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天,我正一边开荒,一边计算着康赛的归期,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康赛写来的。我丢下锄头,拍拍两手,坐在地上看起来。
小西:我得告诉你,我不能按时回家了,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这次真的不同以往,你还记得你以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吗?那个总在我的诗稿后面配上她的钢笔画的?当时你还说我没能把她留下来,是个天大的遗憾。现在我要告诉你,幸亏当初我没留下她,否则,我怎么能碰上晏子呢?我敢肯定,晏子是我这一生能碰上的最合适的女孩子,她也是来开会的,她说她来开这个会,唯一的目的就是和我见上一面,她说她很早就喜欢我的诗。她还送了我一个礼物,你一定跟我一样,怎么也猜不出她会送我什么。她送了我一本书,书名叫《康赛诗选》,收集了这几年我发表过的所有作品。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一本书,没有前言后序,没有书号,没有任何出版社和印刷厂标记,但它又确实是铅印出来的。她告诉我,她花了近一年时间来编印这本书,那时她还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这本书就是她用一盘废弃的字模偷偷摸摸赶印出来的。小西,这可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啊,第一次印刷,仅此一本。你知道我怎样表达我的感激吗?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我站在她面前哭了起来。我一哭,她就上来抱住我,她一抱住我,我就彻底垮掉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孩子的怀抱中垮掉过,我觉得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小西,我可能是有点疯狂了,几乎在当天,我就动了跟她白头到老的念头,我真的疯狂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动过类似的念头。
我向她讲了我们的陶乐,讲了我们三个人,她很想见你,也很想加入陶乐这个大家庭,小西,我想你会同意的,是吗?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一趟她的老家,她决定像我们一样,辞掉印刷厂的那份工作,然后和我一起到陶乐来。对她来说,她做这个决定可不简单,她以前只是个排字工人,最近刚刚被提拔到厂办工作,这是她以前梦梦寐以求的,可现在,她说,没办法,我只得放弃了,谁让我遇见了你呢?小西,我相信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们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谁离了谁都无法活下去。
小西,我想念陶乐,想念你,真的,你别以为有了晏子,我就不是以前的康赛了,你会看到的,我仍然是那个康赛,只不过,从此我身边多了一个叫晏子的女孩。她是个小矮个,像相思豆一样娇小艳丽,你可不要自恃个儿高就欺负她。从此我们就是三个人了,不,从此我们就是四个人了,我们四个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所有的童话里写的那样。
我就不再给阿原写信了,你可以转告他关于晏子的事。
一边读,我的心一边往下沉,最后,我仰面朝天倒下去,我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新疆干干净净的蓝天白云像一个灿烂的笑脸,康赛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这天空一样吧,晏子,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像相思豆一样娇小艳丽吗?康赛的描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想,她无疑是漂亮的,康赛说过,他只喜欢美丽的女子。一个热爱诗歌的女子,一个既热爱康赛的诗歌,又娇小艳丽的女子,康赛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她真聪明,我和康赛在一起这么多年,读他的诗,谈他的诗,却从来没想到把他作品结集出版,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竟然做到了,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做到了,这是为什么呢?是我不如她更喜欢康赛吗?可我明明是喜欢康赛的呀,我知道康赛也喜欢我。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我们对对方的喜欢还不够深刻吗?
我又想起康赛说过的话: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互不厌倦,而我还在期望着新的女朋友呢?
想来想去,我只能给自己一个伤感的回答,也许我和康赛其实是两种不相干的物质,把我们放在一起五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任何化学反应,这不像我和阿原,我第一眼见到阿原,就有害羞的感觉,害羞就是化学反应啊。康赛就不同了,我们甚至可以在一起试吻,真是混帐透顶。
我想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原,走了一截,又回来了,如果我正好碰到那个女老板,阿原会不会很窘迫呢?
