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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17829 2024-10-16 21:33

  

  二

  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真正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大街上人迹廖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个闲而又闲的季节,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的季节找工作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

  我穿着康赛那件皱巴巴的棉布外套,还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条厚厚的绒裤,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这身衣服实在是有点怪怪的,上衣的长短倒是正好,但过于宽肥,像披着一床旧被子,领围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怜地竖在中间,显得无依无靠。裤子太长,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红色的里衬。这一身,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其丑无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时候并不是个贬意词,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夹克。出发前我在镜子里一再打量自己,还问康赛,我这样出去不会把人吓着吧?康赛说谁要是真被你吓了一跳,你一定要记得向他收钱,这种刺激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

  我就这样怪里怪气地向劳务市场走去。一路上我没忘记留意道路两旁的树杆和商店,我期望着冷不丁一抬头就能看到小业主们贴出来的招聘字样。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实在冻得抗不住了,就爬上一辆公共汽车,或者钻到商店里去。这时,我真羡慕那些在商店里上班的人,她们涂脂抹粉,不慌不忙,想都没想过要在寒气彻骨的大街上找什么工作!

  实在是饿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现在,九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宁肯把钱拿来买一张车票,也不愿意浪费在吃东西上,除非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我发现这里也有类似老家的烤红薯,便决定去买一个来充充饥。烤红薯真是个好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赛吃烤红薯的日子,我们总是要在摊前划拳,谁输了谁请客。一般地讲,我赢的机会比康赛多,康赛总是搞不好这些需要动点脑筋的事情,如果我这趟出石头,他就以为我下趟一定会是剪子,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石头,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为什么不换一种呢?你老出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我独自笑了起来。不知道康赛吃了东西没有,他也是个没把心思用在吃饭上的人。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顶多只有六岁的样子,苍白的小脸,栗色的头发,清秀的五官,仿佛是我小时候在书里看到过的青蛙王子。他蹲在地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面前那双巨大的皮鞋。因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头发总是掉下来挡住眼睛,每当这时,他就像个乐队指挥一般,潇洒地甩一下脑袋,把头发甩到后面去,并不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是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双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这个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砺之中的精细和漂亮,我觉得他那副样子,本应该穿着制服走在上学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机来回接送都是不过份的。

  我顺着那双皮鞋向上看去,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一张摊开的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选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给他擦鞋呢?悄悄地绕到一边去看报纸后边的那张脸,天哪,我看见了谁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跷着腿,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张报纸。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红薯的样子,而且,我没经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裤子。但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个小报亭里,一边假装买报纸,一边留意着那边的情况。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样子的。

  不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走到阿原身边,她手里提着两只精美的购物袋,看样子是从身后的商场里出来的。看见她,阿原马上放下报纸站起来,扔给那小孩一点钱,双双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姑娘会是他的女朋友吗?嗨,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康赛说过,不要总想弄清他的行踪。

  我在晚报中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乌市某小报在招聘记者: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文化程度,有一定写作能力。我马上振奋起来,干嘛不去试一下呢?汽车还没停稳,我就匆匆跳了下来,顺着报纸上指引的路线,向报名地点赶去,报名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在一幢七层办公大楼里,好不容易看到了报名处,门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我只好站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耐心地等待。约摸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秃顶的白面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我立即调动起全身的能量,紧急增援脸部,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说我是来报考记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先填张表。我赶忙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来。填完后,又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以及特制的求职资料,一齐谦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腾腾地整理着桌上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对我的材料和表格看也不看。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正视我了,我居然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现在,他要来问我问题了。我尽量换成一副自信的表情,与他对视着。他开口了,他说,你的户口本呢?

  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问题,一下子击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这才想起来,招聘启事上似乎写着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过去。为了给自已留出一点短暂的思考时间,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户、口、本。

  我鼓励自已要沉着,要拼出去作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问道:外地户口行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乌、市、户、口。

  我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继续挣扎着,我说我虽然没有乌市户口,不,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乌市户口,但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转身走人,我们就这样像两个傻瓜似的对视着,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接着说呀,说你曾经在哪家报纸干过,说你曾经获得过优秀记者的光荣称号,谁谁接见过你,谁谁和你吃过饭,你说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税,尽管说嘛。

