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初春,这几日总是灰蒙蒙的。中国的春节已经过了,这儿还是寒气逼人。
史莹琪身着淡驼色羊毛长裙,外披一件深咖啡色海虎绒短上衣,匆匆穿过42街。这套服装是她回国时在山城重庆买的,她问夏坤如何,夏坤说不错。又说,无论什么服装,穿在你身上都美气。这套服饰的搭配很有些“中西合璧”的味儿,突出了女性的线条和腰脉,颜色、款式的上下呼应、内外衬托,达到其“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效果。这是那位笑容可掬的女经理为她售这套衣服时宣传的话,就凭这宣传她就定下了要买这套衣服。这位女经理是国营大商店的,国内的服务质量和态度也变化了不少。她对夏坤说时,夏坤就笑说,竞争了嘛,不变还行?除了思想教育的作用外,竞争也是改善服务的原因之一。还说,他们医院过去的病床总是满员,门诊总是打挤。而现在,大、中、小型医院和军队、厂矿医院以及众多的私人医院都在提高服务质量,改善服务态度招揽病人,自己这医院的病人也锐减了。就有医师对他建议说,应该把过去的病人求我的观念改变为我求病人了。他立即采纳了这个建议,号召改善服务态度,“求”病人来我院。史莹琪就笑他说,你居心不良呀,竟然求别人来看医生,希望人家生病呀。
史莹琪走着,一笑。自己这心境怎么还能笑。就觉得,只要和夏坤在一起,只要想到夏坤,心里就总是快乐的。就遗憾在国内时没有当着夏坤的面穿这套衣服,要是让他看见有多好。不禁一声重叹。
她对夏坤的不辞而别匆匆返回,是因为接到了甘家煌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悲哀地告诉她,儿子甘洋的毒瘾复发了,他不得不采取了果断方式,强制地把甘洋送进了戒毒医院里去。她在国内再也待不住了,给成都的女儿甘泉打了电话,说是在美国有急事处理,就立马飞回了。本来,她是要和母亲、女儿,还有夏坤、邱启发、赵佳秋等老朋友在重庆欢度春节的。此刻里,她是刚从纽约郊外的戒毒医院回来。她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去看望儿子。看到儿子那张枯瘦蜡黄的布满络腮胡子的脸,她的心都碎了。打击并非仅仅于此,更令她心痛的是刚才儿子说的话。
“妈,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
儿子甘洋说这话时,情感冷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甘洋,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自甘堕落!你好好地在这里戒掉毒瘾,你会好起来的。”
“妈,你太天真了。”
“胡说,你真混!妈怎么天真了?一个人,只要有决心,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还记得妈给你说过的那句中国的老话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决心的人,铁棒也可以磨成绣花针……”
她对儿子说了许多,儿子始终表情漠然,哈欠连天。直到她说起甘泉问候他好,叫他忙生意不要忘掉她这个妹妹时,甘洋的面肌才有了**。她又给他讲了终日忙碌不已的夏坤,也向他问候,甘洋的目光才柔和了些。又讲到了那已白发苍苍成天为他祝福祈祷的老外婆,甘洋的眼目才润泽起来。她为儿子留下了不少吃食用物,留下了钱。还给经管的医师也送了钱,嘱咐其多多关照,才离开了那座灰色墙壁的医院。一出医院大门,她眼中的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淌落下来。
她打的回到市区,就匆匆地去看堂弟宝全,也过问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啊,莹琪,你好!”
狭路相逢,她遇上了甘家煌。
甘家煌的西装太瘦,紧绷着他那更肥大了的腹部,显得十分局促。他似乎觉察到了,很随意地解开了腹前的纽扣,感到潇洒了。史莹琪看见甘家煌身后是一个门面窄小的夜总会,知道他是刚从里面鬼混了出来。她不想理他,侧身要走。
“莹琪,你就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甘家煌喊住她。
史莹琪止住步子,盯他道:“说什么,说你如何把甘洋害到了这个地步?”