康赛的信放在我的口袋里,像一只小鸟被锁在我的胸腔里,我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呆在陶乐了,我想,我为什么要怕她呢?我只不过去给阿原看一封信,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一点都不会影响她的婚姻,我根本没有兴趣去挠乱她的婚姻,我的兴趣在陶乐。
我返回去,在通往城里的路上走得飞快。
尽管我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当我真的面临那种情景时,仍然慌乱无比。我没敲门,径直闯到阿原的办公室里,阿原和一个女人同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女老板,她看上去很精明,也很漂亮,尽管是修饰过的。看见我突然闯进去,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睫毛膏,眼线,还有眼角的小细纹。她是典型的都市里的女人,一望而知不会喜欢陶乐,也不会喜欢来自陶乐的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阿原站起来,严肃地说你怎么来啦?
她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不敢与她的目光较量,我感觉她的目光是钢铁,而我的目光是青草,我努力镇定自己,与她对视,但我的视线最终被她锋利的目光割得七零八落,我只好转眼去看阿原。
找我有什么事吗?阿原走过来,拉我到椅子上坐下,问我。我读懂了阿原眼睛里的安慰,也读懂了他正在我肩上用力的那只手。
阿原又回过头去对她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刚刚大学毕业,想到这边来试着找找工作。我看见她的目光马上软了下来。
我掏出康赛的信,阿原一会儿就看完了,他重新把信折起来,递还给我。很好嘛,这是件好事儿嘛。我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找工作的事儿有眉目了吗?阿原突然问我,我彻底清醒过来了,现在,我只是他的亲戚,我正在找工作。我在心里哽咽了一下,说还没有,不过快了。
她对阿原说,就让她在我们公司干,不好吗?
看来他们已经联营了,她都开始称“我们公司”了。阿原说她不喜欢我们这个行业。
我只想快点离开。阿原对她说我送送她。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出公司大门,我的脾气慢慢上来了。回去吧,不用你送。阿原突然笑起来:这个康赛,行动起来蛮快的嘛,他还会回到陶乐来吗?他
不会在人家那里做了上门女婿吧?
我还沉浸在坏情绪里,我说你的角色也转换得很快嘛。
阿原不做声了。
小西,我昨天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在城里给你租间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住住,在城里住住,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在城里租间房子?为什么要有两个住地?
我想见你的时候,就不必花那么长时间黑灯瞎火地往陶乐跑了。
我冷笑起来。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很下流吗?
小西,你想让我怎么办?让我从此不见你吗?我做不到。让我抛开我的事业吗?那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小西,求你体谅体谅我,难道一个全心追求事业的男人,就活该得不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吗?
我转头去看别处,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见不得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诚恳,我宁肯他们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小西,你知道我读康赛的信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我很可怜,真的,别看他三餐不济,常常找我要旧衣服穿,他才是真正富有的人,他有他的精神世界,有他的王国,还有那么痴心的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地爱他,甘愿为他做任何事,而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我真的非常可怜。我原以为得到了一种东西,就可以得到全部,当我真正得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上当了,我非但没有得到全部,我还失去了好多。好了,你自己回家吧,我也要回去了。
走出好远,一回头,阿原还站在那里,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笑嘻嘻地冲我挥手,他两手擦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从阿原那里回来后,我有点气鼓鼓的,还有点大义凛然的悲壮感,他们都以爱情的名义,以事业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退下去了,只有我还在,我一个人,我得坚守下去,不然,陶乐岂不是一个笑话?我上午去开荒,累了就回家休息,长长地睡个午觉后,醒来就开始写我的《来去如风》,晚上再出去散散步,吹吹清凉的夜风,四周静悄悄的,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想起我在家里时,连摸黑走楼梯都战战兢兢的。思考了很久,我慢慢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害怕家里的黑楼梯,是因为我在那里是最不自在的臣民,而在陶乐,我是主人,是君王,哪有在自己的领地上感到害怕的君王呢?
那天,我正坐在桌前,兴致勃勃地写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西!
