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坤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西天只剩下一道暗淡的亮带,街灯和商店的霓虹灯亮了,闪闪烁烁。
马路上,汽车行走如蚁,又塞车了。这样的塞车夏坤早已见惯不惊。重庆江北的人和车都越来越多了,新建的楼房更如雨后春笋奇迹般地耸立。又有许多平房陋屋被拆迁,又有一幢幢新楼房在打地基,或已露出端倪,或已挺立起造型别致的屋架。
这几年,整个市区新修了好多房屋!
可住房紧张仍然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夏坤边走边想。报上曾登过一幅照片,充满画面的是两架高低铺,上下都挂有敞开的蚊帐,**坐了四对夫妇,都面挂笑容,大概是记者为他们照相时都很快意。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南方一城市内,有4对夫妇不得不合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附有一篇《领导干部,你的住房‘超标’吗?》的文章,说到老百姓议论多年的“摆在大街上的腐败”现象不少。说是一个什么主任,“进步”一次,房屋面积就增加一次,已先后占住7套住房,总建筑面积达502.40平方米;一位地市级市委书记,把自己的小洋楼建在公园里,当地群众敢怒而不敢言。这位又升了一级的干部已被组织查处,发现他有严重的贪污受贿行为,数额惊人。也说了好的,一位市委书记通过电视向全市公开自己的住房面积,没有达标。他所领导下的11名市委常委,住房无一人超标。
咳,住房紧张,一是过去欠账太多,二来呢,也确实与这类腐败现象有关。就想到在美国时见到的住房状况。史莹琪的住房面积就窄了,章晓春寄居的庄庆那住房就大多了,而甘家煌呢,就不仅仅是大而且是阔了。当然,他们那是自己用钱购来的,住房宽窄反映了贫富差别。在他们那里,住房是商品,不是福利,不像国内反正是住公房,能伸手要就要,能要到就住,不要白不要。如果再同权力挂钩,那些利欲熏心之徒就更肆无忌惮了。这住房制度实在非改革不可!便又想起一位熟人,到深圳去当了一个医院的院长,职工的住房是一概不管的,全是职工自己购房,自找门路。
唉,他那个院长可好当了,真轻松。
想到别人的轻松,就感到自己的格外沉重。不是肩挑背磨的沉重,他用不着像重庆城那遍街都有的称之为“棒棒军”的人们那样去扛箱搬物,而是这些天来的终日难解的身心的重负。就看见一个棒棒军,赤臂亮肘为一女人挑了一大担冬衣走过。10月的天冷了,那棒棒军还汗流浃背,夏坤竟然也羡慕起他来。他那肩肉被压了好深,脸上却流露着揽到一笔生意的满足,脚下沉重而愉快地翻飞,以至于那位穿戴华贵的女人被拉下一段距离,噘嘴喊:“你慢些,想溜嗦……”那棒棒军就放慢了步子,回头咧嘴憨笑。
夏坤看着,也笑,觉得自己也是在憨笑。
是的,此时此刻,可以笑一下了。开了这大半天的马拉松会议,那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总算是敲定下来了,明天就打印医院的红头文件下发,照章执行。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敲定这幢可以住一百多户人家的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这次的分房方案搞得很细很全面,先是由房管科拟出分房草案,统计可能要分房的人的名单,由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审阅后,报给他和书记阅。再交院职代会议讨论通过,再由院分房委员会议定。分房委员会他不参加,委员们均是此次不参加分房的人。今天下午是院党政领导会议,最后敲定分房方案。涉及的问题又多又复杂又具体。
这次的分房对象仅限于本院年轻职工中的无房户,分房后,原则上五年内不再重新调整住房。为这“原则上”几个字,就讨论了好久,要不重新调整就不调整,什么“原则上”?言外之意又是什么?总还是有想不到料不到的特殊情况!唉,他脑子里有了糨糊,行,“原则上”就原则上吧,写上。他院长一锤定了这个音。还有什么35岁以上的未婚职工只能分一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也是未婚者,不,是离婚者。不过,自己不参加这次分房,与己无关。有一对本院的双职工,已分过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不久前离婚了,男方现在住在父母家里,该怎么办?当然得分给一间,可他提出要两室一厅,他年资、工龄都不短。不行,只能按这规定办。怕难以搁平,有人说。那咋办?也只能照章办。一番马拉松的讨论,还是确定下来。复退、转业军人转入本院,军龄算院龄计分,其住房安置费须全部交到医院后才能参加住房分配。夏坤暗想,这倒对自己有利,要是参加分房,分数会高的。自己的住房安置费交没有呢?不清楚,转业时,一切都是部队与地方联系办的。想必交了的,否则,医院是不会接收自己的。获得博士、硕士学位者,获得各级科研成果奖者,按层次加0.15至0.25分,均只享受一次。这条款,是自己提出来的,通过了。要体现勤奋苦干的突出的科技人员的价值,可就不知道,一般职工和工人里搁得平否?