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那条街巷叫“三眼井”。它的得名大约是因为在街口的老梧桐树下,有一口三眼井的缘故吧。那井很有些年月了,矮矮的麻石井台上,盖着一块大青石板,石板上有三个凿得圆圆的井眼,听说当初可以供三副挑子同时打水的。如今井祜了,水少了,没人来打水了。我和街里的几个女伴常在井台边跳皮筋儿,累了,热了,就趴在那大青石板上。石板凉冰冰的,井眼深幽幽的,那长满奇形怪状苔藓的井壁,那闪着黑森森水光的井底,每每把我们的遐想引到一个神秘的童话般的世界。
三眼井旁有一间灰砖灰瓦的小屋,说是一间,其实只有半;它是依傍着我们家的山墙盏的,只有三面墙壁。屋顶呢,也只有斜斜的一块,仿佛是一顶旧帽子聋拉下来的帽檐。然而,就是这不起眼的小屋,邙是全街人每天籌要光頋的地方。一大清早,吱吼吱?的竹扁担声,咣啷咣啷的水桶声就沿着深深的街巷响起,興興悠悠的。“喂,三眼婆,放一挑水哟!”随着这一声招呼,那小屋的窗口就会探出一张长长的脸来,接着,哗哗的自来水就顺着一条酱红色的胶皮管流进窗外的水桶里。
三眼婆真的有三只眼睛。两条弯弯的细眉下.一左一右的两只眼睛除了特别大、特别分明外,在高高的鼻梁上端,在眉心的**处,却与众不同地长出一个圆圆的黑黑的癒来,仿佛就是又一只服睛!
母亲常爱在家里和串门的街坊们嘀咕三眼婆。听那话音,三眼婆当年是很俊俏的。长长的脸原本是鸭蛋形,一双脚裹得“金莲窄窄”,如今佝倭的背那时却称得上亭亭玉立。即便是那第三只眼吧,也有人把它叫做眉心“美人痣”的。然而母亲一谈起那眉心痣,就说它是个“剋星”,剋丈夫,剋儿子。不然,三眼婆何以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寡老婆子呢?
三眼婆的丈夫过世得早,撇下了一个儿子。那儿子是当支前民工牺牲了?还是因为工伤亡故了?没人能说清楚。但是三眼婆每月领取十五元钱的抚恤金,却是大家都清楚的。十五元钱确实不多,也许正因为这样,街道居民们才推举三眼婆看水管的。这样一来,三眼婆每月就可以另外增加十元左右的进项。那日子,对于一个孤寡老婆子来说,也就很过得去了。母亲对于那十元钱归于三眼婆名下似乎有些耿耿于怀。我在家里常听她对街道主任巴姨妈诉苦:“她巴姨妈哟,你算算,俺家的日子可该咋过呀!他爸拉板车,每月有八、九十元的进项不假疒我在家替脤装厂锁锁扣眼,缀缀扣子,每月倒也能拿到二、三十元。可是俺家有四个娃哟!六张嘴吃饭,平均下来一个人也就才合二十元钱……”
“是唤,是噢,”巴姨妈总爱频频点着她那剪成齐耳短发的“女干部头”,象是每时每刻都在深思熟虑什么重要问题,“可人家三眼婆若不是看水管,每月才有十五元钱哩……”
“算么子哟,算么子哟!”母亲把小茶壶举得高高的,往巴姨妈面前的茶杯里冲水,“要过细算呀,我们家是十口人吃饭哩。乡下还有她姥姥、姥爷,她爷爷也做不动了,二叔又是个瘸子,少木了每月贴济哩……”
“是噢,是噢,”巴姨妈一边啜着荼,一边吃着母亲送上来的炸麻页,好象是槽头马在倒嚼草料,“你们家也是很困难的喽,很困难的喽。这些问题,以后开会的时候都要考虑考虑……”
每逢说出这句话,就是巴姨妈起身离去的信号了。巴姨妈象在花蕊上祜蝴蝶翅膀一样,翘起手指做出个“兰花手”,轻轻地拈起一片麻页,才欣欣然迈出门去。母亲这时就招呼我来倒茶根,涮茶杯,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算着,巴姨妈这次吃了多少麻页,是五个还是六个。母亲烦恼地箅完了数,会顺手给我拿一个最小的麻页,或者掏出一分二分的小硬币,没好气地打发我说:“老盯着看什么?玩去吧。讨厌鬼!”