天哪,康赛正满面含笑地站在我身旁。
我蓦地站起来,伸开双臂,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康赛把我推开一点,说让我看看,胖了还是瘦了,嗯,又瘦了,是不是家里又没有东西吃了?我也笑嘻嘻地看着康赛,康赛居然长出了黑黑的一圈胡子,看上去比以前硬朗多了。康赛向后一指,说是她让我留起胡子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康赛后边还站着一个脸蛋红红的小个子女孩,她正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康赛退后一步,搂着她的肩膀对我说小西,她就是晏子,晏子,她就是我经常对你讲起的小西。
小西,康赛起码对我讲过不下一百遍了,我早就认识你了。
她笑盈盈地说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揪康赛的衣服,像一个孩子遇见生人时,想要躲到妈妈身后去那样。而康赛呢,他握住她那只手,一根一根地捏着她的手指。
也许是这个动作刺激了我,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我突然心里一暗,再也笑不起来了。晏子好奇地望望四周说,康赛,你的房间在哪里?康赛抱歉地冲我一笑,牵着晏子的手进屋去了。
我握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她是那样依恋他,她揪扯他的衣服,把他推到自己的前面,而他呢,他亲昵地揉搓她的手指,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到心里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我,他吻我时,还要声明在先:这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吻。我想我真够倒霉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先后被两个人弃在一边,我真的非常令人讨厌吗?我忍不住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得承认,我对镜子里的这张脸是满意的,尽管清瘦苍白,但十分的干净清爽,连眼睛都是不带一点杂质的,细看下去,白皙底下,分明透着一股淡淡的粉红,和晏子比较起来,我更喜欢自己这张脸。可是,康赛却宁肯对那张脸动情,他似乎突然长大了,他像个大人似的保护着她,难道仅仅因为那本独一无二的诗集吗?
坐了一会,我收起稿纸,走出门去。
我披着衣服,时而在村子里低头疾走,时而站在地头发呆。我试了很多办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都不能凑效。最后,我跑到一个高地上,坐下来,望着小小的陶乐,我想,我今天晚上还要回去吗?我还要回到那对恋人身边去吗?不,我不想回去了,可我能到哪里去呢?阿原那里也不能去了,我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一直捱到傍晚,我才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似的回到陶乐。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喊一声:康赛!没有人回答,鸡们在笼子里嘀咕一阵,似乎嫌我吵了它们的瞌睡。
我又喊一声:康赛!
康赛系着衬衣从里屋出来了。他说睡得正香呢,坐了三天三夜火车,一旦躺下,感觉不是睡觉,而是死过去了。
晏子呢?
还在睡觉。
望着康赛紧闭的房门,我猛地醒悟过来,晏子正睡在康赛**,他们是亲密恋人,他们本该睡在一起,这是我本该想到的,可我竟像傻瓜似的去问康赛,我竟以为晏子会睡在我的**。
康赛不知道我的心事,他无精打采地坐着,接二连三地打着长长的吹欠。不行,我还得去睡,我还没睡好。晚上不用叫我们起床了。
吃饭怎么办?我跟在后面问。
康赛咣地关上门,在里面说我们不吃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我已经被他丢在一边了,我只是我,而他们是两个,步调一致的两个。
我在昏暗中坐下来,脑子里嗡嗡乱响。以前,我们之间是从来不用关门的,早上,总是我醒得最早,披头散发地跑到康赛那边,在被子外面使劲地推他搡他,催他起床,也有些时候,康赛比我醒得早,他睡眼惺松地来到我的床前,猛地揭开我的被子,大喊:懒虫,起来烧饭。我赖着不起,他就抱走我的被子,害得我只好嘟嘟囔囔地起床。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吗?以后,我必须关门睡觉了吗?我们会像那些乡村的人家一样生活吗?小两口压抑着自己的快乐,孤独的婆母满脸忧愤和怨恨,我要做那个总看媳妇不顺眼的婆母吗?
康赛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康赛在那边喊:小西,小西,你在吗?
我答应一声,康赛过来了,问我:为什么不开灯?
我撒谎:屋子里太静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会儿瞌睡。
康赛打开灯,递给我一个纸包。给你,你的裙子。
我猛地站起来:你真的给我买了裙子?