  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招聘广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乌市户口吗?你没有乌市户口你跑来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们新疆跑,我们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种污辱,我说你才是垃圾,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是垃圾吗?你是垃圾中的垃圾。我边说边抓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凭什么说我在吹牛?你凭什么污辱我,你凭什么这样看我不顺眼?我听见我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难听,每逢我发出这种声音时,我的行动就可能失控。我知道这里不是撒野的地方,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走廊已出现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拿着茶杯,戴着眼镜,表情庄重地朝这边走来。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摔了,我气咻咻地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地瞪圆两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决雌雄。他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改变了主意,他站起来再一次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说去去去,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说完丢下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犹豫着退回去了,可我这口恶气没有出完,我顺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扬手将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拨在墙上,然后三步并着两步冲下楼去,惊魂未定地坐上一辆招手停时,正好看见那个秃顶的男人砰地推开窗户,满面怒容地朝楼下张望。我偷偷地笑了。我想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有一张乌市户口而已,乌市户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真是可笑,难道一纸户口也可以成为一个人的骄傲?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康赛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问:感觉怎样?我只能没精打采地说一个字:饿。康赛说看来我得多削两个土豆。看着康赛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忍不住打趣他:康赛,你这是何苦哟,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写写东西,将来还有老婆热汤热水地侍候,再过几年,小孩抱抱,麻将打打,电视看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还没说完,就见康赛高高举起菜刀,咚地一声砍下来,菜刀长在了砧板上。

  你说完没有!康赛瞪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帮康赛点火做饭。我说康赛,我今天差点找到一份工作,报社记者。康赛头也不抬地说结果被一个秃子赶了出来。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试过的,报名处的秃子看起来总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会,人家只招本乡本土的,哪会喜欢我们这种盲流,我们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红,还有你那条要命的牛仔裤,比我的长发更令他难以忍受。

  没办法,我就喜欢指甲油和口红,怎么啦?我举起双手,怜惜地看着自已十个颜色各异的小指甲,它们曾经穿过千奇百怪的衣服:大红、桔黄、银白,蔚篮,墨黑。很多时候,它们表达着我的心情。罢了,如果因为这些他们就不喜欢我,我宁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宁可顿顿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双手流光溢彩,我喜欢这样,每当它们在我眼前划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时,我立马就能骄傲起来,就像有些人为自己拥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样。没办法,我就是迷恋彩甲。

  康赛说我也是,不光是为省钱,我这段时间就是无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秃秃地支楞在外边,否则我找不到一点感觉。

  土豆滋啦啦在锅里翻炒着,其实我对做饭也很外行,老妈从不给我锻炼的机会,她总是占着那把历史悠久的锅铲,同时在嘴里不断地念叨:你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哟。我说谁说我要嫁人?老妈说那也不能不会做饭。我说谁说一定要吃饭,吃面包不行吗?吃水果不行吗?老妈就很生气:随便你,反正当初我交给你时一样一样都是好的,你自己要糟蹋它我也没办法。跟我在一起,老妈有时也变得孩子气了。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来还没放醋,急得大喊:康赛,快,把醋递过来。康赛急慌慌地揭开瓶盖,没深没浅地往锅里倒,却是酱油。肯定咸了,没办法,只好加水,锅里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脚乱地盛起来时,我说康赛,分得清酱油和醋吗?康赛说别条条框框的啦,再好吃的东西总是要排泄出去的,那么认真干嘛?

  康赛苦着脸痛苦万状地吃着污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说:身体真是个烦人的东西,总是饿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给它吃,弄给它喝,没完没了,没有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妇。

  我说康赛呀,没有身体我们的脑袋安在哪呢?总不能用竹杆子支着我们的思想呀。康赛气急败坏地走到一边去,他不吃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大爱吃东西。

  他说我要是有餐风饮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饭,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欢工作。

  像大多数人一样,吃完晚饭,我们也看电视,电视里正在上演着一出长得不能再长的肥皂剧,剧中的人物上班、吃饭、打电话、谈情说爱、哭泣、生孩子,捉奸,我们拿出真正局外人的身份对他们横加嘲笑和挖苦,把他们贬得一无是处,我们还共同感觉到一点,我们已经脱离这种生活很远也很久了,我们生活在一起,仿佛生活在集体宿舍里,男女同室,连最初的那点别扭也没有了,可我们又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份让人自恋不已的纯洁,我们都有点为自已的生活方式感到喜悦和陶醉,好像我们在平凡的生活中取得了一个大胜利似的。我们虽然同样地要找工作,要做饭吃,常常为了钱愁了又愁,但是我们虽苦犹乐,甚至引以为荣,正如康赛所说的,我们不是为了挣钱而打工,我们挣钱,只是为了保全身体,我们不要被提拔,我们不要评职称,我们也不要当先进,我们只要那么一点点,刚好负担每日必须的一碗一床而已。我们所做的每一件平庸的、甚至有失体面的事情,都有一个大的背景:我们是为了理想。这是能量和资源,供我们抵御困难,也供我们白天黑夜地做梦。当然,我们从不在那些人面前说到理想,免得因为大笑而冰凉了他们定期保养的洁白的牙齿。