我觉得,母亲那“讨厌鬼”并不全是骂我的,再说又得了便宜,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女伴们玩。这样急急地跑着,常常在“花圈王”的店铺门前摔倒。那店铺门前总是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短竹竿、木棍、断竹篾、破铁丝之类的杂物,都是很容舄绊住脚的。“花圈王”是做花圈生意的。他扎出的花圈,小的象篮子,火的顶住了房梁。纸花也做的巧,黄、白、蓝,各色各样。街上人称他“花圈王”,是夸赞他手艺好,抑或他姓王,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是个“寡汉条”,六十多岁了,没结过婚。他那副斯斯文文的举止,再配着鼻梁上厚厚的老花眼镜,使我感到他很象我们小学校里的老校长。然而,“花圈王”是不识字的,尽管戗能在每个花圈的中心描出一个端端正正的“奠”字来。
我一摔饲.“花圈王”就赶忙来扶。而这时,花圈铺对面就会传来象唱戏似地拖腔拖调的吆喝:“莫哭,莫哭哟——给阎王爷磕一个响头,阎王爷给你増一年阳寿!”—听这腔调,就知道是卖烤红薯的“红薯桶”。“红薯桶”姓仝,身子骨圆圆实实,长得就和烤红薯用的桶炉一祥。那桶炉是用一个大汽油桶改装的,中间烧着火,里面一层一层地搁放着烤红薯。“红藉桶”结过婚,不知为什么却离掉了,单身过日子。也六十多岁了,可是全没些老人样,象个泼皮孩子似的吹口哨,哼小调,晃脑袋,踢石子,还隔三差五喝得醉醺醺的,一张脸红得就象烤炉里的火。街里的孩子都喜欢吃他的烤红薯,他可算计得紧,二分钱给你称一个老鼠尾巴似的红薯根儿,还把秤砣往秤盘那边一翘,连叫:“亏了,亏了!唉,谁让是街坊哩,就这吧。”
我们在3眼婆门前的井台边跳皮筋儿,三眼婆就会从那放水的窗口探出头来,象看大戏似的津津有味地盯着我们,一看就是老半天。有时,她索性出来帮我们扯皮筋。那是我们都不乐意干的,她却象一根树粧子似的心甘情愿地站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米多来米多来米索米,米多来米索米来多来……”我们唱着,跳着,她也随着哼呵,晃呵。我们穿的小花褂被汗湿透了,可她穿着黑绒布坎肩,在日头底下却一丝汗也不出,只是懶洋洋地闭上眼,象只晒太阳的老猫似的,舒舒服服打着哈欠。
我们渴了,就到三眼婆的小屋里讨开水喝。她的床头总是摆着一个古铜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纸花,那是用银箔纸做的,洁白,熠熠地闪着光。在那花瓶旁边,又总是摆着一个烤红薯,圆圆滚滚,带着一层层皱折。薯根处流着“油”,香味扑鼻。在三眼井,只有“花圈王”才能扎出那么漂亮的纸花,只有“红薯桶”才能烤出那么香的红薯哟!
在我的印象里,三眼婆小气得很。她绝不允许我们碰一碰那花瓶里的纸花,也从不让我们吃那床头的烤红薯3轮到我跳“第四节”了,那皮筋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忽然胆怯了。塑料鞋里粘乎乎的,搞不好会摔个仰八叉哩。于是,我对三眼婆说:“婆婆,扭开水管,让我冲冲脚吧?”
三眼婆放下手暇的皮筋,走进了小屋。“女伢,伸了脚没有?”她从邵窗探出头来肴。
我们几个女孩旱已伸出脚了,在橡皮管下等得不耐烦“放呵,放呵,快放水呵!”