康赛得意洋洋地坐下来,指指脚边的旅行包。你看看,里面全是给你的东西。
我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大包,打开一看,全是裙子,一共有七条,七种完全不同的风格,火红的,桔黄的,本白的,墨黑的,花团锦簇的,长的,短的,带皱褶的……,我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康赛,康赛,你这个傻瓜,这都是给我的吗?你买这么多干吗?这要多少钱啊!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本来只想买一条裙子的,我拿着奖金直奔商厦,一进去我就发现好看的裙子太多了,我实在无法决定该买哪一条,最后,只好把所有看上的都买下了。
我开始一件一件向康赛展示着那些裙子,康赛就像审视自已的作品似的,挑剔地上下打量。我唯一能报答康赛的,就是将那些裙子穿出它们应有的个性和魅力,幸运的是,我有一副还算匀称的身架,那些裙子似乎就是为我而缝制的。
我问康赛,你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衣服,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我问那个营业员,一个个头跟我差不多高,手掌薄得像鸭蹼的女孩子穿多大码?她一听,就笑嘻嘻地给我找来了这些,说保证她能穿,而且效果绝对好。
我举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光亮,真的,我的手掌几乎是透明的。我说康赛,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手掌像鸭蹼?
以前,我们睡地铺的时候,你每天早上起床都要使劲伸个懒腰,你的手差不多总是要戳上我的脸,我不想看也得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确有爱伸懒腰的习惯,那一刻,身体拉伸到极限,简直要灵魂出窍了。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手臂会伸得那么长,居然伸到康赛那边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康赛,晏子有吗?康赛摇头,我说要不,我把这些裙子分几条给晏子吧。
没必要吧,我买的时候,她就站在我旁边,她问我买给谁,我说给小西。她没说什么,就站在旁边帮我挑。
康赛,你真不懂事,你这样做晏子会伤心的。
没办法,我就是想给你买,我早就想送你一件礼物,我从来没有送过你礼物,你想想,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居然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好不容易我有了这么大一笔钱,如果这次不买,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知道,我总是没有多余的钱。
我望着康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赛继续说我也想过送你一件不花钱的礼物,送你一首诗啦,给你做个什么小手工啦,你知道我肯定能做得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些东西表达不了我的意思,我一定得用最俗气的方式送你一个礼物,刚好,我得到了一笔钱,我想我一定要了了这个心愿。
你给晏子送了什么礼物没有?
我把我整个人都送给了她,这个礼物还不够吗?
我短促地笑一下,心里却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他送了我七条裙子,然后他就把他交给了她。望着这些裙子,我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
康赛,给我讲讲晏子吧,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其实我在信上已经差不多向你介绍完了,印刷厂职工,文学青年,对了,还有,不喜欢县城的单调生活,两年前曾有一次离家出走的历史,但仅仅走了一天,第二天就回来了。我问她当时想走到哪儿去,她说没有目的,只是随便坐了一辆长途汽车,路上遇到一个跟她搭讪的人,那人请他吃了顿饭,她以为这就是旅途上的浪漫奇遇,没想到那人不怀好意,马上就要给她去登记一个房间,她吓得跑进了派出所。回来后就老实下来了。所以她特别佩服你,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闯来闯去真不简单。
既然这么胆小,又怎么敢跟你跑这么远呢?
我这人可靠呗,她老早就通过那些杂志把我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我什么时候出生,籍贯哪里,在哪里上过学,连家庭地址都有,掌握的资料比我的户口簿上还齐全。
她这么喜欢你的诗吗?
是啊,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我问过她,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实在,也很可信,她说自从那次不成功的离家出走后,她就开始想要一个外面的朋友,她再也不喜欢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了,可她的接触面实在太有限,在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中,偶尔见到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件无比兴奋的事情,也是无限向往的事情。可是,怎样才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呢?她想到了她所喜欢的诗歌,她要以诗歌为媒介,在外面寻觅一个全然陌生的朋友,她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她见过我的照片和简介,心里多少有点踏实感。她说她一开始并没想到一定会和我见面,她准备等诗集做好以后,以通信的方式跟我取得联系,也许做一辈子笔友也未尝不可,没想到颁奖会就在离她那儿不远的地方,所以我们就见面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要好好珍惜呀。
小西,我正要对你说呢。他看一眼自己的房门,压低声说我觉得好奇怪呀,当时在会场上看她,我觉得她很清纯,很热情,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的魅力,可当她走进陶乐时,我突然觉得她变了,她不像是她了,我感觉她的样子跟陶乐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格格不入,就像一只鸡蛋,你把鸡蛋放在草窝里,看上去很安全,很相宜,但如果你把鸡蛋放在石头堆里,看上去就非常地扎眼,不舒服,而且让人紧张。我现在感觉她就有点像石头堆里的鸡蛋。
我心里一紧,随即批评他:快别瞎讲,人家不远千里,跟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你不好好对待人家,还要这样说人家,太过分了。
康赛不理会我的批评,继续说,你不知道,快进陶乐大门的时候,她指着屋子,不相信似地问我,你们就住在这里?我当时真想说,你现在就回去吧,你大概以为我们住的是神秘浪漫的古城堡,再不就是美国风味的林中木屋吧。说实话,小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傻瓜,你们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你要多想想她为你出的那本诗集,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仅此一个。
康赛摇摇头,感慨万分的样子。真没想到!真是突如其来啊!