也还得照顾到那些默默工作的大多数啊!如何使这差距合理,又极费周章。提到离婚职工,夏坤尤为敏感:职工离婚后,其子女判归己方者,按规定计分分房。嗯,自己适合这一点。如子女判归对方者,本人年龄35岁以上者,按大龄未婚职工对待,住单间房,35周岁以下者,与人合住单间房。惩罚条款订得更细,讨论花费的时间最多。夏坤对此有所顾虑,既然是福利分房,人们就都想享受,即便有些过失,你扣了他的奖金,他给你来个消极怠工,损失又是谁的?可不定又行么?要有人强占住房咋办?这在以往的分房时是有过的,而且就是强行长住了下来。得要定下:凡强占住房者必须强行搬出且后果自负,从强占之日起,视情节轻重单项或合并给予停发一年奖金、停一轮晋升职称、降职、给予行政纪律处分。必须得这样办!夏坤说,心里又虚了一股,能否斗硬执行?可也只有这么办,定了。这强占住房的事情总不能老没有个完,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
会议下来,所有的与会者都精疲力竭,松了口气。但夏坤仍不轻松,因为跟着就要进行新一轮职称评定。这也是令人搔头的事情,难度在高级职称,名额有限,要评的人多,尤其是正高级职称的名额太少,老同志又多,有的都快要退休了,论学历资历也都够格,你说谁上谁不上?他自己也是完全够格的,考虑到自己正值中年,还来日方长,兼之又是评委之一,便只好不参加此次评定了。退出竞争,不介入利害冲突,别人总不好说我争名夺利了吧。
夏坤这样想着,不觉已登上9楼,走到了自己的住房门前。他掏钥匙打开屋门。
这是一套80年代修建的两室一厅居室,使用面积30多平方米,内饰远不如当今的年轻人装饰的那种宾馆式的豪华。客厅和卧室内,最为引人注目和惊叹的是那贴靠墙壁挨拢屋顶的巨大书柜和那书柜里面的放满的书籍。看着这书柜和书,夏坤心里就格外满足、快慰。此时,他走进屋里时,目光被餐桌上的一团跳动的烛火诱住了。屋灯没有开,这团烛火格外引人。那烛火的后面,是女儿夏欣那张甜甜的笑脸。她双手支着下巴颏,一双顽皮、稚嫩、娇气的眼睛扑闪着。
他惊诧。
“爸爸,把门关上,快坐过来!”女儿没有动,盯了他笑。
他返身关上门,放下公文包,坐到女儿跟前。“爸爸,你数数这些烛火。”
他看清楚了,跟前是一大盘蛋糕,小蜡烛围着“祝爸爸生日快乐”几个字。他开始数:“一、二、三……四十五。”数完,笑了,“我女儿真好,为我过生日。”
女儿也笑了:“我也没想起,是妈妈提醒我的。”
“呵,你妈妈,她来了?”
“她的声音来了。”女儿咯咯笑,“昨天晚上,你在实验室没有回来,妈妈打电话来了。”
“啊!”
“妈妈……”夏欣的两眼蓦然水湿,“妈妈在电话里哭了。”
“……”
“她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哑,问我怎么了。我说,大概是咽炎吧,她就说,你爸爸给你开药没有?我说,没有,爸爸哪里顾得上我这点儿小病。我跟医院里不少医生叔叔、伯伯、阿姨都熟了,有病自己去挂号,找他们看。我这一说,妈妈就哭了,说都怪她不好。”夏欣说着,起身过去,捧过一束鲜嫩的插花来,“爸爸,是妈妈对我说了你今天过生日的!这是妈妈用电报发来的生日贺礼,今天下午刚收到的。”
夏坤接过插花,一支支插到花瓶里,取下花中的贺卡来看。烫金的贺卡上打印有贺词:“夏坤:我们曾经相约过,你的生日,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就让这束鲜花代表我的心,遥祝你生日快乐,小庆你生日愉快吧!秀娟。”
夏坤看着,很是感动。
那是在军医大学的日子,暑假的一个星空无云的夜晚。与宁秀娟同室的女学员们都回家探亲去了,整幢楼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42度的高温,好热,坐着也淌汗。室内的日光灯开着,飞蛾在灯前扑腾。她只穿了乳罩、短裤,躺在**烦躁。那会儿,没有电扇,她就用了一把已裂了口子的纸扇“扑扑”扇打,汗水却依旧不止,打湿了凉席。她叫了夏坤留下来的,可夏坤却要和也进了这所军医大学的邱启发去乡下抓鳝鱼,是去邱启发的老家。说好去三四天就回来的,可是一去一星期了也不回来。这个家伙,他心里就只有鳝鱼,根本就没有她宁秀娟。今天是她的生日哩!想着,她竟涌出泪水来。夏坤,你就不要回来,去抓你的鳝鱼吧,到假期结束那一天才回来,不,超假几天才回来!让你在班务会上做检讨,挨队长狠剋,给你一个警告处分,干脆开除了你……哼,你别想我再会理你,我永生永世再也不同你来往了!她越想越气愤,越想泪水越多,汗水也直淌。
宁秀娟这样想时,听见了走廊内的脚步声,就更气愤了,看,人家回家探亲的人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
寝室的门窗敞开着,没有一丝儿风,整个世界活像是一个大蒸笼。热吧,再热些,把人热熟热透算了!乳罩、**都汗湿透了。敞开让你热,看能把人热死!热死算了。她脱了乳罩,用扇子狠扇,突然尖叫:“啊!个大男人,走开,快走开!”她见了军容严整浑身水湿的夏坤立在门前,一晃,不见了。
夏坤已躲到门栏侧边,眼前晃动着迷蒙的白,心扑扑乱跳。
宁秀娟急急地穿好衬衣,蹬上军裙,跃下床来。她真想马上扑出门去,照夏坤一阵拳脚,却又没有动弹。羞怒地坐在床沿边,丰胸起落着,汗水很快湿透衬衣。她就这样怒坐着,他就在门栏外站着,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宁秀娟忍不住了:
“你进来呀!”
