便让产妇进了产房。值班医师、护士全都投入抢救。直到后半夜,这位产妇的情况才好转过来。胎盘下来之后,小护士抱了娩下的婴儿,常规地掰开婴儿的双腿给那产妇看:“看看,生的是个女孩。”产妇有气无力地点了头。小护士这才抱婴儿去产妇的病历上盖了脚印。又抱去过秤,评估婴儿等级,包好。
今天早晨,产妇送去母婴同室的病房时,那黑脸男人朝小护士说:“请给我安一个最好的单间。”说着,掏出一大叠钱来,“钱我照付。”他是个包工头,挣了不少钱。
“这几天产妇特别多,又都要住单间,单间病房早已没有了。就是两人间的病床也只有一张哩。”小护士回答说。
那包工头不快:“我去看了的,还有个单间。你们城里人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是乡下人,可我有钱!”
“那个单间是抢救监护室,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可以住两人间的病房!”小护士盯了他一眼,不想再解释。就是这张空病床,也是刚才动员了一个本院的职工产妇出院腾出来的。
产妇睡到病**时,那包工头便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儿子呢?”
产妇怯怯地,没吱声。
小护士抱了包好的婴儿过来,放入产妇床旁的婴儿床里,笑笑,说:“恭喜你得了个千金,是个女孩。”
“啪!”
没想到那包工头挥手便打了妻子一耳光,接着便在病房里闹起来,说医院使用了调包计把他的儿子换成女婴了。医师、护士长都来解释,劝说,均没有用。包工头腰间的BP机响了,他看了后才转身走了。可是,他去了回来,又在病房里大闹。
夏坤同小护士赶到那间病房时,那包工头正在向来调解的妇产科主任咆哮:“有我房东作证,明明是男孩,怎么变成女孩了?”
“你看清楚了,那是脐带还是雀雀?”护士长问富态老太婆。
“是雀儿。”富态老太婆说。
“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的。”妇产科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她向夏坤说,“夏院长,你看这人,好不讲理。”
包工头就冲过来,带油灰的手一把拽住夏坤衣襟,恶狠狠喊:“你是院长,快还我儿子,不然我和你拼命!昨天晚上,我分明亲眼看见一个女护士用篼子把我儿子换出去了!”
“你乱讲!”小护士说,“那是值班工人,换出去的是脏床单!”
“娃儿就在那床单下面的。”富态老太婆说,“我也看见了的……”
夏坤听着,脑子嗡响,抚开包工头的手,发现新买的衣服已在前胸留下了污痕,好晦气。他平息了心气,说:
“你们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会查实的。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在病房里闹,影响产妇休养。”
“我不管,我要我儿子!”包工头大声吼叫。
“你听着,”夏坤严肃了脸,“你这样的行为是违反国家卫生部、公安部关于维护医院秩序的规定的……”
“我要我儿子,管他啥规定……”包工头怒兽般咆吼。
医务科长和保卫科的人来了,连劝带拉,将包工头和富态老太婆请了出去。病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夏坤走到那产妇床前,和悦问:“你现在还好吧?”
产妇眼里闪着惊恐,点了点头。
“你听我说,这事你最有发言权,你说说,护士昨晚给你看过婴儿没有?”
产妇点了点头。
“你看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院长,请你对我说实话。”夏坤说。
产妇欲言无声,眼里噙满泪水。任随夏坤问,也不回答。
“她不会回答的,她那男人好凶,要打她。”邻床的产妇说,“连饭都没给她吃。”
“去营养室给她煮碗鸡蛋来。”夏坤对护士长说,看表,匆匆离去。
夏坤赶到院会议室时,其他院领导早已到齐在等他主持会议。这是例行的会议,讨论了例行的若干问题。会议快结束时,办公室的同志领了一对青年男女进来,女的手里抱了个婴儿。办公室同志说,他们一定要见院长。夏坤的心又紧了,怎么,又一个医疗纠纷?进来几个人,送来书有“送子观音”字样的锦旗。原来是一个新生婴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好激动,连声感谢医院,说是医院妇产科的不育门诊治好了孩子妈妈患了9年的不育症,在这个医院里生下了个大胖小子。一屋的人都笑了。夏坤悬着的心才落下,接过了锦旗。一忧一喜,他的两眼发热。
晚上,夏坤回到家里,少不得被女儿一番数落。说他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害得她在屋里苦等,到中午一点过了,只好泡了碗方便面吃。女儿嘴头一撇一撇地,夏坤就好一阵宽抚,说,走,烫麻辣火锅去。他知道女儿最喜欢吃火锅,尤其是喜欢吃毛肚和黄喉。重庆的火锅,麻辣烫鲜嫩脆,世界第一。
烫火锅的时候,夏坤想起什么,把那封“洒向人间都是爱”的小单子给女儿看。夏欣看后,表情一般,说:
“爸爸,你何不把家里那些不穿的旧衣服不用的旧被子捐了去。”
“当然,这也是个办法。”夏坤说,“只是今天人家是收捐款。下次捐物时一定捐去。夏欣,爸爸给你看这单子,是想……”
“是想让我受教育。”女儿接过话,“是想让我要比比别人看看自己,有恁好的条件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医科大学,读硕士、博士、博士后?”闪眼盯夏坤。
夏坤笑了:“爸爸有这个意思。”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把人管死了,什么都由你安排了。你说应该这样办,不应该那样办。可是,据我所知,爷爷、奶奶都没有文化,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为你安排过将来要干这干那。爸爸,你生活在90年代了,怎么连50年代的老人都不如了。”
“真的?”
