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缓的钟声悠悠回响。风琴用嗡嗡的和声奏着赞美诗,时而忧深、哀重,时而雄浑、辉煌:“耶和华我的神呵,你为至大。你以尊荣威严为衣服。披上亮光,如披外袍。铺张穹苍,如铺幔子。……”
修女们浑身漆黑,就象浓重的夜色一样,带着一种威慑人灵魂的力量。只有她们的脸是白的,白得没有血色。她们庄严地站立着,高耸而笔直的鼻梁就象伸出的教棒“妈,你在寻找什么?”晓屏奇怪地问。
“嗯?”袁圣茹愣怔了一下,才发现学校已经下课了。钟声还在响着。蜂群似的小学生们拥出那幢陈旧的、铁皮顶的楼房。
袁圣茹拢拢花白的头发,笑了:“不,不找什么孩子,妈当年在这里上过学呀!这是教会学校,教会,懂吗?”
晓屏瀨洋洋地点点头。那意思是:我懂,我都懂!她回转毋,忽然高声叫起来:“小陀陀陀——”四岁的陀陀在秋千上着妈妈笑哩,晓屏忙把他扯了下来。
袁圣茹戴上老花眼镜,绕着麻青石硇的墙身走着、打量着。她的确在寻找,她在寻找自己的记忆!那久远的记忆就象潮湿的墙角,长着厚厚的青苔,她想要吃力地剥开它。
在这儿,是在这儿!靠普这个向外伸出的搂梯,当年有一个木板钉成的小小的棚屋。
“哗哗一,哗哗一”袁圣茹清清楚楚地柄到薄薄的木板房外传来响声。那不是风刮树叶的声音,那是父亲手中竹笤帚发出的声响。他已经给修女们打好了洗漱水,扫完了整个院子,又回到“家”门前来了。
低矮的门使得身材高大的父亲佝偻着腰,那姿势仿佛是在下跪。
“大米饭—”袁圣茹看到父亲手中的碗,扑了上去。
“嗯——”
袁圣茹被母亲拉着跪下了。
“愿主耶稣的恩惠,常与圣徒同在,阿门……”
雪白的米饭,吃在嘴里却有般酸臭昧儿。那是从泔水缸里捞出来,又用清水冲洗过的。
父亲在讲伊甸园:“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
透过板棚低矮的门,望得见曙光中福音堂高高的尖顶,那尖顶挑着一抹红红的云应。哦,伊甸园就在那里吧?……
福音堂高高的尖顶上挂着一面红旗,袁圣茹想起来了,.昨天是国庆节。她望了望这个模样古怪的小楼,她至今也说不出这是哥特式还是法兰西式建筑,就象她当年分不清耶和华和耶稣、《旧约》和《新约:》—样。但童年读过的“圣经”上的故事、箴之类的东西,却象一锅粥似地一直留在脑子里。
她打算离开这儿,因为一群好奇的孩子已经围住了她。忽然,她听到了吵骂声,女儿晓屏正扭着陀陀的耳朵,一群小学生拍着手,叫着、嚷着。
“干什么,怏放开!”姥姥疼爱外孙,袁圣茹的声调是急切而严厉的。,“他抢我们的皮球!”“他踢我!”“他打我!”小学生们怯生生地告状。
“他才四岁,比你们小,怎么会打你们?”袁苍茹揉揉外孙发红的耳朵,劝诫地说:“陀陀,要和小朋友们好好玩,要‘爱人如己\”
“妈,他听不懂圣经!”女儿笑了,有点儿嘲弄。,母亲也笑了,有点儿自嘲。
陀陀拉着姥姥黑呢子外套的后摆,趾高气扬地走了。他那咖啡色的小夹克忽闪着,紫红色的小喇叭裤甩动着,黑亮的小皮鞋踢踏着。
新修的沥青路平平展展,她们信步走着。
“呵,变化真大呀!”袁圣茹看到了远处工厂的厂房和烟囱。
“哼,如果哪个电影制片厂要拍三十年代的小城外景,这儿倒是个满合适的地方”晓屏看到了一条深深的街巷:颓败的门楼,破烂的铺面,-个紧挨一个,就象挤成一排垂头站立的僬悴的老人。
“晓屏,这就是醪糟,可好吃啦!”