腿都伸痠了,那水终于流了出来。不是哗哗地,而是哩哩啦啦地,冲得真不过瘾。大家的脚刚刚湿了一遍,那水管就关住了。
“婆婆,放呵!放呵!”我们又一起叫起来。
“够喽,够喽。”三眼婆已经走出了小屋,在我们面前伸出一只手。
“么事?”我们惊讶了。
“把钱。一分。”
女伴们咬住嘴唇,你看我,我看你。没奈何,我只好从口袋里捏出一个小小的硬币来,生气地递给了三眼婆。这一分钱是我劈柴禾,从妈妈那儿得到的奖赏。给“红薯桶”说说情,兴许能从他那儿买到一根“老鼠尾巴”哩。唉,真可惜。
小气的三眼婆可有的时候,三眼婆并不小气。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当街口的路灯昏昏黄黄地亮起来的时候,三眼井的人们发现,这街巷里徘徊着一个陌生的乡下姑娘。穿着一件大红大绿的花棉袄,挎着一个土染的蓝布包。她在麻石井台上坐了多半晌了,人们都以为她是走累了歇歇脚。她在“花圈王”的铺面前打了好儿个转悠了,“花圈王”还问过她要不要买花圈。她用一角钱从“红薯桶”的秤盘里拿走了一个鸭蛋大小的红薯,又花了二分钱在他的茶水摊上坐下,一直坐到“红薯桶”收摊上门板。天黑透了的.时候,那呼呼叫着穿街过巷的老北风把她象根稻草一样,飘飘悠悠地吹到了三眼婆的小屋里。两人欷欷數款地扯了多半夜,第二天,整个三眼井的居民都知道了:三眼婆收了个干女儿。
过了两天,半晌午头上,巴姨妈正坐在我家堂屋里,翘起兰花指拈麻页吃的时候,三眼婆拉着那乡下姑娘进了门:“她巴姨妈哟,让孩子认认你,这是我的干女儿,花妹。”
花妹恭恭敬敬弯下腰,叫了声“姨妈”。
“哟,哟,这是做啥子,做啥子哟,”巴姨妈笑嘻嘻地摆着手,但身子依然端坐着纹丝不动,“这孩子,有啥事,尽管说,尽管说。”
三眼婆眉心那只眼也笑得颤微微的:“花妹他,巴姨妈是出名的菩萨婆婆,心眼顶好,托她的福,求她照应照应。”
花妹红着眼圈,呜呜咽咽地讲起来。原来她是南乡里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因为受不了丈夫虐待,又无颜回娘家,所以跑到城里想找个活干。大家听了,都陪着掉了泪,又骂了儿句男人们。最后,说到“找活干”,巴姨妈沉吟了片刻,又连着嚼了两片麻页,才吃劲地想到了一个主意:“花妹子,算你赶上啦!听俺老头子说,地委大院
租的啥主任抱了孙子,正急着找人帮忙看娃崽哩。你肯去帮人不?”
“哎哟,还说那个哩?快谢谢巴姨妈,谢谢啦!”三眼婆拉着花妹,6己倒先弯下了腰。
巴姨妈的“老头子”,在地委大院势勤杂工。因此,从巴姨妈那儿经常能听到诸如“地委赵书记的爱人得了肝炎”啦,“李秘书长的大儿子偷自行车让公安局抓住”啦,“张部长和老伴闹着要离婚”啦之类耸人听闻的消息。三眼井的人们对这些消息中的人物是带有几分敬畏的,因而对得知这些消息的巴姨妈也就带了几分敬畏。虽然那些消息的可靠程度往红令人生疑。
然而,这次巴姨妈毕竟是靠得住了。没多久,花妹果然被领了去,帮人家带了吃奶的孩子。虽然,那抱孙子的并不是“地委大院的啥主任(”,而是住在地委大院之外的“啥局长”。
巴姨妈做下的这件善事使得三眼井人人皆知,还是因为那一天早上挑水传开去的。三眼井的挑水“高峰”是一早一晚。冬季的早上,天特别冷,人又多,大家只有按先后顺序排队挑水。我挑着水桶去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了十几个人。三眼婆怕乱了队,在小屋外站着,一边和大家寒暄,一边招呼着先后秩序。
这时候,巴姨妈随儿子拉了个自己做的/』、板车走来。离老远,就和三眼婆打上招呼:“哟,大冷的夫,你咋站在外而放水呀!”
“不碍,不碍。她巴咦奶,让孩子来打水就妥了,还劳你自己也来呵。”三眼婆哈腰笑着。
“花妹也没回来看看你呀?这孩子不懂事,一走就把恩人忘了!”
“忙哩,忙哩。昨个早上抽买菜的空,还来瞧了瞧我。你还没起床,花妹让给你带个好哩!”