  有了肥皂剧里的生活作比照,我们感到自已正在迈开接近理想之地的步伐,我们正走在自已选择的道路上,所有的困难都是序曲和铺垫,光荣的时刻最终要出现在苦难的尽头,所以这种肥皂剧就成了我们励志的活生生的例子,我们渐渐离不开电视里的生活,就好比两个走在不同路线上的人,在埋头走路的同时,还忍不住要看看对方已经走到了哪里。

  阿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这里了,康赛忧郁地说。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还有那个女人,我问康赛:我没来的时候阿原也经常不回来吗?

  康赛说算了,别管他,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过的正是电视上反复宣扬的生活。

  康赛接着担忧地说,我发现我们的友谊已经过时了,这几年来,他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们还努力保持着朋友的关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完蛋的。

  康赛,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以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

  打个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为我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挨打,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别人揍得个稀里哗啦。

  不就是哥们义气嘛。

  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边,那是傍晚,江面上已开始暗下来,一艘轮船从远处开过来,灯红酒绿的样子,阿原指着船对我说,我真希望自已每天都能坐在那样的船上,永远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在船上。他还说,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变成一个有钱人,等他有了钱,他就造一个城堡,把我养起来,让我坐在**吃早餐,穿着睡衣在城堡里一边晃**一边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将来是要造一个城堡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他很欣赏供养叶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认为她是一个称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时也欣赏上海滩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体。

  我也觉得阿原很复杂,他身上有和我们相近的东西,也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

  也许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派到我们那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就要平反的时候,他却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没有迁回省城去。据说他爷爷还是个大家子弟,连他奶奶都是上过大学的,这样的家庭总是余脉尚存。

  我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很神气的样子,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他会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

  康赛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有意要岔开去,他说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吗?我想去做一个看林人,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种林场,可惜新疆没有森林。

  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还在想着阿原身边的那个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也许,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着杆子跑来跑去地打鸟,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赛拽到他的话题中来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赛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了:康赛,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写作,写烦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须像凡高那样,先有个提奥弟弟,否则,你只有饿死。

  康赛痛苦地钻进被子说饿死康赛和饿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看到康赛痛苦的样子,我也开始着急起来,我总觉得康赛单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顶多只能承受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规律的生活,因为他向来是高兴的时候不分好坏地大吃一顿,不高兴的时候连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赛说谁规定的呢?谁规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谁规定晚上十二点以前非得睡觉的呢?如果反驳他说不按时吃饭就会得胃病,不按时睡觉就会搅乱中枢神经,康赛就会很认真地问:如果不得一种病,人怎么能死呢?

  康赛的机智在这些时刻体现得最为突出,他不适合在大的话题上与人争辩,即使碰上这类话题,他也是尽量将大处往小处说,甚至可以将世界级的战争比喻为学龄前儿童的游戏,而在小处上,他又总是能独到地发现似乎是大家都忽略了的漏洞。康赛非常不喜欢听人说起女大学生辩论赛,康赛害怕伶牙俐齿、头头是道的的女性,康赛这样看待某一年的女大学生辩论赛:不是说事实胜于雄辩吗?以后要改个说法了,事实胜于雌辩,这根本是一群雌性在辩论嘛。

  康赛唯独在一件小事面前束手无策,那就是如何一劳永逸地解决温饱问题。在别人眼里,这实在是个小而又小的问题,但康赛总是解决不好,他是要求虽然不高却十分挑剔的,比方说他愿意做一个看林人,但是要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这实在不算过高的要求,但是哪里有康赛心目中的那种林场呢?所以康赛小小的愿望也难以得到满足。

  我说康赛你就别想去挣钱了,你不行,我看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里作一个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

  康赛躺在被子里软软地说一首诗最多30块钱,你以为我一个月可以发表几首诗呢?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个卖诗的吗?我还不如去卖报纸哩。