“现在大家更喜欢喝啤酒。”
“看,涟河!那是拖船在运货,跑得多快!”
“快?嘻嘻,可惜那不是高速公路。”
母亲沉默了,她感到女儿那开玩笑似的话里透着一股冷气》唉,这么多年没和女儿一起生活,彼此间毕竟陌生得多了!当自己被“监护”了九年放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见见女儿,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第二件事呢,.就是给在京工作的当年延安女大的七个老姐妹打电话,相约在仿膳见面。那一天,坐在餐桌前的只有四个人。年纪最长的刘敏举起杯来,为在浩劫中死去的亡灵们祭奠后,忽然提议大家结伴到延安去一趟。这个提议“一致通过”了。但是,当圣茹木久前着手准备此行的时候,却传来了刘敏患脑溢血突然去世的噩耗。另外两人呢?一个忙得很,出国考察去了;另一个说是心脏不好,难以成行。形单影只的袁圣茹感到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倒更坚定了出行的决心趁着刚刚布她回到部担任六局局长职务,还没有上任/的机会,她向老部长谙了假,要到当年自己生活过的那些地方走一趟,箅是一种对往事的追怀,对人生的凭吊吧。
“姥姥,天安门!这儿和咱们北京一样,也有天安门呐!”陀陀自作聪明$嚷着。
“小傻瓜,那是4城墙,破城门!”晓屏拉着儿子走了过去。
袁圣茹却站住了。
哦,这陈旧的城门楼,往事的碑记!多少年了,你还立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城楼下?在那边,那边还应该有一个卖麻辣豆腐脑的小铺……
他不慌不忙地喝完最后一勺豆腐脑,从条桌的对面走过来。他穿着件青色的长袍,脖子上的围巾是灰色的——不,是杂色的,灰色里混杂着白点。
袁圣茹胸襟上别着一朵栀子花,白色的,还有两片绿色的叶子。她高声喊着:“我要甜豆腐脑,别放麻辣。”他望了她一眼,甩了甩围巾。袁圣茹几口喝完了豆腐脑,起身就走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在跟着自己。
拉开小棚屋的门,他俩而对面坐下。父亲为教会学校拉木炭去了,母亲在河边洗衣脤——那是替在女师学习的袁圣茹的同学们洗的。
“东三省沦陷了,北平的学生们都在罢课游行,誓死不做亡国奴!咱们城里的几个学校也准备罢课请愿,你们女师有这个胆量吗?”
“哼,到时看看谁的队伍长,谁的人多吧!”
“好,那就说妥了。后天早上五点,把你们女师的队伍也带过来,就在北门楼集合。”
“嗯。”
话说完了,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伸手去翻桌上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新旧约全书》。
“圣经?你,读这个!”
“是我父亲的,我没读过它。”
这是句谎话。袁圣茹差不多能背得出上面所有的句子。
“你,信它吗?”
“我不信,我什么也不信!”
这是句实话。生活告诉袁圣茹,圣经上全是虛伪的谎言。
“什么也不信!不,人还是应该有所信奉的。比如说,《创世纪》里讲的伊甸园,难道你不向往那个地方吗?”
“伊甸园?哈哈,伊甸园!向何处寻觅它呢?”