“没忘就好,没忘就好。我给她找的这家呵,条件可好啦。那局长最厚道……”巴姨妈哇啦哇啦地卖派着凑近三眼婆,一闪身,她儿子拉的小板车就挤进了队伍里。
“哎,哎,巴主任,排队啦!”排我前面的“花圈王”嚷起来。他凭手艺吃饭,从来不买巴姨妈的账。
巴姨妈故作惊异地看了看三眼婆,问道:“噢,咋个?还排着队哩?”.三眼婆闭上了两只大眼,迟迟疑疑地点点头说:“哦,排队,都排队。”
“哎呀,我今早赶忙哩。老头子要到地委去,赵书记开会,会议室总得先收拾收拾。区里呢,又通知街道主任开会。”巴姨妈虽然是自言自语,可分明是在让别人听哩1“谁不忙呵?我火上还熬着粥哩,工夫长了糊锅!”“花圈王”一点儿不饶人。
“她姨妈,难为你了,拢共几个人,排队也快。”三眼婆象在央求什么。巴姨妈狠狠地将儿子一拉,那小车随着她儿子手里的绳子滑出了队伍。“花圈王”心安理得地接满一挑水,晃晃悠悠地走了。下一个轮到“红薯桶”,他倒识趣,拉过巴姨妈的小车就往那桶里灌水。巴姨妈只当看不见,撇过三眼婆,径自和“红薯桶”拉呱起来。水接满了,巴姨妈随儿子拉起绳子就走,三眼婆追上来说:“她姨妈,水钱!”
“水钱?不是给过了吗?”
“不够的。这几天你们拉的水算起来,还欠下一角哩。”
“你算错了吧?一分钱一挑,一挑是两桶。我这车上可只有一个桶哟!”
三眼婆双眉一蹙,眉心的那只“眼”晃动起来:“一个桶!你那一个桶,顶别人两桶还不止哩!”
巴姨妈脸上挂不住了,“哎哟,哎哟,啥大不了的事,早说清楚多爽怏。不就是想多收两个钱嘛!要多少?拿着吧!”巴姨妈从荷包里掏出手帕,从几张大票子的缝隙里抖出两个五分硬币。三眼婆伸手去接,巴姨妈却将手帕一抖,“咣啷啷”,那两个小钱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跳着,滚了开去。
上班的人们最忙的时候,正是三眼婆最得闲的时候。大概是太寂寞的缘故,她遛跶着到了“花圈王”的铺面前,身子一沉,就在小板凳上稳稳地坐下了。
“哟,他主哥_,你这扎的是牡丹花吧?”
“是哩,牡丹花王,这是朵‘娇客三变,。”
“哟,这是粉团蔷薇吧?”
“不,这是月月红,红月季。”
“哟,紫绣球,白芍药!你这儿真算得上花房哩。”“莫夸,莫夸。花再好,也引不得蜜蜂蝴蝶来。”“咦,也莫说。瞧你扎的这朵凤仙,怕真有人采去,染红指甲哩……”
人老话多,俩人一扯起来就没完。话说到这儿,只听对面“咣咚”一声响,原来是“红薯楠”上门板关铺门了。
其实,三眼婆刚顺街走过来的时候,“红薯捅”远远瞧见,就吊起尖嗓,唱起他最得意的花鼓灯小调来。三眼婆却连头也没歪一歪。于是,小调唱完就响起了关门板的“咣咚”声。哪有早上刚开张就关门的铺子?那赶早集的乡下人都围着“红薯桶”嚷嚷。三眼婆坐不住了,她忙起身走过街去,笑着说:“他仝哥……”一语未了,只听“咣咚”又是一声响,“红薯桶”对着三眼婆的鼻子合上了最后一块门板。
半晌午的时候,巴姨妈又坐在了我们家堂屋里。顾不得细细品茶,顾不得伸着兰花指拈麻页吃,比茶水和麻页更津津有味的是“‘红薯桶,醉打三眼婆”这个新话题。三眼井这个小街巷原本就是站在街口打个喷嚏,满街窗玻璃都会格格响的所在,刚才街上发生的那桩了了小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巴姨妈耳朵里。再经她一穿凿附会,就变成了一出情节复杂的闹剧。剧中人物三眼婆呢,自然是作妖作怪的狐狸精,不然何以挨了“红薯桶”两耳光呢?
“唉,寡妇当尼姑,生成就是那种人嘛。”巴姨妈叹了口气。
“是哟,卤腊店的鸡爪子,贵贱不算货。”母亲附和着。
“哼,小秃跟着月亮走,谁也别沾谁的光。”巴姨妈忿忿地说:“我肖初怎么管起鮑干女儿的闲事来,给她安排了那么好的工作,美得她哟……”
巴姨妈又讲起了淸早挑》的事,三眼婆自然被说成了一个贪心又不讲理的人。末了,巴姨妈恨恨地说:“群众早就对她管水有意见了,提议要换一个人哩。”
“换谁?”母亲问。
“你来挑这副重担吧!”