  我说你还可以尝试着去写点别的嘛,报告文学、小说,都比诗歌来钱快。

  康赛大叫:小西,你别来钱来钱的,我恶心,再说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写什么报告文学和小说,我的身体分泌不出那种东西。

  康赛生气地在铺位上扭动着,让我想起小时候肚子痛的情景。康赛一生气,我心里就会泛起一些柔软的感情,好比姐姐对一个任性的弟弟的感情,每当这时,我就想,我此生不可能离开康赛了,没有了我,谁跟康赛说话,谁和康赛散步,谁来逗康赛笑一笑呢?想来想去,没有别人,只有我,这是我和康赛心里都清楚的。

  我说好啦,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你要是真屈服了,你也就不是康赛了,所以,还是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吧。

  康赛不屑地笑一笑:你还提奥妹妹呢,你自已都什么处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还是我的呢。

  我说可别这样讲,我家里是有皮衣服的,再说发财有时候简直就是瞬间的事情。

  康赛央求道:小西,求你,别老是来钱呀,发财啊,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发财梦,你要是想要这些东西,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干嘛,你守住一个窝子淘金去呀,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话,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来满屋子追打康赛,为了道歉,康赛决定整个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给我穿,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合算,最后还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顿。

  康赛说小西,我今天给你写了一首诗,你要不要看?我马上不生气了。

  康赛是这样写的:

  来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频频踢中我潮湿的心脏/我所有的祝福其实都是诅咒/你的波西米亚披肩/将被某个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

  谁是黑衣的混蛋?我问康赛。

  不知道,干吗问这么低级的问题。康赛似乎对我的发问很不高兴。

  康赛从没间断写东西,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里的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我突然有点沮丧和不安,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我的那个边打工边旅游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现,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这么冷,除了商店照常开门,车辆还在行驶外,整个世界都已进入冬眠,这种萧条的季节,正常开工尚且无法做到圆满,何况我这个身无长技的外地人呢?也许我该八九月份的时候再来,据说那个时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满地,欢声笑语,一派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时候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开足了马力似的运行着,日照时间长达15个多小时,不把漫长的冬眠损失的阳光赚回来不罢休似的。还听说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时间,许多城里的居民在下了班后,都开车去附近的农场,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许多上班族一个摘棉花的季节就挣回了一辆进口摩托车。

  我的两千块钱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乌市,还想南疆北疆地转一转的话,我就必须尽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补充我日渐消瘦的钱袋,但我对这个季节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遗憾现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则我起码可以去摘棉花。我想象自已在阳光充足的农场里,挎着个大白布口袋摘棉花的样子,那是一种非常浪漫而原始的劳动,带着一种怀乡和抒情的味道,还带着一种时尚的亲近土地的味道。但是,我带的钱可能不允许我在这里过完这个冬天,所以我很可能根本看不到九月的新疆美丽的棉花地。

  家乡大概也下了第一场雪了,老妈一个人在家里形影相吊也怪可怜的,她对我始终不肯安定下来伤透了心,我只好宽慰她:你让我先疯几年再说吧,等我装满一肚子社会经验后再来搞单干,我会赚回许多许多钱让你安度晚年的。老妈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晚年算什么哟,你还有一辈子呢,年纪轻轻的不静下心来为将来打基础,净在外边瞎跑,能跑来什么呢?

  我说你要对我充满信心,我并不是在浪费时间,现在是播种的季节,看起来似乎一无所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我连丰收都来不及呢。老妈就笑:我反正是说不过你,随你去吧,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一根草还有一滴露水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已究竟播种了些什么,是否真的会有收获的那一天,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不喜欢为了生活去打算,去安排,我只想随心所欲,兴之所致。

  第二天一早,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为早餐。康赛说小西,今天别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里看雪,好吗?他有点可怜巴巴的。我说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赛在揉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乌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们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说那你当初急吼吼地催我过来。

  康赛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别想要你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我想你一个人在那边多半也过得没什么意思,既然这样,干吗我们不凑到一起呢。

  嗨!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牛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积雪又厚了不少,看来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再次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妈,不禁有了一丝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语:会不会因为大雪中断铁路运输呢?