袁圣茹笑了,他却没有笑。他开始讲伊甸园。讲他心目中侦伊甸园人类大同的社会……
袁圣茹听呆了。她着他的脸,那张脸清癯、苍白,白得仿佛象冰一样透亮,闪动的眸子象太阳映在冰雪上的两个光点…
他走了,在纸留下自己的名字以便联系。
“瞿冰”。哦,冰,晶莹的冰!-当火车拉长汽笛启动时,站台上还挤着许多拖着箱子,掂着提包的人。袁圣茹从软卧车厢的窗子里探出头来,耽心地观望着:晓屏呢?晓屏这个鬼丫头偏偏要去挤硬座车厢,说那里人多好说话,不寂寞。天晓得,她挤上来没有?
软卧车廂里人很少,紫红色的地毯给洁净的车厢添加了一种华贵的气势。小陀陀在地毯上翻了一个跟头后,就爬上软座,用一块块巧克力糖“摆积木”玩。袁圣菇望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景物,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去延安!”虽然这个念头时刻萦绕在脑际,但火车一开,她衰老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了那陡然而来的激动。
“去延安!”瞿冰贴在袁圣茹耳边低语了一句。她觉得那句话就象一首芘严的赞美诗,在她心灵的殿堂里回响。
小小的“地盘车”,载着装扮成小两口的瞿冰和袁圣茹。路边山坡上,坐着三、五成群的国民党溃兵。路上,拥塞着逃难的老百姓。
头顶浓重的阴云隐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夜色。他们停宿的客店里却灯火通明。醉眼朦胧的食客手托着浓妆艳抹的妓女的下巴,托出了一串娇声嗲气的歌:“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
蓦地,刺耳的警报响起来,黑暗吞噬了眼前的一切。瞿冰忙拉着袁圣茹,向外面跑去。
轰炸声、扫射声响成一片,火光中传来撕人心肺的哭喊。罌冰的手是冰冷的,他寒心地说了句:“灾难深重的国土啊……”
袁圣茹没有说话,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使她浑身发颤。不知怎么搞的,她竟想起了圣经上的那句话:“基督照我们父神的旨意为我们的罪舍己,要救我们脱离这罪恶的世代。”
挠救民族危亡,把人们从无边的苦难中拯救出来!曙色熹微时,他俩在冒着烟的街头徘徊。瞿冰忽然被一个身着戎装的小伙子抱住了。
表弟!”糂冰怔了怔,终于惊喜地喊了一声。
他们跟声那小伙子进了一个宽敞的院落。一队青年排着队在出操,屋里的**,扔满了劳军的慰问袋。
“你们留在这儿参加抗日吧,这是政府组织的,也都趙青年!”那小伙子说。
“不。我们要走经商去。”
“这年头还做什么生意?别骗我,从这儿路过的很多青年都是要到那边去,你们也是。对不对?”
瞿冰笑了。
“人各有志。”表弟自信地说着,那表情分明是觉得只有自己才走的是正道。他望望他们说:“瞧你们,东西都给烧了,没盘费了吧?”他收拾了一个小包,塞给了他们。
带着那个小布包,他们终于到了西安七贤庄一号,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办事处。
穿上灰军装,打上绑腿,向着延安,行进枯黄的山野,灰冷的村落,冰封的河床……一天行军一百二、三十里,满脚血泡。瞿冰伸手拉袁圣茹的背包说:“歇会儿吧。”
“不,我走!”
走呵,走呵,袁圣茹竟想起了圣经上读熟了的那句
话:“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
舍己!累了,渴了,饿了,又算什么?