甘家煌一叹:“唉,莹琪,……你回来就好了,甘洋他只听你的。”
史莹琪两眼发热:“他现在谁的话也不想听了,他是在自甘堕落。”揉了揉眼,“甘家煌,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做生意黑良心赚钱,也不想想该做点儿什么善事?”
甘家煌就有了精神:“我为福利上的事捐款了呀!还不止一次。”
史莹琪盯他:“回国去做点儿事情吧。你要是愿意,我也来投一股。当然,我没有你的资金雄厚,你就出大头,去把夏坤他们那大楼的事情办了吧。怎么样?”
甘家煌面皮笑:“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办,只是,得要好好论证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生意,总是得要知己知彼,有利可图。”
“那好吧,你就论证吧,我等待你的论证结果。”
史莹琪说完,匆匆走了。
甘家煌感到了寒意,就又把西装纽扣扣上。看着史莹琪渐渐走远的背影,他想,他玩过了多少女人啊,脱光了衣服,都似母狼一样,给了钱就对你笑,对你温柔。给得越多,对你的“钟情”献媚就越多。玩过也就各自拜拜了,谁也不把谁记在心上。唯独只有史莹琪,只有她才真正打动过他的心,只有她才给过他好深的痛苦、难熬的等待、无比的幸福。就是他不得不与她离婚之后,他也是无时不在想着她梦着她。
一个始终拽住他的心的人,只有史莹琪。
郝香也拽住过他的心,他想,自己已经老了,得有个相依为命的为自己做伴送终的女人了。尤其是女儿来了又飞回去了之后,他那心就如落进了冰窝里一般,冷凉透了。啊,他仅剩下的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女儿回国前,他苦苦劝过、求过,他甚至希望女儿对他大哭大骂甚至打他都行,只要她能够留下来。而女儿,没有对他说半句重话,只是坚持要回国去。追问了理由,她就说,要回去当临床医师。他就说,你一定要在美国当临床医师也行,在美国,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会设法让她当上的,大医院不行,开个私人诊所总是可以办到的。女儿也不认同,说,她要堂堂正正地够资够格地当上。又说,她想念国内的外婆了,说外婆一个人在国内,好孤苦的,她是非回去不可了。女儿走了。蓝天白云般快活地飞过来的女儿带着沉默留给他那张字条又飞回去了。女儿何时订的机票何时走的他当时都不知道。那一天,他从加拿大谈成一笔生意兴致勃勃回到家里时才看见那张字条,就几个吝惜的字:“爸,我飞回去了。”看着这张字条,他落了老泪。
那天,郝香来了,他垂着泪,吻了她。他没有心思与她**,而郝香那白嫩的肉体还是诱使他上了床。他喜爱的姿势郝香都做了,他又得到了一时的欲仙的欢乐。而心里的楚痛却使他的心绞痛发作。有郝香在,急救药片自然很快地进入了他的口中。缓解过来之后,他感到好孤独,感到人生是何等的美妙又何等的可怕。
回国内去同夏坤谈了那笔难以谈成的修病房大楼的生意后,他说是要去广州等地的办事处看看,实则是飞去了成都。他去看他那心肝宝贝的女儿甘泉。他问寻到女儿时,甘泉正在查病房。他看见女儿白衣白帽胸佩听诊器正在为一病人检查,周围站有十多个男女医学生,心里好一番慰藉。女儿那张白净漂亮温善的脸,多像当年在山里查病房的女军医史莹琪啊!那逝去的年华、美好的记忆又浮现心头。啊,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多好!自己一心一意干的是为伤病员诊病,一心一意想的是自己的心上人莹琪。山里的风吹得人的脸发痛,山里的吃食千篇一律,而那漾在眼里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过一道溶化了的冰河。女军人们都蹚过去了,史莹琪却犹豫着没有过。当她下决心要蹚过河时,被对岸的护士长喝住了:“小史,你今天有‘事情’,不能过!甘军医,你傻站在那儿干啥,背她过来!”他当然乐意了,就背了史莹琪蹚过了那冰河。河水刺骨头寒,他却感到全身火一般热。大胡子院长听了这事,就击了他一拳,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就说了,你背了个俊媳妇了哩!就是那天,大胡子院长对他说,他已经说服小史了,人家同意嫁给你了。他听了并不信以为真。大胡子院长就叫了政治处干事把已经开好了的同意他俩结婚的盖了大红印章的公文给了他,他才信了。那一天,他看见拉姆雪峰和托林海子都在对他笑,那是他人生中最为高兴痛快的一天。而今,这一切都成为逝去的梦了。