夏坤进来了,手里拎笆篓。他红着脸走到对面的床边,看自己穿解放鞋的脚,额上脸上的汗水淌落脚上、地上,惊疑未定。
“坐呀,你呆哪!”她喊,“也不打个招呼。”
夏坤才坐下,心里如五羊踢蹬,他看见了她那**的胸脯。那个年代,在军队院校里,一个雄赳赳气壮壮的年轻男学员猛然看见这幅图景——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图景,其摄留在眼里、心底的灼人的快感和震人的惊恐的狂涛是何等地击人心弦!他沉浸在那妙不可言的图景里,又惶恐悸怕,为自己的冒失闯来,触犯了一个姑娘的尊严而不安,他等待着火山爆发。
火山没有爆发,有的是酷暑中沁人的清凉。“夏坤,你回来了,累不?”
好温柔的问话,他松了口气。
“不累。”他说。
“抓了一笆篓鳝鱼?”
“嗯。”
“哇,太好了,好好打顿牙祭了!”宁秀娟说着,打开了笆篓盖,“哈,还是活的!”
夏坤的心平静下来:“家伙邱启发抓鳝鱼得行,他双脚在田里踩,眼睛比猫尖,看见一个小洞,就伸根手指进去,一捅,‘嗤’,一根鳝鱼就从出口蹿出来。他闪电般伸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一夹,就逮到了。”
“你呢,你一定比他行。”
“不行,差远了。别看邱启发学习成绩全班最差,逮鳝鱼他可是顶尖高手。我去捅那洞,总是没有鳝鱼出来。”
“怎么搞的?”
“邱启发说,不能乱捅。这鳝鱼洞是滑腻的,要顺着滑腻感往里捅。可我一直感觉不到那滑腻味儿。就是胡乱捅出来了,也逮不着,那鳝鱼一飙,就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了。”
“你这人,真笨!呃,邱启发呢?回来没有?”
“没有,去他老婆那里去了。”
宁秀娟白他一眼:“说得真难听,老婆,不会说爱人!”
夏坤笑:“我就自己回来了。”
“你回来干啥?”
“给你送活鳝鱼来。”
宁秀娟又白他一眼:“就不会说别的。”
“说啥?”
“说……说回你喜欢的人这里来。”宁秀娟这一说,好看的脸唰地透红。
夏坤就捧她那脸蛋要亲,被她抚开:“看你那双沾泥的手,好脏!”
那天晚上,他俩去炊事班,用半篓鳝鱼买通了白胖的炊事班长,为他俩做了一大碗麻辣鳝鱼,两人回宁秀娟寝室海吃一顿,二人对饮,都喝了个半醉。他俩看星星对月亮,敲定了终身。夏坤对宁秀娟说,祝她今夜双喜,一喜他俩订了终身大事,二喜她过生日。宁秀娟就说,今后,你过生日,凡满五为你一小庆,凡满十为你一大庆……
多少岁月流逝,宁秀娟还惦记着她的承诺,夏坤不由想起了宁秀娟的种种好处。又想,人的生日,真有意思了。母亲山呼海啸般把一个肉团儿抛到这个世上来,那一日,便是这肉团儿的诞生之日,以后,年年就过生日。人也就一年比一年晓人情明世事,一年年大起来成熟起来老起来。尤其自己的生日竟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两个女人有关。那次,算是早恋吧,在那山上站岗,史莹琪为自己过生日;定亲之日吧,宁秀娟又为自己过生日许下了小庆、大庆的美愿。想着,就心生悲凉,今天这个小庆呢,就只有女儿和自己过。满脑子的往事今情在胸间潮涌,就想立即去邮局挂越洋电话,找大洋那边的宁秀娟说一声:谢谢你了,秀娟!还找史莹琪说一声:
你好吧,莹琪!还有章晓春……就埋怨起自己没有到电信局去办一个国际电话卡,此时不就可以马上通电话了么。
“爸爸,”女儿夏欣从他手中取下生日贺卡,放到书桌上,“爸,你在想妈妈?”
夏坤朝女儿笑笑:“女儿,我们开始吹烛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