  康赛在一旁走来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动。他在窗前站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喊道:康赛。康赛毫无反应。我又喊康赛!康赛缓缓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像我们这种穷人,最怕生病一类的事情,我赶忙丢下书去摸康赛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康赛欲言又止地转开头去。

  我绕过去和康赛面对面站着。康赛把脸转到一边去,我也跟着转过去,康赛只好说,我想去一趟《漠风》。

  《漠风》是一家有名的诗歌刊物,康赛曾在那里发表过许多诗歌。康赛说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里,足不出户,我都快不会说话了,我也没有书看,我身边只有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读一些别的东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里,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说你去呀,对你来说,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康赛低声说可我几乎没有路费。

  我一边打开旅行包,一边说我知道,你没看见我已经在拿钱了吗?要多少,500块够了吧。我把钱递给康赛,康赛又抽出几张说200块就够了。我说多带点吧,你路上还要吃东西。康赛坚持不要,说我出发前买几个馕带上就行了。

  康赛揣上钱就走,走两步,又站在雪地里回过头来,满脸内疚地说小西,我很惭愧。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够了就快回来,别等人家撵你才走。

  我看到康赛的眼圈红了一下,只得赶紧关上门。康赛又独自站了一会,才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虽然穿着厚实的外套,又戴上了围巾,康赛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洁白的棉花堆里,轻盈得随时都可以飞出去。一直到康赛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才离开窗边,回到我的铺位上去,仔细计算我越来越可怜的旅费。

  扣除回去的路费,所剩已经不多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尽量减少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反正我对找工作的事情已经不抱希望,不逛也罢,只是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但我已决计回去,和老妈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个冬天,顺便将那篇未完成的小说续完,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会赶在八九月份来新疆采摘棉花,以换取我遍游西部的旅费,也许我还要去一趟内蒙,这真是个不错的安排,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起来。

  为了尽量延长那点钱的使用寿命,我只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窝里,不吃不动,我要等康赛回来,本来我可以给康赛留张纸条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样做或许会刺伤康赛,让他猜到我是因为钱的缘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赛要是发现这一点一定会无比难过,所以我必须等到康赛从《漠风》回来后,再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说:不玩儿了,回家去。

  我就这样像一条冬眠的蛇,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实在需要一点能量维持呼吸时,就爬起来给自己冲一杯牛奶。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头牛犊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浓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一定是康赛终于回来了,我有点振奋起来,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却是阿原。我难为情地转过身去梳头洗脸,在康赛面前我是不会难为情的,我不会在乎头发是否蓬乱,脸色是否难看,衣服是否协调,但阿原却使我暗暗地在乎这些,甚至感到羞惭。梳洗完毕,我使劲地揉搓面部,直到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

  阿原说怎么中午还在睡觉,没出去玩?我说嗯,昨天看书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说不会只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脸,都睡肿了,白得像鬼一样,你起码睡了两天了。我竭力否认,并说这都是气候不适引起的。阿原掉转话题问:康赛呢?我说康赛去《漠风》了。

  阿原显出失望的样子,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我连今天是几号都记不清了。阿原说今天是圣诞节,我本来想我们三个流浪汉一起过过节的。

  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动,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刚刚熟悉,又悄悄离开,所以,除了康赛,我没有朋友,也就没有谁的惦记和牵挂,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行踪无定,没想到阿原一句话我就全垮了,看来,这么多年在路上的修炼还是没能让我适应孤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喜欢上孤独啊。

  我说阿原,给我一根烟吧。

  看来我们要认真地聊一聊了,我们还没有认真地聊过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原说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的。我说那是因为我过去常抽烟,练出来的。阿原说女人抽烟多半有个故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想了一下,记不起来是怎样开始抽烟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编个故事,我不想让阿原认为我没有故事,我想把自已伪装成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我说我失恋的时候开始抽烟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失恋了,绝望,伤心,萎靡不振,于是就学着抽烟,两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着抽,直到呕吐。

  阿原笑起来,说男人抽烟多半都是因为开始恋爱,想表现得成熟一点,男子气一点,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哪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阿原一本正经地说。那年我们隔壁搬进来一家人,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漂亮得没法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人家了,喜欢得天昏地暗,可又不知道怎么对她讲,痛苦了好一段时间,我开始给她写信,写完了远远地跑到邮局去寄。第二天中午,信到了楼梯口的公用信箱里,我记得那封信是我母亲拿上来的,她举着那封信站在门口喊:小娟,有你的信。我躲在门背后,心里跳得跟擂鼓似的。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小娟没敲门就闯了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信摔在我的面前就走了,原来她根本就没拆开,原封不动地给我退回来啦。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连看见我母亲都不理了,我母亲还说这小娟怎么越大越没礼貌了。

