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昨天早上,刘敏端着饭碗正在吃饭,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她起身拿过话筒,刚刚说了个“喂”字,就忽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医生匆匆地赶来,发现她是心脏病发作,不能随便移动。于是,家里就成了她的病房。紧张的急救工作持续了一天一夜,女儿晓晴和儿子晓雷与医生一起守在母亲床前。晓雷歪在椅子上打着盹儿,身上披的那件皮夹克滑落到地上。晓晴忧郁地耵着台灯,呆呆地出神。
刘敏仿佛睡熟了,嘴角还挂着微笑。她完全不象一个六十岁的老人,身体因瘦削而显得轻巧,脸色因血压高而泛着红晕。更引人注目的是满头乌亮的黑发,竟没有一根银丝。晓晴知道,那是母亲每每及时染过的结果。母亲不愿别人感觉她老,她多么希望仍然年轻,她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啊!
是的,她刚刚恢复工作,上班才几天。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动乱中,晓晴的父亲含冤离开了人世,母亲也顶着可怕的“叛徒”、“特务”的罪名被开除了党籍。不久前,上级宣布对刘敏“落实政策”,恢复党籍,重新分配工作。这位瘦小的老妇人象个孩子似的当着晓晴、晓雷的面尽情地哭了一阵,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谈起她要做的事情来。估计分配工作还要等一段时间,她打算到武汉去,因为她十七岁那年,就是在长江之畔的校园里加入抗日民族先锋队的;她要到胶东去,看看她曾工作和居住过的那个槐树掩映的小村庄;她要到安徽的双堆集去;她要到广西的十万大山去……然而,她谈得最多的是延安,她曾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过,一谈起那个地方,她的眼睛里就放出异样的光彩,她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她唱的声音那样大,那样不合节拍和音律,但又真情得近乎幼稚,幼稚得有失老人的身份,以致于晓晴总是禁不住要打断她说:“妈,别唱啦,别唱啦!”
“怎么,嫌我唱得不好?四二年我还在延安演过《兄妹开荒》,唱过《黄河大合唱》哩!”
说完,她又会自己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而一任女儿捂着耳朵摇头。她甚至找人借了些那个时代的歌曲唱片,用录音机录下来,一有空就拿来放。
然而,刘敏没有来得及到这些地方去,她没有来得及沿着历史的足迹去追踪逝去的年华,就被安排了职务,她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工作。但是,她倒下了……
此刻,女儿坐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寂寞和空旷感。她默默地想到,这屋里从今后可能会只剩下弟弟和自己啦!虽然晓晴早已参加了工作,但是她仍不能想象,离开了父母将怎样生活。弟弟晓雷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可他只知道吃吃玩玩,听听流行音乐。今后,谁知道他将在人生道路上如何迈步呢?晓晴恍恍惚惚又记起了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来,开开门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她站在门口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还没看见他们的影子。她忽然害怕得大哭起来……而此刻,她心里又充满了这种孤独、惶惑和无靠的感觉,她真想再放声大哭一场。
一缕晨光斜射在立柜的穿衣镜上,又回照到病人床前,病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妈妈——”晓晴和晓雷一起扑向床前。刘敏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下。她望望穿着白长衫的医生,望望吊着药瓶的铁架,眼神呆滞了,好象正回忆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挣扎下床,可是身体纹丝未动,她想抬起手臂,手臂却不听使唤;她想说话,可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一点儿声晌。她两颊的肌肉颤抖着,眉峰顫抖着,眼皮颤抖着,看得出来,她痛苦万分。然后,她出了一口长气,便紧紧闭上了眼。
“妈妈——”儿女们哭叫着,使劲儿摇晃着她,床头柜上的台灯“啪”地一声摔碎了。医生慌忙将他们拉开,就在这时,刘敏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天,完全亮了,刘敏居然能够微微勾起头,深深地注视了一下窗外。大家都呆呆地站着,屏住呼吸,生怕一有响动就会惊吓住她似的。片刻,刘敏回转头,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们,嘴里发出了一种含混不清的声响。
“水!”医生第一个醒悟过来,他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喔嘮喫——”她嘟哝着,微微摇了摇头。
“妈饿了!”晓雷慌忙从饼干筒里取出几块蛋糕来。
“喔喫嘮——”她又摇了摇头。
晓晴思索了一会儿,拿了两片母亲平时最爱吃的老家湖北的孝感麻糖。
可是,母亲仍然摇了摇头。
“影集!”晓雷指了指书柜,那里面有一个锦缎面的影集,那是件在一棵大树下埋了十年的“出土文物”。那里面有许多带着枪的叔叔阿姨们的照片;有逐年拍下的“全家福”;还有远在国外经商的舅舅的照片……母亲平时最爱翻看它。晓晴取出影集,一页一页地翻给母亲看,可她只是匆匆地瞥了几眼,又是摇摇头,那眼神急切、焦灼,象针一样刺着儿女的心。啊,这也许是母亲弥留人世的最后时刻提出的最后要求了,一定要满足她!可是,怎样才能捕捉到她的思路呢?