成都的冬天,尽管是灰蒙蒙的,然而街上的人们那姹紫嫣红的服饰却是那样的明快、亮色,像一道流动闪亮的风景,把寒冬装点得浪漫、温馨。女儿领他去吃了“老妈火锅”,去游了“世界乐园”,去逛了大小商店。和女儿一起走在大街上,甘家煌的眼睛不够用,心情格外舒展。他发现,女儿甘泉比在美国时成熟多了,更好打扮。她的身姿如她妈妈一般窈窕。她穿一条石磨蓝弹力牛仔裤,一件带帽的编织毛衣,斜挎一个棕色的休闲包。飘逸的长发上“开着”一朵无名花,仿佛在报着春的信息。女儿不像刚到美国时那般无忧无虑地快活,却也还是笑口常开。她给他讲述着成都一个又一个变化,感叹着皇城的不该被拆毁,夸赞着在矮屋窄街中新生出来的蜀都大道、人民商场、地下街。那几天,他甘家煌快活了许多。国内的变化令他赞叹,骨肉女儿的伴在身边令他心热。而没完没了的生意竞争和他那贪婪不已的秉性不容许他过久地处于这种父女温情之中。他不得不又要飞越太平洋。他再次动员女儿去美国,去与他相依为伴,陪他安度晚年。他告诉她,他的一切资产都是留给她和甘洋的。而女儿却不为所动。劝他各自安心回去,好好关照哥哥。在扩修了的双流机场,女儿留给他了微笑,叮嘱他不要过于操劳,叫他要多多保重身体,唯独没有对他半点指责。而他却凄然地感到,女儿的行动就是对他的严厉指责。
回到美国,他便又投入其激烈的商战了。包括要用心思用计谋用精力去对付赵勇、庄总和孟齐鲁的三家联合。这一切,当然离不得他身边的为他出谋出力又给他温存的郝香。
在生意场上,他确实如鱼得水,虽然有败有胜却总是胜为多。他的WJ公司自然是越发兴旺发达。而那一天,忙完诸事,郝香陪他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进晚餐时,对他说了甘洋的事情。他听了,骇然不已,才知道儿子甘洋的毒瘾复发了,他经手的生意已开始出现了滑坡,那一伙人,又在联络甘洋了。他听着,铁青了脸,没有说话。晚上,见到儿子时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说也没用。他必须当机立断,必须立即把儿子手中控制了的经商大权收回来。当晚,他就叫了人来,强行把睡熟了的儿子送往戒毒医院去了。而且给了院长重金,嘱他一定要为他看好甘洋,半年内绝不许他走出那医院半步。
其间,他去看望过儿子,也劝慰过儿子。可甘洋却鄙视他。说,我吸这点儿毒也犯不了你的大事,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怕我夺了你的家产。儿子这话如刀戳他的心,他是怕儿子败了他的家产。他更为担心的是怕甘洋又被那伙人套住,那时,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可真要化为灰烬。
儿子去了戒毒医院后,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人,唯有郝香还时常来。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娶郝香。
今天一早,郝香开车来了。她有他家的钥匙,开门进来时,他还睡在**。郝香身穿银色提花毛衣,红色短裙,黑靴黑袜,披肩发衬着她那张漂亮温顺的脸。那红色的短裙像一把火,给甘家煌冷凉的心带来了暖意。
“郝香,你来得好早。来,坐过来,我对你说。”甘家煌迫不及待,要把心里的郝香早就渴盼他对她说的话倾吐出来。
郝香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坐过去。她朝他笑笑,坐在了床边的沙发上,顺手将屋门的钥匙放到了茶几上。
“甘总,”郝香朝他笑了笑,“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怎么,你要回国去探亲?”