  我装出一副老道的样子说,这种故事没什么劲,我倒想听听你十八岁那年的故事,就是让你学会抽烟的那一个。

  我们面对面坐在桌边,共着一个烟灰缸,烟雾袅袅地从我们的头顶升起,我们渐渐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这种气氛有种模糊不清的味道,还有种搁在某地不知何去何从的味道,我们都有点忘记了本来的目的,开始去追捕对方记忆中那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那也许是只别人的蝴蝶,也许是只想象中的蝴蝶,总之,只要是在我们心目中留下过一点印象的,我们统统将它收罗殆尽,让它恣意翩飞在自已的故事中。我们彼此知道这只蝴蝶的来历,却又不忍心揭穿它,不仅如此,我们还做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摆出一副单纯的面孔去欣赏对方展示的那只蝴蝶。

  现在,阿原开始向我展示那只飘忽在他十八岁那一年的蝴蝶。

  十八岁那年,阿原爱上了一个美丽的有夫之妇,我们暂且称她是青,青二十二岁,在一家百货公司做统计员,这是个既轻松又枯燥的工作,青于是整天显得懒洋洋的。按说阿原和青既不住在一起,又不是一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很少有交往的可能,但他们还是碰到了一起。

  阿原莫名其妙地滥发感慨:小西你看,一切都早有安排,你不必主动追求什么,也不必有意回避什么,你只能混沌地朝前走啊走啊,走到某一天,碰到某一件事,一开始惊慌失措,等事情过去了,你才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也向你显示过某些征兆,只是你一时不能领悟而已。

  某一天,阿原在一辆公共汽车上碰到了青,阿原说我们碰巧坐在一个双人座上,青不停地打瞌睡,她的头好玩地晃着晃着,然后忽悠一下掉到我的肩上,掉了几个来回后,她就靠在我的肩头不动了,当时我真是既兴奋又害怕,我想摸摸她,又不知道该摸哪里,她穿着短袖的衬衣,半截胳膊紧挨着我,热气腾腾的,弄得我半边身子都像被蒸熟了。我还感到我的手心里也是汗津津的,后来我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胳膊,想把它送回她自已身上去,没想到刚一碰到她,她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可笑极了,我一定两眼发直,脸色苍白,像一个地道的傻瓜。我就那样僵僵地坐在那里,仿佛她抓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咽喉,让我动弹不得,几乎休克过去。然后她就开始轻轻地挠我的手心,挠得我奇痒难熬,不得不抽回手去,抽回去后又发现没有那种感觉也是很难受的,只好硬着头皮又将手伸过去,这回她再也没有挠我的手心,而是把手柔柔地放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驯服下来的小鸟,并且一路上再也没有拿开过。我很奇怪当时我的注意力怎么会只是停留在那只手上,其实她的头一直放在我的肩头上,我只需稍稍转动一下眼珠就能看见她的脸,但我就是没有想起这一点来,我们就那样紧握着手,一动不动地木偶似的消磨着车上的时光。

  汽车到站的时候,我们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车站。车站门口就是一条马路,我渐渐放慢脚步,我想我一踏上马路就要真正与她分开了,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突然有了个很怪的想法,我要让她上前,等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以后再走我的路。慢慢就到了马路边,我装着整理行李的样子,在路边停下来,刚刚停下,她就站在了我身边,我转过身冲她笑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她也冲我笑了一下,说走啊,停下干嘛。她说走我就走,走几步我才发现我是在跟着她走,与我要去的方向根本相反,但我没有办法纠正自已的脚步,我鬼迷心窍似的,跟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走几步,她就回过头来冲我笑一下,我也还她一笑,再接着一前一后地走,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用微笑招呼对方,一直走到她家门口。她说帮我提一下。我接过她的提包,让她腾出手去开门。门开了,我才发现这是一对夫妇的家,我有点想逃跑,她却不容置疑地说:坐!我无法抗拒她的挽留,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求助似的望着她。

  她开始不紧不慢地问我:有女朋友吗?我摇头。她就笑,边笑边说我看你差不多啦,该有啦,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我说我不要介绍的女朋友,我要自已去找。她问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呢?我一笑。然后她坐到我身边来,指着自已脖根处的一颗痣说喜欢你的女朋友这里有一颗痣吗?我慌慌地瞟了她一眼,便再也不知道该去看哪里。