第二天,康赛和我去开荒,晏子自告奋勇留在家里做饭,她说她要做一顿家乡饭给我们尝尝。
康赛带上草帽,扛着锄头,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前面,我穿上康赛买的桔黄色裙子,觉得不过瘾,又找出一块翠绿的方巾系在头上,那是有一次跟阿原出去吃饭,看到那间餐厅的餐巾绿得非常特别,悄悄放下两块钱带出来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我喜欢将各种亮丽的色彩搭配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大喊大叫的,连心情都跟着灿烂起来。我手挎竹篮,跟在康赛后面,现在我知道农妇们为什么总要挎着一只篮子了,因为地里总是有些可捡的东西,一点野菜啦,一点可以插在瓶子里的装饰啦,总之,看见什么我认为有用的东西,就捡起来放在篮子里。康赛哼着一支不知名的破烂曲子,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说小西,45你的样子就像苏联集体农庄的女儿,又淳朴又傻气。我快活地说你呢,你像打鱼的阮小二。
康赛系一条红腰带,那是我的围巾,长发束在颈后,草帽压到眉际,再加上刚刚蓄起来的胡子,与打鱼小二不同的是,康赛不幸有一副单簿的身子,扛着锄头大有黛玉葬花之风,我不禁忧愁起来:康赛,凭你的力气,我们什么时候才有自已的菜园呢?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了,我们需要大量的粮食和蔬菜啊。康赛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可以喂鸡,我们可以办个小型养鸡场,出售鸡蛋和鸡肉,总之,养活自已是毫不费力的。
康赛开荒的时候,我到附近的田边地头采摘野菜,我不知道那些野菜的名字,全凭着自已的喜好去采摘它们,我不喜欢硕大的绿色植物,我只要那些叶片饱满、青翠欲滴的细小的植物,不多久,我的小竹篮里便有了小半篮钱币大小的绿色叶片。当我俯下身去采摘野菜的时候,桔黄色的裙裾轻拂过我的小腿,缓缓地滑到春天的草地上,这颜色是那样惊心动魄,好几次我不忍起身,我跪在地上,看我的裙摆像一把小伞,开放在寂静却生机盎然的大地上,内心充满无与伦比的喜悦。
不多久,晏子过来喊我们回去吃饭了。
晏子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看上去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搭配得当,她居然还做了一个巨大的什锦汤盆,里面有香菇,木耳,粉丝,火腿。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如此豪华的什锦汤盆了,我站着看了一阵,心里突然一沉,赶紧来到厨房,果然,晏子把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积蓄全都整光了,我的香菇,木耳,竹笋,粉丝,肉松,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积攒起来预备度饥荒的,陶乐现在还在垦荒阶段,虽然我们有阿原的支助,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闹一点小饥荒的,平时我尽量吃些从地里采回来的东西,而且,即便是动用这点储备,我也不会是这样的做法,这未免太大手笔,太浪费了,她这一个汤盆,我可以变出十个汤盆都不止。我靠在门上,像遭人打劫了一般。
晏子手还在谦虚:手艺不好,见笑了,而且,原材料也十分短缺,小西,我们还得去采购一些东西回来才行啊。
这顿饭是我吃得最为心疼的一顿,每吃一口,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吃掉陶乐未来的日子。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地里又没长出东西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度日呢?我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
晏子关心地问我:小西,你吃得这么少,你不舒服吗?