“我……,怕不行吧?”母亲高兴地说。
“为人民服务嘛。开个群众会,通过一下,这事好办。”巴姨妈干练地晃着“女干部头”,“不用咱们说,让群众说。‘红薯桶’就可以带这个头嘛。”
母亲打发我去找“红薯桶”来。“红薯桶”果真喝醉了,进门的时候,一头撞在门框上,惹得巴姨妈笑起来。
四当天晚上,三眼井果真开了一个街道居民会。每户居民派一个代表,那代表,有八十岁的老爷子,有刚上学的小学生,有拖娃带崽的小媳妇……哇哇啦啦,着实热闹《母亲拉着我,守着一盆炭火坐着。天冷得很,母亲的手心却出着汗。巴姨妈就在我旁边坐着,她泰然自若地和街坊们寒暄着。会迟迟没有开始,“铁锅李”家的大儿子等急了,问道:“巴姨妈,今晚开会啥内容?咋还不开始?”
“急个啥子?又不是给你讨媳妇。”巴姨妈嘴说不急,却时不时地往门口看着。有两个主要的角色没来,“红薯桶”和三眼婆。
等了好一会儿,“红薯桶”终于来了。他大概早已醒了酒,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巴……巴主任,三眼婆出……出事啦!”
原来吃过晚饭卮,三眼婆就来开居民会。她知道“红薯桶”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担一挑水,而今天晚上却例外了,家里的门板上得紧紧的,听人说醉倒在屋子里。三眼婆心里很过意不去,就順路挑了一担水,给“红薯桶”送来。谁知道单身汉邋遢,天天把潲水、尿水随手倒在门口,那地上早结了一层滑溜溜的冰凌。三眼婆挑到了门口,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再没爬起来。街对面的“花圈王”见着了,忙喊起“红薯桶”,俩人一起拉着板车把三眼婆送到了医院。这会儿,“花圈王”正陪着三眼婆照光,医生说摔得不轻,怕是伤了脊梁骨。
“哎呀,少怕失血,老怕伤骨!”母亲怜悯得吸着嘴。
“是噢,是噢。唉,她怎么不当心些个!”巴姨妈也摇着头。
母亲缓缓站起身,望着巴姨妈说:“这个会,就别开了吧?”
巴姨妈好象没听见一样,居然立刻宣布开会了。她读了两段报纸上的“国家大事”,然后就讲起了街道治安的老话,建立“打更队”呀,每户抽一人巡逻值夜呀,晚上别忘了推车锁门呀……大房子里嗡嗡的,大家都在讲话。只听到散会时,巴姨妈凑近母亲说.“别慌冋家,咱俩去瞧瞧三眼婆。唉,孤寡一个,有个三灾两难最可怜……”
五三眼婆果真伤了脊梁骨,从此就卧床不起了。然而,她那床头紧挨着水管,还是能挪挪身子,扭开水龙头的。三眼井的街坊们每天都要挑水,也就每天都要来问候。你顺手扫扫地,他顺手捅捅火,那小屋倒也不显得冷清、寂寞。
打从三眼婆病倒起,母亲就打发我常常去陪伴三眼婆了,母亲自己也常去。只要我们在,那是绝对不让三眼婆翻身扭水龙头的:“躺好,躺好。你动动嘴,让孩子动动手就行了。”母亲总是关切地嗔怪三眼婆;而三眼婆呢,也就果真躺着不动,由我来开那水管了。我们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红枣稀饭啦,肉汤煮糍粑啦……母亲也总是让我给三眼婆端去一些。母亲这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说不上来,也许是兼而有之吧。三眼婆因此很过意不去,每到月底的时候,都说要把那看水钱分一半给我,母亲却慨然推辞了。
三眼婆的干女儿花妹,常常要从那局长家里抽空跑出来,侍候三眼婆。帮她擦脸,擦身子,端便盆。她很尽心,然而她常常望着三眼婆流泪,这就惹得三眼婆不高兴了。三眼婆喜欢跟我在一起,听我唱歌,看我在小屋里踢毽子。小屋里很洁净、暖和,那是因为“花圈王”用淡花纸糊住了屋墙四壁,而“红薯桶”在小屋中间又特意砌了一个大炉子的缘故。炉子烧的是煤饼,那是“红薯桶”从东站的铁路附近撮来废煤粉,用红泥仔细拍成的。
三眼婆常给我讲些狐狸精的故事,我不爱听。但我爱跟她一起做游戏,那游戏只有三眼婆做得来。她躺在**,闭上眼睛,听外面水管的放水声。她从那声音里,就能猜出“这是《铁锅李7家的黄木桶”,“这是王师傅家的塑料桶”,“这是蔓蔓家的小铁桶”……,三眼婆猜着,我趴在小窗上往外看,那结果总是惊人地准确。我每每疑心三眼婆是偷看了的。然而回过头去,却只见通红的炉火,映着三眼婆那微微笑着的长脸。她那一对大眼睹紧紧闭着,只有眉心那第三只“哏”圆圆地“睁”着,透出和乎、宁静与安详,就象观世音菩萨那样。于是,我怀疑她真是用这第三只眼睛看到了呢!