“不是。我是说,是说,甘总,我很感谢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关照!我会永远铭记在心。”郝香说时,面颊红了,像一朵开了的鲜花,“只是,只是我,不得不离开你和你的公司了。”
“为什么,为什么,郝香?”甘家煌像被蜇了一下,慌忙穿上睡衣跃下床来,坐到郝香身边,“郝香,是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
“不是,甘总。你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会记住的。只是……甘总,我,有了心上的人了……”
甘家煌听了,如五雷轰顶,脑子嗡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连对他百依百顺的郝香也会要离开他:“不,郝香,你是在责怨我,是吧?是我对不起你,早该娶你为妻了,我这会儿就是要向你正式求婚!”
郝香没有回答,起身取过甘家煌的外套来为他披上。又冲了两杯热咖啡来。她给了甘家煌一杯,自己呷了口咖啡。
“郝香,你是在诈我吧?”甘家煌笑了,“放心,郝香,我是真真切切地想通了。在这个世上,现在只有你是我最为信赖的人,我决心要娶你了。明天,不,今天,我就在公司里宣布,我们正式订婚。再选一个良辰,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郝香听着,两眼潮了,看着甘家煌,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甘家煌舒了口气,搂紧了郝香。她是他最信赖的商业助手,是他后半生的依托啊:“郝香,你把我吓了好大一跳,我真以为你要离开我了呢。”
郝香默默落泪:“甘总,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对我的信赖。可是,我不得不对你说,我真的要离开你了,离开你的WJ公司了。”
甘家煌不笑了,目盯郝香,嘴唇抖动:“真的,郝香?”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真心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也真心地爱上了我。”
“是个小白脸?”
“算是吧。”
“唉——”甘家煌一声长叹,不想郝香也要离开自己。又一想,郝香年轻漂亮,找一个小白脸也是入情入理,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也没有理由死拴住她。就说,“好吧,你要是和他真心相爱,他也真心对你好,我也没话可说。我为你们主婚。”
“谢谢你了,甘总,主婚的人已经有了。”
“啊,是谁?”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也要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甘家煌感到了心前发麻、刺痛,用手扪心口。郝香就立即去为他取了药片来,为他放入口中。这小小的药片,郝香为他取了好多次啊。他舌下含着这药片,想到它很快就会融化,就骇然地想到,郝香很快要离开他了。
药片的威力是大的,他的心痛缓解了。
“郝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支持的。你同那小白脸结婚就是了,可也用不着离开WJ公司呀。”
“唉,甘总,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他和我结婚的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离开WJ公司。”
“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样?难道他比我富裕十倍百倍,要你过去干?”
“不,他的生意比你小多了。”
“那……”
“甘总,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唉,我也是没有办法,偏偏爱上了他……”
“郝香,告诉我,他是谁?”
“他就是史莹琪的那个堂弟。”
“啊,是他,是那个叫宝全的?”