康赛说小西一直是这样,她说她要做一只鸟,你见过哪种鸟吃很多食物吗?
吃完饭,我向他们提议,以后还是由我来做饭好了,他们两个去开荒。
下一顿饭,我做了三个菜,鸡蛋羹,凉拌无名野菜,胡萝卜煲汤。康赛说这才是小西的风格。我看见晏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这顿饭有点寒酸,但没办法,陶乐暂时只有这样的日子。晏子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看看我,又看看康赛,我有点担心,看她的脸色,我就知道,晏子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她的红润与光泽在陶乐是陌生的。
半夜,康赛来到我床边,我正准备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到我床边来了,康赛却难为情地说小西,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晏子饿了,她下午一直在开荒,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竟饿得睡不着了。
我赶紧起床,我记得家里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的,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去厨房检查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可怜的储备已被晏子的一顿饭给整光了。最后,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我来到鸡笼前,谢天谢地,鸡窝里正躺着一枚鸡蛋。我拿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康赛靠在墙上看我煮白水蛋,突然一笑。
小西,晏子要想在陶乐住下来,得把原来那副肠胃换下来才行呢,和别人相比,我觉得他们是动物的活法,而我们是植物的活法。
陶乐会好起来的,她也会适应过来的。
康赛拿着煮好的白水蛋进屋去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会适应吗?如果不适应,她会带走康赛吗?或者她独自一人走掉,我不知道我希望看到哪种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晏子。康赛不高兴地说,她去上街采购去了,我让她不要去,她偏要去,反正她有钱呗,等她用完带过来的这点钱,也许就该老老实实下来了。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康赛。我从他脸上看不出幸福的光辉,当年,他遇上那个诗配画的女孩时,他满脸都闪耀着爱情的光泽。当我接到他从颁奖会上写来的信时,我以为我又将看到这样一个康赛,我知道他是个里外通透的人,他的所有情绪都毫无遗漏地写在脸上。但这一次,我实在看不出来,不仅如此,他刚刚留起来的糙糙的胡子,令他平添了一股阴郁之气。
我发现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康赛开始叹气,苍白的脸上布满愁云。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不要叹气,我宁肯听到你嚎啕大哭,也不愿听到你唉声叹气,陶乐的确是个朴素的地方,但朴素绝不是穷愁潦倒。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会饿得醒过来,她的手上居然磨出了血泡。小西,你没有她强壮,你也没有做过体力活,但你不觉得饿,你的手上也没有磨出血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心底里是排斥陶乐的,对不对?
我想康赛说得对,她跟陶乐还没产生感情,也许她对康赛是有感情的,但正因为这感情,她对陶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恨,因为陶乐大大限制了康赛对她的爱情,陶乐不允许康赛给她更多的宠爱,陶乐是原始的,陶乐的爱情是深井里的水,必须使劲地摇着井绳,才能打上来一小桶甘甜的井水,如果只是坐在井台上等待,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晏子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田边坐下来歇息喝水。她提着一只满满的购物袋,老远就喊:康赛,小西,看我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了。
满满一袋,除了一两斤面条,其余全是零食,晏子到底还不熟悉陶乐的生活,陶乐的人是不吃零食的,除了我们习惯的牛奶,偶尔我们有点钱,我一定首先拿它买粮食。我在暗暗计算,晏子这一堆零食,如果是我,我可以拿它买多少斤米,可以度过多少天。我惊奇我突然变得跟老妈差不多了。
晏子扔给我一袋小点心,我拿着它看来看去,竟没有吃的欲望,也许在陶乐呆久了,我的肠胃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它已经习惯了清水和野菜,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都让它感到陌生。
晏子剥开一根火腿肠,递给康赛,康赛摇头,她就自己吃起来,边吃边对我说你吃嘛,我真佩服你们,吃得那么少,还又是开荒又是写作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嘛,你看康赛,一个大男人,体重才九十多斤,真是可怜哪,我真担心哪阵风把你刮走了。
康赛说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变得跟我们一样的,曾经有一段日子,我们每天只喝牛奶,小西说我浑身散发出一股奶牛味道。
晏子大笑起来。笑过了,她说,我觉得一个好的写作者是不应该受穷的,他的作品应该有大量的读者,他的稿费也应该会源源不断,怎么会穷呢?