我把这怪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感叹地说,三眼婆是用心来看到的。她再不说三眼婆眉心的那只眼是“剋星”了,而说那是一只“慧眼”。我由此推想,那“薏眼”就是心了。
春天来到的时候,三眼婆却眼看着不行了。母亲说,上岁数的人怕卧床,一卧床百病就都上来了。城里时兴火葬,三眼婆怕火烧,将攒下的钱央人四处去买棺木。最后,还是千女儿花妹办成了这粧事。她找了那家“啥局长”,“啥局长”居然给批了半方红松方木做寿材,满街巷的老人都慨叹三眼婆有福,花妹贤孝。
那天早上,我刚刚醒来,就听得满街唢呐呜哩哇啦地响。我跑到街上,只见三眼婆的小房前围满了人。原来三眼婆昨晚已在花妹的守护下过世了。出殡的时候,全三眼井的人部来了,“花圈王”扛了一个大花圈,那上面的纸花精美极了,牡丹、芍药、凤仙、月季、绣球……满蓬蓬地扎缀着三眼婆喜欢的那些花朵。“红薯桶”又喝醉了酒,他把一炉烤红薯都分给了看热闹的孩子们。那可不是些“老鼠尾巴”,是又软又甜的大薯块。“红薯桶”流着泪对“花圈王”说着酒话:“老哥,三眼妹贞烈呵,守得住。打她三十多岁起我就给她天天送红薯,她给钱,她从没白吃过一个,从没让我碰她一指头!”
“花圈王”也哭了:“该立牌坊,该立牌坊呵!老天在上,她也从没让我碰她一指头哟……”
三眼婆其实岁数并不大,刚刚小六十,这是我听了悼词才晓得的。那悼词据说是巴姨妈让“老头子”请那专给报纸写文章的地委宣传部的干事写的。巴姨妈用悲痛得发的嗓子磕磕巴巴地念着那些“鞠躬尽碎(瘁)”啦,“毕生精力”啦,“永垂不朽”啦之类的词句,三眼婆俨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伟人。
六三眼婆去世后,母亲终于坐进了那小屋里看上了水管。可是她时常要回家忙家务,忙那些从缝纫厂揽来的小活计,这就免不了常常要误事。对比之下,那些挑水的街坊们也就免不了要念起三眼婆,说她怎么贤惠,怎么心好,怎么尽职尽责。意见反映到巴姨妈那儿,她很有些不耐烦。她说,用不着再换人了,什么水房啦,什么三眼婆啦,都已过时了。三眼井这街巷很快要拆迁,要“现代化”,地区准备盖居民大楼。到时候一家一户都有自来水管,关上门自家放自家的水。那才是被窝里吃麻页,自己咯嘣自己的,谁也不操心别人,也少落闲气。
有人听了这些很高兴,我听了却有些茫然。我有时坐在井台上想,那关上门来互不认识,互不来往该是一种什么日子哟!
那年春天水旺,干枯了的三眼井里忽然又涌满了水。老辈人说,那是因为三眼婆行善积德,才有了活水。我常趴在那三眼井台上,看那闪闪亮亮的井水。这时,我会想起和三眼婆玩的猜桶的游戏。母亲说过,三眼婆那第三只眼是“慧眼”,是心。我却觉得它更象这深幽幽的井水,活落落的,不知藏着些什么。我极希望,那居民大搂盖起来时,不要把它压住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