“当然。你呀,要是把这个缺点改了,你这个院长、学者会当得更好!你看你,原先也规定人家章晓春阿姨这呀那的,可你彻底失败了吧?人家经商去了。还有妈妈……”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行行,你将来干啥都行,爸爸啥都不管了。”
“呃,这可是你说的呀,都不管,那我去偷去抢去吸毒……”夏欣不说了,哧哧笑。
夏坤哭笑不得。
“爸爸,我告诉你,为希望工程捐款,我把自己积蓄的200多元钱全都捐了。”
“啊,啥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学雷锋呀,做了好事不声张。”夏欣嚼着毛肚,抿嘴笑。
夏坤也笑了:“咳,你找爸爸要钱哪,也不该太节约。爸爸出差多,给你的伙食费、零花钱是要你养身体的。”
“找你要,那不是你捐的啦,我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父女俩不说话则已,一说就少不了斗嘴,多半是夏坤败下阵来。
吃完火锅回到家里,已是晚上8点过了。夏坤叫女儿快去做作业,自己脱下外衣去厨房的水管前搓洗新衣服胸前那一掌污迹。女儿偷偷走来看见:
“呀,爸爸,人家甘泉姐姐为你买的新衣服,你就这么回报人家!”说着夺过衣服,“爸,我来吧,你搓不干净,快去把衣柜里你那件呢大衣穿上,别着凉了。”
夏坤出来,取下呢子大衣穿上。心里**地想,自己出国这半年来,女儿也变得勤快了,自理能力强了。
“啊,爸,下午有个男的来电话,说他叫赵勇。”
“啊,他来了?”夏坤说,这个夺走了他妻子的男人一定是来谈修病房大楼的事的,“他来了,好!他还说啥了?”
“没说,我让他晚上11点以后打电话来。”
“咳,你怎么不叫他早些打来!”夏坤有些急切。“你一有事,回来得就晚。”
晚上11点还有三个多小时哩。夏坤不再说什么,就等呗。他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早已结束。就想起捎回的几份文件来,又觉得忙碌了整一天,不想再添事情,明天再看吧。调电视频道,有个台正在重播《北京人在纽约》。从美国回来,经历了一些人和事,此时,又看到了纽约的画面。就想,这条街好像去过,呃,这儿是哪里呢?啊,对,好像去史莹琪那里要经过这儿,对的,肯定是。史莹琪,她现在不会再住那儿了,她一定住到杰克的家里去了。他听史莹琪说过,杰克住在曼哈顿东北方向的锡蒂岛上,就又找了出国时买的美国地图翻阅。翻到了纽约的城区图,仔细寻找,啊,找到了,在这儿。嗬,过了曼哈顿老北边的布朗克斯高速公路,还要往上,在佩勒姆贝公园的东侧,要渡过长岛海峡。这岛子不大,一定很美。他遗憾自己没有去看看。听史莹琪说,杰克独住一个小院。杰克心地厚道,是个有学识有头脑有见地有追求的人,他会善待莹琪的。
想到莹琪,夏坤就想给她打个电话去,听听她的声音,问候她一声好。可是,自莹琪来电话告诉了她的婚期,他为她和杰克寄去了那新婚的祝福后,他决定不再主动给她去电话。他爱她,却不愿意再去牵动她那颗其实很脆弱的心。让她慢慢淡忘自己吧,让她那颗受过伤害的心在杰克的关照爱护下得以抚慰吧。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再没有给自己来电话,他又有些心烦意乱。有一天,他去电信局,想给她拨电话过去,那会儿正是大洋那边的深夜,能找到她。填写了国际电话单,他又撕了。不行,不要去电话。他找到了不拨这电话的借口:她住到杰克那边去了,自己不知道杰克家里的电话。他也否定着自己这理由,她和杰克都在曼哈顿上班,也许为了方便,他们会在工作日住在史莹琪的住处。又一想,也许史莹琪根本就没有住她原先那房子了。这样想,他的心平稳了,没有拨这个电话是对的。即便今后史莹琪问他为什么不去电话,他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搪塞。
夏欣早已做作业去了,也许已睡了。
连播三集《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播结尾歌了。他很喜欢这连续剧的音乐,喜欢这片头片尾歌。听着,就心潮起伏,就想起自己在美国的那些亲身经历。《北京人在纽约》里好像主要说的是去美国的华人如何为吃穿住的生计而奋斗的故事,而自己遇上的人呢,他们也在奋斗,但仅仅为解决吃穿住的问题好像并非是其主要的。他们算是已经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学识的人了,他们还有一种人的复杂情感的自我**、自我隐藏、自我认识、自我超越的那种奋斗。他们是又一些在美华人的奋斗的故事吧。来了**,有时间了,把这些人和事写出来,也许还挺有意思呢……
“嘟……”
电话铃声响了。11点过5分,夏坤进屋去拿起话筒。
“喂……嗯,我是夏坤……啊,你好,赵勇……嗯……好……不要来。作为我在美国认识的熟人,我欢迎你来家里做客,只是,你为了我们医院修大楼的公事而来,到我家里就不好了。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到医院来,我有个学术活动只好请个假了……嗯,两点半,一上班,你准时来,我们党政领导和你一起谈……好,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