“姥姥,我饿!”小陀陀嚷着要吃饭,每块巧克力糖上都留着小牙印。
软卧上的乘务员与餐车工作人员联系,送来了一份肉丝面条。小陀陀用筷子挑了几下,把面条当做虫子玩。
“不要,我不要面条。”
袁圣茹无可奈何地望望乘务员。面条端走了,又送来一份米饭,上面盖着一层炒肉片。小陀陀扒了几口,忽然大发§$气:“我不吃炒肉片,我要香肠炒鸡蛋!”袁圣茹瞭了他一眼,他竟然把米饭扣在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
袁圣茹生气了,做出个要打的样子。好心的乘务员忙劝住她,收拾清扫了一下,又去了一趟餐车。
餐车的工作人员亲自来了,左手托着一碗米饭,右手托着一盘桔红配金黄的香肠炒鸡蛋。袁圣茹谢了又谢。那炊事员却只是嘿嘿地笑笑,他年岁不算大却长得又高又胖,走出车廂门的时候,碰响了脑瓜,还回头出了个怪象。
小陀陀端过盘子,扒了一大口香肠。忽然,他又哭又闹地壤起来:“辣,辣死我啦〖”
袁圣茹尝了一下,果然辣得难以下咽。小陀陀嚷了一阵,又说肚子不饿了,自得其乐地玩起来。袁圣茹这才知道,小陀陀是在捣乱。可这饭怎么办呢?她不愿意再麻烦乘务员,好在餐车就在前面,索性自己送一趟。
还没到幵饭时间,餐车里空空****没有人。走近餐车的“伙房”门口,她听到一觅一女在说话、“怎么钻到我们厨房来了?”
“硬座人多,没地方站。”
“嗜,坐软卧嘛!”
“不够级别。”
“一个月多少钱?”
“这个数,‘四季发财’。”
“我比你多一点儿,‘六六大顺、”
“帮你洗菜吧?咦,这筐里是什么?”
“莱阳梨,运到西安的。”
“哟,这么多筐!噢,搞贩运,‘为四个现代化多贡献,!”
“过奖,过奖。团结一致向‘钱,看嘛!”
俩人放声笑了。袁圣茹听着浑身不舒服。他们象在说相声,话音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还有点儿自怨自艾的味道。
“你是哪儿的人?”
“山东滕县。”
“巧了,咱们还算老乡。我在滕县生的。”
袁圣茹猛然感到,那女的声音很熟,探头一看,原来是晓屏。袁圣茹皱了皱眉,女儿和自己说不上三句话,可就爱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摆“龙门阵”。
“喂,我说老乡,一心奔四化吧,好日子在后头哩。”晓屏半真半假地说。
“球,谁信这套!还是顾顾眼前吧!俺家三个《千金\两个是黑孩,不给入户口。我一年到头跑车,刚够糊嘴的。这会儿,她妈上班了,小妞怕正拴在**哭哩。唉,可软卧车厢里有个小崽子,不吃肉丝面,不吃炒肉片,要什么香肠炒鸡蛋——”
那人扬起锅铲,把儿块滑溜溜的肉片送进嘴里,又转过脸恶作剧地挤挤眼说:“炒香肠的时候,我给小崽子放了点儿辣椒。哈哈,够提味的!”
袁圣茹看清了,说话的正是到车厢里送饭的炊事员。她想把女儿叫出来,又怕弄个“倫听”别人谈话的尴尬局面。却待放下碗要走,又怕人说浪费饭菜,“给党造成坏影响。”她犹豫了一会儿,.靠着车厢门,慌慌张张地将那琬热辣辣的饭菜吞了下去,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陀陀躺在铺上睡着了,袁圣茹动手收拾陀陀扒乱的东西。她拿起一张撕烂的报纸,在上面看到了一首诗。那诗的题名是《写给理想》:“火山,**似地狂喷。冷却了,留下一堆死灭的灰尘。恋情,是燃烧的岩浆,凝固了,结成一颗僵硬的心……”
袁圣茹读不下去了,她回过头看看作者的署名:“寒凤”。哦,真够凉的!袁蚤茹打了个寒噤。
北京吉普驰过郁郁葱葱的大劳山,驰过热热闹闹的二十里堡镇,蓦地,望见宝塔的尖顶了。
“晓屏,延河!”母亲忍不住将手臂伸出了车窗。
“嗯。”女儿紧贴在窗玻璃上的鼻子形成一个圆形,象她凝望的眼睛一样圆。
袁圣茹踉踉跄跄地下了车,轻轻跪在河边石头上。她掬起一捧河水,呵,晶亮亮的,泪水和河水汇融在一起四十年啦!延河,梦魂萦绕的河啊!