母亲和儿女们本来是熟悉的,但近年来晓晴时常感到陌生。两代人的生活经历太不相同了,母亲不完全理解自己,自己更不完全理解母亲。苻一次全家在一起翻看影集,晓雷指指那穿着华贵的衣饰、神气十足的舅舆,说;“妈,你看舅舅多气派。你如果当年不参如革命,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受这个罪。咳,我要是能出国就不回采了、找舅贸去一-没说完,他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照晓晴看来,弟弟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错。她想起另一次,母亲恢复党籍之后,决定补交十年的党费。姐弟俩都劝她拿这笔钱给自己添一些象样的衣服。十年没参加组织生活,为什么要交党费呢?可她硬要那样做。
刘敏是十八岁入党的,她希望儿女们也都能在十八岁入党。晓晴下乡时,她为此叮嘱苒三。鲍没有想到,那时一个“叛徒”、“特务”的女儿怎么能入党?
母亲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些事情,儿女们偏偏“不以为然”。隔膜呀,这真是两代人盼隔膜!晓晴和晓雷注视箱母亲,紧张地猜测着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忽然,晓晴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发现她的目光指向放置电视机的桌子。看电视?不可能,何况现在也没有节目。听录音机?晓晴看到了旁边的录音机,她疑惑地用手拍了拍。母亲居然立刻点了点头。
晓晴为自己终于猜中了母亲的心思而兴奋,她急忙从放满录音带盒的小匣子里翻出了一只边缘贴着白胶布的盒子。这是晓晴帮助母亲录制的,里面全是些母亲喜爱的歌曲二晓晴特意在白胶布上写下了“理想”二字,一来是为了和弟弟爱听的那些港台“歌星”们的录音带区别,二来也带有戏谑的成份,女儿笑母亲太“革命”,是个“理想主义者”。
屋里静极了,晓晴按下键钮,只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来:“……主啊,我的罪恶深重!你慈悲地用主耶稣基督的宝血,洗净了我的灵魂……”
这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男低音,那声调仿佛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配合着阴风飒飒般的“圣乐”,使人不寒而栗。母亲愕然地张大了嘴,晓晴也惊呆了。晓雷慌忙上前关上了开关。
“怎么回事?”晓晴怒气冲冲地问弟弟。
“大概是,哦,前天,我听到一个电台广播宗教节目,觉得怪有意思,就随手按了录音键。谁,谁知道机子里,装的是这盒录音带!”
晓晴气坏了。她真想举起手,朝弟弟那颗“嬉皮士”式的长发下掩藏着的空虚的脑壳狠狠敲一家伙。可是,母亲仍在急切地望着她,她该怎么答复母亲呢?
她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但又猛地站了起来。唱!
对,那些歌曲不都听熟了吗?有呰还唱过,为什么不唱呢?她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唱起来。
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
宇塔迎朝阳,延水金闪闪。
麫,延安,眼望你壮丽的山河,我心潮澎湃忆当年刘敏的脸上象拂过了一阵春风,显得舒展而开朗,两只眼睛象两汪清亮的水潭,澄澈、洁净、深沉。随着晓晴的歌声,从她嘴里发出了一种吃力的“喫喫”声。啊,她在唱,在用她的心歌唱!
女儿的眼眶里充满泪水。她嗓音颤抖着,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她眼前渐渐模糊了,她仿佛看到剪着短发,象个小姑娘似的母亲,在漆黑的夜色中悄悄离开了那安乐富足的家庭,挽着裤腿,赤着双脚,走过深陷的沙滩,走过沉寂的村落,走向熹微的晨光中去了啊,母亲毕生在追求光明!不要取笑她们是理想主义者吧,也许,今天的现实和当初她们追求的理想还有距离,但正因为如此,她们才至今仍矢志不移,仍然不懈地追求,追求!她们的理想和信仰是如此的纯真、圣洁,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和虚伪。正是这崇高的信仰支撑着她们无愧地走完了人生的道路,在离开人世时仍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刘敏带着安详的笑容闭上了眼睛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晓晴没有钙觉母亲己永远腌去,她还在唱瞀。这些歌词和旋禅是如此地撼人心魄,蝕觉得股热流涌遍全身。她蒙蒙胧陇地感到,这声沓仿佛不是己的,而足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悠远的声哦,那遥小!候站在天坛公园的三音石上,自己拉着妈妈的手,听她唱了一句歌。那时,奇妙的回声吸引了己,拖着鼻涕的小弟呢?就和理在一样,木然不觉,位呆呆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