  好大的一颗痣,你摸一摸嘛。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脖子上。

  阿原讲到这里就停住了,说不能对你小姑娘讲了,接下来就有点色情了。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这有什么,你讲嘛,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阿原还是坚持着没讲,却转过来问我,你的初恋呢?你不会没有过初恋吧。

  我说当然有啊。可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宝贝。

  其实我真的没有过初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过恋爱,我长得不丑,康赛甚至说过我漂亮得像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康赛的比方总是出人意料,他说阿原有点帅,帅得像个流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恋爱故事呢,很多同龄的人都有过了,有些甚至准备结婚,我见过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些挑不出太大毛病的男人,但我想,我是不会对那样的男人产生兴趣的,那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拼出一生去爱呢?我不觉得有那个必要。很奇怪,在阿原面前,我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过恋爱,直觉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个话题,又茫然无措地找不到头绪。

  阿原突然说讲一讲你和康赛的故事吧。

  我说我和康赛……我刚说出这几个字,竟不知再往下该如何继续了,我实在难以说清我和康赛的关系,我们像兄妹,却比兄妹更恩爱,象朋友,却比朋友更牵挂,象恋人,却又没有恋人的那种亲密,我想了又想,最后只好说我和康赛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我们老了,也会拄着拐杖凑到一起聊天晒太阳的。

  阿原感叹一声:难得啊,这种关系要好好珍惜。

  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赛的故事呢,难以想象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你不在的时候,康赛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似的。

  你不觉得康赛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吗?

  高贵?在那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你用错了词?

  不是出身的高贵,而是精神的高贵,内心世界的高贵,他在那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却写出了纯净的诗歌。这一点,只有天真无邪的康赛能够做到,我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为自己有康赛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高兴。阿原接着说:

  小西,你一定记得叶芝的那首《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吧,盈盈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鹅浮游。自从我最初为他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这个柯尔庄园是叶芝的好朋友、剧作家奥古斯塔.葛拉高雷夫人的产业,她将叶芝以及叶芝的朋友们收留在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康赛说,等哪天我有钱了,我一定把你叫过去,我要让你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担心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我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阿原竟也喜欢诗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欢,我甚至觉得他喜欢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康赛。

  我说阿原,我突然开始嫉妒康赛了,就因为你对他的这份感情。

  这是他应得的,是诗歌给他的犒赏。

  我开始想像那有着五十九只野天鹅的庄园,我知道它后来的故事。

  十九年后,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忧郁!

  阿原提议,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吃羊杂碎,痛痛快快地过一个下里巴人的圣诞之夜,明天回来大睡一天如何?我当然只有说好的份儿,因为是阿原掏钱。阿原说看完电影,我要送你一个圣诞礼物!

  啊!我慢慢高兴起来,我说先告诉我吧,你要送我什么?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吗?在烟囱下面,在袜子里。

  电影院远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议我们走着去。你一定还没有逛过夜晚的乌鲁木齐,夜晚的乌鲁木齐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说,要不你何必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呢?

  滴水成冰的季节,除了一辆一辆开着暖气的车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实在很少见到像我们这种步行的人。我们开始兴奋起来,又笑又闹,手舞足蹈。阿原大声讲着他到乡下牧民家做客的经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夸张的语气引得我在寂寂的大街上纵声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说小西,你的笑声太恐怖了,你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害怕,以为你会笑死过去。

  我发现阿原总是这样,先是逗你开心,在你开心得放松一切警惕,开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瞅个空子,抓住你的失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我有点难为情地收住笑说,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西,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以为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了,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点。

  你以为我忍不住什么呀,阿原大笑起来。笑过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赞美你了。真的,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坐在牛粪堆里,我也觉得你冰清玉洁。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来。你说我是牛屎堆里的冰清玉洁吗?

  真的,很多女孩子看上去非常淑女,简直称得上优雅,但你不能去了解她们,你一了解她们就会发现她们其实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应该装得淑女一点?

  阿原说你装不成淑女的,你就是这个样子,你装也装不像,再说你为什么要去装淑女呢?难道冰清玉洁不比淑女的层次更高吗?淑女呀绅士呀,那都是出生的阶层决定的,我们都没有出生在那样一个阶层。

  我说与出生也没有多大关系吧,林黛玉怎么样,她就不算淑女,薛宝钗呢,姨太太所生,却是一个真正的淑女,都是个人性情决定的。

  林黛玉怎么不算淑女?