“晓屏,快来喝口延河水!”
“早尝过滋味啦。我在这儿下乡插队时,喝得够多喽!”
晓屏郁郁地扶着车门站着,大概是晕车吧,她甚至懶得扭一下头。
陀陀兴高采烈地向河边松软的沙滩跑去。沙滩,是小男孩们理想的“沙场”,他边跑边喊:“冲呵——咚!啾啾!”他扑倒在沙滩上。
“咚!”袁圣茹的眼前腾起了硝烟。她立刻扑倒在沙滩上。“啾啾——”飞机在头顶俯冲扫射。
“快回来!”“快趴下!”“快躲起来!”延安女大的同志们在山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锅,碗,我是帮助炊事班到河边洗碗的,不能……袁圣茹转身扑向了河边。
吃饭了,每人都捧着一碗小米饭,上面是几块盐水煮过的胡萝卜。
“袁圣茹同志今天的行动应该提出表扬。”班长刘敏严肃地郑重其事地说:“今天,她能够在空袭中临危不惧,明天,就敢于在战场上献身。”
同志们的手攀拍红了,袁圣茹的脸也红了。
发津贴。每人两张“光华券”,女同志们兴高采烈地到“机关合作社”逛商店。买一袋“无敌牌”牙粉,买一条黑肥皂,袁圣茹和大家一样,揉着最后一张石印的“光华券”,瞧了又瞧,犹犹豫豫地递了上去。
呀哈,毎人芋里一块白面枣饼,真崖打牙祭了!同伴们都从自己的饼里掏出-颗红枣,塞给了袁圣茹。
“嘻嘻,吃吧。这是‘妇女阵线》对你英雄行为的嘉奖!”
那枣,真甜。真甜呵,艰苦的军事共产主义的集体生活!
是的,大概就是这孔窑洞。在离这孔窑洞多米远的土坪上,在这棵大杨树下——哦,它还在那里,一个圆鼓鼓的土包,象是皮肤、土凸起的痈肿。
荒草萋萎,袁圣茹低头默立着。
“埋的是谁?”晓屏问。
“一个,一个死去的同志。”
“是,战斗英雄吗?”小陀陀吮着手指。
袁圣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一双老人干枯的手久久抚摸着陀陀稚嫩的小脸。
是那张圆圆的稚嫩的脸吗?他,只有十九岁,却已经是县委组织部长了。他姓肖,四川人,参加过长征。大家都叫他“小部长”,袁圣茹是部里的干事。
“啪!”“小部长”把闪着烤蓝光的驳壳枪重重地拍在祖糙的白柳木桌上。
“格老子快交代沙!国民党狗特务,你啷个打入延安沙?”
“我?我不是特务!”袁圣茹吃惊地望着“小部长”。
“龟儿子不交代?晓得不,党已掌握了材料沙!”“怎,怎么?”
“格老子要抢救你们!不然就——”“小部长”抓起了枪,眼里喷着仇恨的火。
“我是按照地下党组织的安排……”袁圣茹终于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委屈和急于辩白自己。无事不可对党言,她讲出了自己能回忆起来的一切细节,当然,包括瞿冰和表弟的偶遇在内了。
袁圣茹被捆绑着送进一孔破窑洞里,她默默地忍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在昏暗的光线中,她常朦胧地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她虽然不相信他的存在,但她却常这样想:如果革命需要拿自己开刀,自己是不惧怕钉死在十字架上的!
她呆望着窗口那块蓝天。她被关进来的时候,杨树叶子只有锎钱大,出来的时候,己经有碗口大了。
她去看望瞿冰,褪冰却早已用那杂色的长围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圆鼓鼓的小坟包。揉着一把黄土,袁圣茹忆起了那张清癯、苍的脸,那双闪耀光彩的眼睛。他,曾那样充满热情地讲述过心中美好的理想呵!