康赛看着晏子,理屈词穷,末了,他说我是在写作,可我从来没有把写作当作生计。
那你准备靠什么为生呢?
康赛又一次张口结舌。
晏子第二次下地是跟我在一起。她像我当初一样,对农活很不在行,力气不够,技巧更谈不上,观摩了一阵子,她决定学习我的动作,她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再稳稳实实地挖下来,她对这个动作很感兴趣。有点像打高尔夫球!她说。她开始练习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锄头在空中停留时间过长,结果,锄头不仅没有得到更大的助力,反而将她拉得一阵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我将我驯服锄头的体会告诉她,她看着我摇了摇头。我赶紧低下头去继续锄草,从她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来她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她说。我并不是天生喜爱耕种,喜爱吃草根,我只是喜爱陶乐,陶乐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
后来,我被一阵尖叫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晏子正捂着脸哭呢。原来,她的锄头不小心挖在一块石头上,一个小石子弹上来,正打在她的脸上。她流血了。
我赶紧掏出手绢,她不理我,丢下锄头回去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地,休息了一两天后,她对康赛说她想出去逛逛。我不能天天在这里挖地,我得出去看看,我来到新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新疆什么样子。晏子说这话时口气不太好,憋着一股气似的。康赛为难地看着我说小西你呢?你也跟我们一道去吗?
我当然不会去的,不想当电灯泡固然是一个原因,节约费用才是最最关键的。饶有兴味地研究他们俩走在一起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康赛跟晏子其实并不般配,晏子是那种有点墩实的个头,像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康赛却像一道虚虚的铅笔画成的线。我想起老妈说过的话:般配的夫妻不到老,这么说,康赛和宴子有可能白头到老?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想从他们身上看出些什么。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都是如此,天刚亮,晏子就兴奋地拉着康赛往外跑,让他
陪她去逛。康赛嘟嘟囔囔地说晏子,你怎么就不累呢?你既然这么有劲,为什么不帮小西去开荒?晏子说傻瓜,逛街怎么会累呢?逛街不是开荒,逛街是有氧运动。
康赛悄悄对我说,小西,对不起,我明天一定留在陶乐陪你开荒。
可第二天一大早,晏子又兴致勃勃地把他拉走了,她边走边说,你不陪我谁陪我呀,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会走丢吗?
有天晚上,他们把阿原也一起带回陶乐来了。
阿原递给我一个大盒子,他又给我们带晚饭回来了,整块的烤羊排,油馕,手抓饭,晏子欢叫一声,赶紧和我一起收拾餐桌,阿原则和康赛一起到外面去了。
饭桌都摆好了,外面的两个人还没有进来,我和晏子只好坐在桌边等着。
小西,阿原和康赛两个人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你看阿原多神气,多气派,康赛和他比,简直太可怜了,太寒酸了。
你应该听听阿原的说法,他认为康赛比他富有多了,他说康赛拥有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别想有,他还说他自己非常可怜呢。我有点不高兴晏子这样比较康赛和阿原。
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把诗歌跟生活混为一谈,如果能够克服这个缺点,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的。
也许他不觉得这是缺点,也许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生活已经很好了。
怎么可能呢小西,我发现你们俩连缺点都很相似,你们都在故意逃避现实。
逃避现实?难道我们现在是活在梦里吗?我一生气,反而望着晏子笑起来。
晏子大概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头,笑一笑不做声了。
默坐了一会,晏子突然说小西,不知道阿原的公司还招不招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到阿原的公司找份工作,我觉得无论如何,首先得找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维持日常生活。
你跟康赛商量过吗?
这还用商量吗?没有工作怎么行?没有收入怎么行?
住在陶乐的人是不出去工作的,否则我们也就不会住到陶乐来了。
晏子睁大眼睛:就算是住在瓦尔登湖,梭罗也出去打过短工呢。
那是因为他需要钱,如果我不需要钱,我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住在陶乐,并不是时时都需要钱的,只要我们的田里长出东西来,我们就有东西可吃,就可以不依赖金钱生活,至于衣服之类的事情,你知道,一件衣服如果真要把它穿破,得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晏子睁大了眼睛。
晏子也没跟康赛商量,就直接在饭桌上向阿原提出工作的事情来。康赛大吃一惊:怎么,你要出去工作吗?晏子理直气壮:不工作怎么行呢?不工作会饿死的。
康赛的脸马上变了。晏子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出去工作,你呆在家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呀,不然,我们吃什么?我们真的会饿死的。
我和小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们怎么没饿死呢?