“对,就是宝全。”
甘家煌明白了,他没法子留住郝香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爱情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只遗憾,什么人她不可以爱呢,偏就去爱上了宝全那个小商贩。又发悸,这小年轻人,老实本分,吃得苦,也精明过人。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了的。也许,是自己又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郝香终于走了,为他做了最后一餐早饭。
郝香走后,甘家煌体会到什么叫彻底孤独。痛定思痛之后,他依旧有了精神。他决定再去招一个女秘书,当然,在各方面都要胜过郝香才行。至于娶妻之事,他不再打算了。
这阵,甘家煌目送走史莹琪之后,想,既然郝香一定要跟了那个小白脸,自己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他抬步朝宝全那店铺走去。
宝全为史莹琪苦心经营的这店铺比先前扩大了,装修得更为漂亮。顾客不算多,生意也还可以。宝全正忙着应酬生意。
宝全的父亲是上海郊区县的农民,抗日战争时逃难来到了四川的大巴山区,和他母亲一见钟情结了婚。宝全是生长在大巴山区的高中生,他的来美国全是堂姐史莹琪一手为他操办的,现在,他已拿到了绿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生长在大巴山区的农民后代,现今竟然会在美国最大的城市的最繁华的市中心落下了脚,当上了小掌柜。他永远也忘不了堂姐对他的资助、信任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在美国这个钞票满天飞,人情淡如水的国度里,唯有堂姐才是最为体贴、了解、巴心巴肠疼爱他的人。因此,他对堂姐忠心不二,为她的生意兢兢业业。来到美国纽约这个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大都市后,他才感到,人的辛劳并不亚于他在偏远的大巴山区的艰辛。如果说,在自己的家乡劳作主要是体力上的辛劳的话,那么在这儿则主要是精力和心力上的辛劳。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了解这儿的人情、国情、学习英语的艰难,更难的则是每日每时地对付这如战场般激烈的商战。那一次,他经过反复了解、测算,终于从一位国内来美经商的商人那儿进了一批服装时,才发现,这些包装精美的服装内夹有不少的劣质货。他当时真是欲哭无声。那时候,正是堂姐学业最为紧张,又遇儿子甘洋入狱的不幸时刻,他不忍将这不幸告诉她,可这几十万美元的损失又如何弥补呢?他去找了那个商人。人家却矢口否认,反说他是使了调包计,要起诉他的诬告罪。为这事,他伤透了脑筋伤透了心,独自一人时便偷偷落泪,狠咒自己无能,深感对不起自己的恩人堂姐史莹琪。
那时候,他真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这时候,来了一位华人女士。她穿着高雅,人很漂亮,自我介绍她叫郝香,是WJ公司的总经理秘书。说是,他们甘总叫她来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比如说,需要些资金否?门面要不要再扩大一下?等等。他听了,好高兴,真想偷偷答应下来,也算是对那重大亏损的一种弥补;也不为堂姐增加精神负担。但是,他没有敢答应。他知道堂姐的脾气,她是绝对不会接受甘家煌的任何施舍的。他当即热情地接待了郝香小姐,说,这事情得等他和老板商量后再回复她。他在附近的酒店请了郝香吃饭,二人谈得十分投机。交谈中得知,郝香的老家也在大巴山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只是感到亲切,而郝香却泪眼婆娑。
两天后,郝香又来了,来听回音。她来那阵儿,还是中午,店里生意冷清,店员也都吃午饭去了,就宝全一人在吃方便面。他经常如此,一来自己守店,安全、放心,二来也节省一笔请人守店的开支。他边吃饭边想到那笔损失的事情,就又落了泪。
“啊,宝全,你怎么了?”郝香走来问。
“啊,没,没啥,眼睛有些发痒。”他掩饰说。
“不对吧,宝全,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郝香对他百般关切,叫他有什么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也许她可以帮助他。他没有说,却告诉郝香,他问过他老板了,老板说,决不接受WJ公司的任何资助。郝香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郝香又来了,一定要请他去吃饭。说是一个老乡请老乡的饭局。他答应了。郝香请他去了唐人街一家阔气的川菜馆,由他点了些合口味的中国菜。二人对饮、吃菜,都谈动了感情。郝香说,他俩都是为别人打工的,又是家乡人,应该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嘴里、心里都被四川的全兴酒烧辣着,脸赤红了,点头说,对,对的。半醉的他,就把这次吃了那中国商人的亏的事情全都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宝全万没有想到,几天之后,那个坑害了他的中国商人亲自为他送来了按照合同规定应该交给的合格的全部衣服,还连连向他赔礼道歉。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向对方致了谢。他想,也许这人良心有愧,主动前来补过了。又一想,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的,那一次,他去找他索赔,对方那如虎狼般的凶相,还差点儿挨他手下人的揍。他终于想到,是不是郝香帮了他什么忙?他按郝香留的名片给她打了电话。郝香接到电话后只是笑,没有说什么,不久便打的过来了。
他将郝香迎到了自己的不宽的住屋内。天气还热,郝香穿得极少,胸襟开得很低,露着明显的乳沟。他屋内的窗式空调器又坏了,郝香直说好热,坐下时,就把已经够短的短裙往上一撸,露出了红色的紧身三角裤。宝全给她倒了冰水,不敢正视他。
“宝全,你别忙了,来,坐下。”郝香喝冰水,笑盯他。
宝全给她寻了家乡带来的折扇给她,才坐下。
“宝全,我们老乡见面,就不说过场话了。是的,你那事情我为你帮了点儿忙。”郝香说。
“你,郝香,你可破费了不少吧?”宝全说。“没有,我就打了个电话。”
“啊,这事,就恁么容易?”