罗曼蒂克的想象碰到了坚硬的现实,竟被撞碎了。革命,是坚硬的!
汽车驶到清水抨,袁圣茹又让司机停了下来,她想找到当年那支部队的司令部所在地。可是,当年那挖满窑洞的山坡上,已变成了一所青砖红瓦的公社中学。她找不到那条宽宽的山谷了,她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的“特嫌”问题甄別以后,激动之余,她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考验自己,她终于被分配到了这个部队。她,就是顺着那条山谷到司令部拫到的。
鲁逵,是骑着马从那山坡后边出现的。随在他身后的是肖团长。通讯员刚介绍出袁圣茹的姓名,他俩立刻翻身下马。肖团长紧紧握住袁圣茹的手说:“听说调到司令部一个女同志,原来是你哟:!格老子让我‘抢救》你们,啷个晓得‘抢救’错了?”
肖团长原来就是“小部长”。他指着鲁逵介绍说.“鲁逵副司令员,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
英雄!象榆树皮一样粗糙的紫黑的脸膛,象黄土岗一样壮实的身躯……在袁蚤茹眼前,这些都闪着炫目的光彩!袁圣茹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过他挟着猪皮筏渡过金沙江的故事,昕说过他搂着小炮,用两发炮弹打退敌入骑兵的传说。这一切,就象《水浒》之类的小说一样神奇。
然而,战斗,毕竟不象小说那般有趣。胡宗南的军队扑上来了,黑压压的马队象夭边滚来的黑云!
战士们纷纷倒下,敌人逼近司令部。肖团长,挥着马刀冲了上去,闪闪的刀锋,是刺向乌云的闪电。然而,电只亮了一瞬。敌人倒在他的面前,他也被乌云吞没了。袁蚤茹亲眼看到了掉落马前的英雄的头颅和屹立在马上的英雄的躯体……
狂怒的鲁逵带着所有的战士一齐出击,胡匪终于被杀退了,而鲁逵也是被担架抬回来的。他的军装红了,象一面覆盖着身体的红旗……
当肖团长安葬时,袁圣茹细心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他那岡圆的脸上仍带着孩子气。鲁副司令员伤势很重,袁圣茹协助医生,细心地护理着他……
《解放日报》以醒目的标题登载了这次战斗的胜利消息,提到了每一位英雄的名字。袁圣茹沉静地读着,她品尝到了这里不只含有甜味。
鲁逵终于能跨上战马了,袁圣茹随着马快乐地奔跑着。那个晚上,月光皎洁,袁圣茹被叫到司令部的窑洞里。她看到,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烧土豆、熬红萝卜,还有几筒缴获来的罐头。司令员、政倭、参谋长首长们笑嘻嘻地围了一桌子。参谋长让袁圣茹坐在瓮逵身边,忽然宣布道,今晚袁圣茹和鲁逵结婚了!鲁逵憨厚地笑着,袁圣茹吃惊地瞪大眼,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政委走过来,温和地说:“我不是早给你说过,鲁副司令员需要照頋,你也答应照料他。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
自觉地?不自觉地?袁圣茹喝下了土造的小米酒,一杯,两杯…
夜深了,袁圣茹在窗前望着月影,一首古诗轻轻滑进心中:“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瞧啥?”
“月亮。”
“那有啥子看头?象个烧饼一样。”鲁逵打着哈欠,来劝她睡觉了。
“晓屏,来,给妈照张像。要照上宝塔,还要照上延河。”
“好,留个朝圣的纪念吧。”晓屏笑嘻嘻地举起了像机。
汽车驶进延安城,开进了一所漂亮的宾馆。晓屏一下车,就往那宾馆的伙房跑去。高高的一排烟囱下有几个黑黑的出煤渣口。晓屏支好三角架,按下自拍快门,郑重其事地跑向出淹口前。
“你,干什么?”袁圣茹奇怪地问。
“你拍照留念,我也拍照留念。我的理想,就是在这儿埋葬的。”晓屏仍是笑嘻嘻地说:“嘿嘿,改造农村!多么有抱负的一代青年呀!我们城郊公社的知青们常到这些地方弄炉淹,做土化肥。没想到那一天有位‘首长》来,便衣就是在这儿把我、抓住了。拘留审査一个月,哈哈,真有意思!”