晏子也急了,她说我并没要求你也出去工作呀,你还过你原来的生活好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到底是冲着陶乐来的,还是冲着乌鲁木齐来的?康赛
开始发火了。
好啊,你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那你以为我是冲着哪个来的呢?晏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饭也不吃了。
阿原赶忙站出来解围:我觉得晏子的想法是对的,事实上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我不也是陶乐的人吗?可我一直在城里工作,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现在,陶乐有四个人了,两个人留在陶乐操持内务,两个人在城里工作,我觉得这种格局很好。晏子,你来得正好,陶乐就需要有你这样一个人来刺激刺激他们,不然他们说不定哪天会试着去吃土块的。说完,把筷子塞到晏子手里。
我瞪着阿原,他耸耸眉,令人愤慨地冲我一笑。
晏子抽泣着接受了阿原的安排。阿原说,好像我天生就该给你们这种人安排工作似的,当初我把这份工作交给康赛,康赛居然接不下来,后来又交给小西,小西也不愿干,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结果。
又转头对我和康赛说,一个自称诗人,一个自称要写一部巨著,居然连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我现在对陶乐人有点失去信心了,当然,除了我自己。
我偷偷看看康赛,他一点都不惭愧,相反,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睡觉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件难堪的事情。也许是聊得太带劲了,阿原有点得意忘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往我房间里走一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直到看见康赛那张脸我才反应过来。康赛张嘴瞪着阿原,手上的烟灰一截一截掉到身上,在康赛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阿原脱下外衣,重重地将自己掼在**。
我想跳起来去关门,又觉得多此一举,我想和康赛说话,转移他的视线,又觉得没有勇气,我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我在心里责怪阿原不应该在他们睡觉前走进我的卧室,在此以前,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等到康赛睡着了,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第二天,康赛照例是要睡懒觉的,而阿原早就出发了,所以,康赛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等我抬起头来时,我看见康赛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泪花。我喊地一声康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康赛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晏子在里面喊:康赛,帮我带杯水进来好吗?
似乎是晏子的喊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晏子还在里边喊:康赛,我要凉开水!
康赛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两眼直直地望着我。我去倒来凉开水,递给康赛手里。康赛的手冰凉,我想替他捂一会,他反过来捉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我的手,进去了。
现在,陶乐彻底安静下来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我不想上床睡觉,因为我不愿面对阿原身上的变化,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原的手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愿去躺在这枚戒指旁边而已,我更不想对他说:取下你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怎么样,取下来再带上一枚属于我的吗?对他的生活而言,我是那么地无足轻重,就像一列火车飞奔在铁轨上,阿原是坐在火车上的人,那里面有他的位置,有他的一切,而我,我只不过是铁路边一棵好看的树,一处好看的风景而已,他不会为我停下来的。
所有的房间都熟睡着,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去哪个房间,我只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也不知是几点了,阿原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抱了进去,我低声吼他:放开我!至少在你带着这枚戒指的时候,你不许碰我。阿原不听,严严实实地将我裹在被子里,我猛地踢开他,瞪着他。
你再碰我,我就到餐桌上去睡。我咬牙切齿地说。阿原只好放手。我们静静地躺着,却都睡意全消。
阿原在背后说,我什么都不想对你解释,我只能这样说,我做了一件事,把我自己也伤害了。
我也做过一件事,但我伤害的是大家。
我想起了康赛的惊讶和眼泪,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他。
阿原终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悄悄掀开了被子。我再也躺不下去了,我一定得走,明天早上,我不能在这个屋里起床,我害怕看见康赛的任何表情,我也不想去看阿原的表情。
我在微暗的光线中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在一些从未走过的小路上,在田边坐一坐,在沙地上躺一躺,当天色完全明亮时,我发现我正走在另一个陌生的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