“当然。”郝香见他仍然疑窦不解的样子,笑了笑,说,“真的!他是我们甘总的进货大户,他是不敢得罪甘总的。”
“啊,郝香,我真谢谢你了。可是……”宝全急了,“可是我们老板是不喜欢你们甘总的,她决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郝香扑哧笑了:“宝全,看你那傻样子,你放心,这事儿甘总根本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那家伙是与甘总有生意来往,可是具体经手都是我在办,他是担心我不再进他的货哩。你忘了中国那句老话了,官管不如现管。他每年要在我这儿做几百万美元的生意,你想想,他愿意得罪我这个经办人?看你,还一副犯难的样子。你我都不过是帮工,就是我们家乡话说的丘二,丘二的事我丘二不帮还成?你就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对甘总说的,也不会对你老板史莹琪说。只要你不去说,他们就谁也不会知道。怎么,看你这样子,你要去对你堂姐说?唉,人呐,是要讲忠诚老实,可也总该有自己心里的小秘密,你就什么大小的西瓜芝麻的事儿都要对她讲?”
郝香这一番说,宝全放下心来。心想,这事儿堂姐一直不知道,又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也确实没有必要去说。对郝香感激不已。
“郝香,我怎么谢你呢?”
“谢什么呀!我们是老乡,在这人情如水的国度里相遇相识就是缘分,从今往后交个朋友,常来常往,互相有个关照不就行了。再说,我一个孤单女人,在这儿无亲无故,早巴不得找到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男人呢。”郝香这样说时,面颊绯红。
宝全听了,心扑扑跳,他那张小白脸通红。
郝香的两眼潮红:“宝全,上一次我问过你,你说你属兔,难怪,事事恁么胆小。在美国闯,胆小可不行。你属兔,我属蛇,比你正好小两岁,我的胆子可比你大,还不是处处事事受人欺负。我得有个真正对我好我也看得上的男人来保护才行。也是天公作美,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家乡人,也知道你还是独身一人,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愿意嫁给你。”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了。这女人太胆大太直率了,居然开口就说要嫁给他。宝全的心怦怦跳,面烧耳赤,不知道如何回答。从心里说,他此时对郝香可真是感激不已,危难时刻她帮了他好大的忙哟!况且,她人也漂亮、热情……宝全七想八想时,郝香那热烈的嘴唇把他那有细胡茬的嘴咬住了,一阵热吻。他感到了嘴中的咸涩味儿,是郝香的泪水。
自那之后,这对同命相怜的男女就往来密切了。宝全害过一场大病,郝香自始至终前来关照,宝全感动不已。宝全始终没有把他和郝香的事情告诉史莹琪。有一天,也是在宝全的住屋里,郝香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身世、同甘家煌父子的事情都对他说了。“……宝全,我来美国之后,是甘家用了我、关照我。我得要回报,但那不是爱。真的。现在,你告诉我,要我还是不要我,都由你了,我决不勉强。你就说Yes或是No。”宝全沉默了。他承认,自己确实是爱上了郝香。他感到,在美国,除了自己的堂姐史莹琪之外,就是郝香最知自己冷暖最疼爱自己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终于说,“你必须离开甘家煌,离开他的WJ公司。”郝香愣了,甘家煌、WJ公司是她的衣食父母啊!可她明白宝全为什么要这么要求她,还是点了头:“可以。”“Yes.”宝全这样说了。二人就拥在一起热吻……
“宝全!”