四“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吗?”
"是的。四七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生下你三天,我就行军走了,把你寄养在村里的老百姓家。”
“哪一家,她们还在吗?”
笔直的机耕道,白杨树挺着腰站立两旁。母女俩兴奋地走着。
“请问,那大嫂……都叫她4铁针脚’的大嫂在哪儿住?”
年轻人摇着头,抬着喷灌机走了。一位捡粪的老大爷走拢来:“你问‘铁针脚’那妞儿呀?早死喽!六〇年,两口儿一块儿得的浮肿病……”
肿!那是一副什么模样?
当年,她的脸是黄瘦的,就象她捧起的那碗玉米糊糊一样黄。但玉米糊糊是香的,就象她的心。
“喝吧,喝完了好去打仗。俺也没啥好东西待你们。”
“吃吧,小妹。”大嫂的儿子把最后一块玉米饼塞铪就要分手的晓屏。
“大嫂,我们怏要解放全中国啦!那时,什么都会有的!”
袁圣茹可不是说谎话,她觉得一切都会实现的!那美好的理想共产主义1共产主义就要来啦,啊,风风火火的五八年!鲁逵不?顾一身伤残,奋而请战到一个省去迎接“钢铁元帅升帐”。两个月后,袁圣茹也去了,她怕鲁逵病倒在那里。
鲁逵果然病倒在山上,他眼睛红得象小高炉里的火,脸灰得象块氧化铁。但他的精神状态是何等的亢奋呐!入夜,站在山头四望,只见遍地火光,狼烟滚滚。威武的鲁逵就象当年指挥作战一样,豪迈地挥着手臂说:“瞧,又是一个大胜仗!这山上的树,在三天内全都伐光了!”那晚,在指挥部简陋的工棚里,袁圣茹依偎着鲁逵宽的胸膛,甜甜地睡着了:蓝天,白云,哦,梦中的“伊與园”
“浮肿病!死了。”晓屏喃喃地低语。
“老大爷,他们家还有人吗?”袁圣茹问。
“有,有一个儿子,和媳妇一起在铁路上工作,是个跑车的。”
跑车的、山东、滕县袁圣猫不知怎么搞的,竟想起了餐车上那个服务员。会不会是他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即或是,他也和过去不同了。过去,他会把最后一块饼子塞给晓屏,而现在,他却用辣椒捉弄小陀陀……
五回到北京,袁圣茹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一下思绪,就接到了一封请她参加鲁逵追悼会的短信。鲁逵早在一九六七年就死了,现在是补开追悼会。短信是“那个女人”写的,去还是不去呢?
袁圣茹很疲乏,她想睡个午觉,强迫小陀陀也睡在床里边。姥姥要管朿小外孙,让他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迷迷糊糊地,她感到小陀陀偷倫下了床,一双光脚在地毯上轻轻地移动着。
哦,那是鲁逵的一双大脚吧?他没有穿鞋,让脚板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地滑过。那双闪亮的硬牛皮底的靴子呢?在他手里掂着,象两个晃来晃去的铁皮桶。
天已快亮了吧?袁圣茹并没有睡着,昨晚她到舞厅去看过,看到了鲁逵是怎样在“开会”的。舞会十二点钟就结束了,可他——亮着的台灯下,摊开着一本书:《甲申三百年祭》。书页上,留着袁圣茹特意画下的红笔印:李自成、刘宗敏……但鲁逵并没有看一眼,他歪在**就打起了呼噜。
夭大亮了。袁圣茹推推鲁逵,仿怫无意地问:“怎么回来那么晚?”