  当然不能算淑女,心胸狭隘,伶牙俐齿,脾气也不温和,又爱嫉妒,容不得强过她的人。

  阿原听得哈哈大笑。

  贾宝玉也不是一个绅士,顶多只能算个性情中人。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他和我们倒是一路人。

  阿原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一部红楼梦全被你遭踏了。

  不知怎么就说到林黛玉的美与丑来,我不由谈兴大发,信口开河:林黛玉美什么呀,第一,她不刷牙,用盐块洗口,那牙齿根本就白不了。第二,书上不是说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嘛,这正是典型的哮喘病,这类病人多半驼背,像她那种体质的人,绝对驼背。第三,贾宝玉说她身上有奇香,傻里傻气地问她熏的什么香,那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根本就是狐臭。第四,她肯定是那种瘦骨伶仃的体型,贾宝玉心里不是也暗自不满足么,他幻想的女人是既有林妹妹的文采,又有宝姐姐丰盈的肌肤。第五……

  阿原笑得使劲搡我,我只能停止数落,摸仿着阿原的口吻说阿原,你笑得多么恐怖啊,你笑的时候连牙龈都露出来了,你的样子也让人害怕,害怕你会笑死过去。

  阿原赶紧收住笑说:你报仇也太快了点。

  才走了两站多一点,我就冷得有点抗不住了,康赛的那件外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纸做的,不仅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甚至将我身上那点热气也吸走了,原来衣服也怕冷,它会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热量。此时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连绵不断地浇到背上。原以为我们放弃了乘车,会越走越热直至浑身冒汗的。我到底对北方的气候缺乏准备。

  有一阵,我停止了说话,闭嘴急走,因为一张口,体内那点虚薄的热气就被伺机侵入的冷气弄得更加虚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说话,竟再也难以开口,似乎能量已经耗尽,余下来的那点只够苟延残喘了。

  阿原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看我突然沉默下来,就问怎么了?我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冷。

  阿原边解围巾边说围巾给你并不是想装绅士,而是要你说话,你不说话就没意思了。

  添一条围巾并不能使我暖和过来,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暖悬殊而愈显其冷,我把脑袋缩了又缩,恨不能将那条薄薄的围巾变成一条被子。阿原见我缩头缩脑不吭气的样子,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是去坐车吧。

  但是三站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不能为坐一站路的车而破坏我们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紧牙关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坚持多久才能冻昏过去,阿原,我们跑步吧。说完使劲地拉开步子,在坚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来,没跑几步,我就意识到自已是多么可笑,我已使了吃奶的劲了,所谓的跑步顶多只能算是学步儿童的踉跄而已,甚至连踉跄也是算不上的,因为我好不容易前进了三步,脚下一滑,倒要退回两步,所以我尽管是在跑着,倒比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阿原还要落后一档。阿原坏笑起来,小西,你跑步的样子真丑啊,像一只要飞的鸭子。我彻底没有了跑步的兴致,由于跑起来的时候吸入过多的冷气,我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我发现寒冷的空气也有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冷的味道。

  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我说阿原,你不是一般的小气,你是又小气又聪明,请人过节又舍不得打车,是小气,打不起车就哄骗别人步行,还要弄出个雪中漫步的小情调来,是聪明。又小气又聪明的人是什么人呢?我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阿原赶紧问什么人?我说这都不知道?吝啬鬼呀。阿原一笑:不够幽默,应该是女人。我差一点没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意识到他又明显地占了上风,我怎么也得装出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阿原真能耍嘴皮子。

  阿原突然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说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后一步说干吗?

  阿原说我就想背背你,来吧。他蹲在地上顿了顿。

  我顺从地趴了上去。

  怎么这么别扭,你没被人背过吗?贴紧一点,抱着我的脖子。

  我只得听了他的话,果然舒服了许多。他的头发有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紧张,我屏住呼吸。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阿原,这是不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

  阿原停下来,把我往上耸了耸,说你要求这么低呀,这礼物也太轻了吧。

  阿原一直把我背到电影院。电影早已开始了,阿原拉着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银幕上也不知在演着什么,打打杀杀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我开始对通宵两个字失去信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不咸不淡的电影中熬过这个夜晚。阿原说通宵电影多半没有好片子,要的只是个气氛。可我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气氛,黑压压的一片人,到处都是搂搂抱抱的情侣,而且我的喉部已经干涩难忍。阿原说躺到我身上来吧。我不置可否,却说阿原,我好像要感冒了。

  那就更应该躺到我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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