一声唤传来。
正在张罗生意的宝全起眼看见,郝香来了。他忙忙地对身边的助手交代,就领了郝香到自己住屋里去了。一进门,二人就搂抱一起,好一番甜蜜的热吻。
“宝全,这几天为什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
“郝香,这几天生意上事情多。”
“再多,也不会忙得没有时间打电话。你怕是又遇了另一个家乡女人了吧?”
“哪能呢。”
“那就是又被哪个洋女人缠住了?”
“我是那种人吗?”
“哼,你们男人,最坏!”
“呃,你怎么一竿子打翻所有的男人?”
“哼!”
二人就嘴对了嘴,咬得死紧。
“宝全……”
史莹琪推门进来,看见。一笑,心想,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堂弟也**了。他该有个女人了。就想看看这女人是谁,相貌如何,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堂弟。
“啊,堂姐,你来了!”宝全红透了脸,一副尴尬相,手脚无措。
“啊,是你……”郝香红透脸,她是认识史莹琪的。
“郝香,你!……”
史莹琪的脑子炸了。啊,天底下的苦难事儿怎么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这个坏女人,与自己的丈夫、儿子私通,竟然又来勾引自己最疼爱最信任最器重的堂弟了!
“你,宝全,你做的什么事情!你……太伤我的心了。”
史莹琪说着,泪水盈满眼眶。自己怎么这么不幸。怎么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立足不稳。
宝全慌忙扶住堂姐,扶她进屋坐下,使眼色让郝香快走。郝香就局促地朝史莹琪笑笑,退出门去。郝香退出门来的时候,撞着了一个人。扭脸看,是甘家煌。
“郝香,你正好在……”
甘家煌刚一张口,郝香就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说:“甘总,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这里来,更不该这个时候来。”边说边拉了他走出店铺。
郝香和甘家煌坐到出租车内后,甘家煌就叫司机开车。出租车穿过纽约的繁华闹市区,朝曼哈顿北边的布朗克斯驶去。
“郝香,我想你了,来看看你。我心里确实痛苦,可是,我还是要成全你俩。我得要送一件结婚礼物给你们!”甘家煌说。
“谢谢你了,甘总。今后,你一定不要到宝全的店铺来。如果我和他结婚后,你也不要再打电话来。我谢谢你了,求你了,甘总。”
郝香两眼泪糊,她担心史莹琪会把她和宝全的事弄吹了。从内心里说,她是同情、理解史莹琪的。只是自己既然是甘总手下的人,就得要事事处处听从主子的指使,她得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郝香,我送给你们这礼物,你一定得要。否则,我的心是不会安宁的。我在布朗克斯那边为你俩买了一套居室,是很一般的居室。”
“谢你了,甘总,宝全他不会要的。”
“我想到了。所以,我要把房产权转让到你的名下。你根本不要说是我送给你们的,就说是你自己买的。”
“这……”
“这啥,你为我做了许多的事情,我是应该答谢你的。再说,再说莹琪,我也很对不起她。她不会要我的任何东西,她最疼爱她的堂弟,我为你和她堂弟表示点儿心意,也算是对莹琪的一点儿补偿,当然,这不能让她知道。这事儿永远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就只有你知我知。你一定不要拒绝,这样,我的罪过的心灵也可以得到一点儿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