“唉,开会,讨厌的会。”
袁圣茹搬走了,她在自己的办公室架起了一张床。
部长、局长、同事、老朋友接踵而来,充当说客。最后,鲁逵也来了,系着红领巾的晓屏跪下来哀求着:“妈妈,回家吧1”
袁圣茹一言不发,她不愿说出那痛苦,不愿让人感到自己是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女人。大家都说她不通情理,女儿也离开了她,有了新的“妈妈”……
是那个霞雨绵绵的秋夜吧?晓屏忽然寻找到袁圣茹的家,扑倒在母亲的膝前。她刚刚摘下红卫兵袖章,哭诉着在大字报上看到的一切。袁圣茹也见过那些东西,鲁逵被骂成了一个“草包”、“常败将军”、“鲁宗敏”……
而后来呢,袁圣茹自己也成了“特务”。
袁圣茹终于去参加了鲁逵的追悼会。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算是以什么身份去参加的,“妻子”?“家属”?
“生前友好”?……总之,她去了。低低的哀乐声中,她回溯了鲁逵的一生和与自己一起生活战斗的年月。最后,她从一个同志悲愤的发言中知道:鲁逵是被关在地下室里打死的。那些人要他在诬陷同志的假证言上签字,他正气凜然,大骂不休,最后竟"袁圣茹哽咽了。在与死者亲属握别的最后一个仪式中,袁圣茹呆呆地站在了“那个女人”面前。她,也老了,灰白的头发黯然无光,深深的皱纹藏满了悲楚。袁圣茹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一种悲天悯人的感情涌上心头。一声低语“保重!”两个女人竟抱头痛哭,晓屏也低低地呜咽起来。
在追悼会上发言的老同志,纷纷表示要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为四个现代化贡献余年。袁圣茹离开灵堂的时候,又回望了一眼悬在墙上的鲁逵的遗像:火大的岡圆的脑瓜上留着短短的尖发茬,一双支愣着的大耳朵,微微翻翘的嘴唇。那模样,正象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
他要是还活着,一定会豁上命干四化的!袁圣茹心里想道。
她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给部长挂了电话,打算下午就去上班。这时,邮递员送来了报纸,袁圣茹忙坐下来看,她要了解一下党的新精神。她仔细地翻看,最后翻到了第四版,看到了一首诗:《致朝圣者》,“寒风”。又是那个讨厌的“寒风”!他居然把延安写得如此灰灰暗暗!袁圣茹愤然扔下报纸,一张纸片悠悠飘落地上。那是一张汇款单。方才邮递员来时,袁圣茹急着看报,荩草地签了字,并未细看是从哪里来的。此时,她捡起来一瞧,原来是一张稿费汇单。她仔细看了又看,勃然变色地喊
“晓屏!‘寒风’就是你?那些诗是你写的?”
“是的,妈妈。”女儿从容洒脱地走来。
“混!你怎么能这样嘲弄革命者神圣的感情一”“请不要生气,妈妈。对生活,我有自己的看法。当然,你们是在寻求;可我,也是在寻求。”女儿不屑与母亲争论,傲然地走了——迈着自己的步子,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袁圣茹压住火,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她开始淸理纷乱的思绪,是的,自己的一生都在寻觅,那是一段有多少曲折的经历啊!“伊甸园”呢?闭上鸱,3己仍能看到它。可是,人人都能看到它吗?那答应拯救人的基督曾被不相信他的人嘲笑,骂他是骗子,给他戴上了刺荆条编成的荆冠……
可是,甚督是会复活的,但自己的青舂却不可冏复了。她多么希望青春能复活啊!她还要再去寻觅,她要精神抖擞地四处奔走呼喊:不要自甘沉沦,拯救自己吧!但是不要靠祌!靠自己的手,“伊甸园”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