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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婚 李佩甫 6417 2024-10-16 21:33

  

  八

  是呀,我怎会忘了那台织机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乡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场里找到二姐的。家里没人,我就顺着村路转悠。远远,就看见坯场里竖着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晃晃的人影在动。我不知道那是谁,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待走近些,我看见那人正弯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张脸全被乱发遮住了,身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泥巴,两条细腿杆儿一样戳在地上,朝天撅着一个土尘尘的屁股。腰像弹簧一样就那么一弯一直地很机械地动着。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认清,那的确是二姐。只见二姐被汗淹了,被黄尘淹了,也被那机械的劳作淹了,乍一看简直像一个黄色的幽灵!在那一刹那,只觉得眼前的天是黄的,地是黄的,风是黄的,树是黄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黄的。一个黄****的世界在旋转!在这个黄****的世界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灵,—架一架的土坯都在无声地动……

  我不得不问自己,这是女人吗?这是乡村里的女人吗?没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弯下腰去,抓住二姐手里的坯斗。二姐诧异地抬起头来,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气,缓声说:“兄弟来了,上家吧。”

  我看着疲惫不堪的二姐,比划着手势用眼睛跟她说话。我问:姐夫呢?她说:“我打发他去煤窑上做合同工去了。农闲的时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说;歇歇吧,你该歇会儿了。她说:“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我又问:打了这多了,还不够么?她说:“一万了,还差得多呢。”说着,她望了望天,“天还早呢。要不,你坐一会儿,等我把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抢过坯斗要打,二姐拽住坯斗说:“你不会,兄弟,你不会。走了这远的路,你还是歇歇吧。”我拗不过二姐,就松了手,站在那儿看二姐打坯。

  二姐的劳作十分艺术。她蹲在那儿,两只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两蛋泥,“唰、唰”两下摔进坯斗里,而后顺势用力一抹,坯斗里的泥就抹平了,动作是那样地快捷准确。然后二姐的腰像弹簧似的弓起来,扭身儿走上两步,那坯斗“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来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尔,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纹,那“斗”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泛着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个坯场都活起来了。那温馨和甜蜜从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来,漾着很浓很浓的家的气息;而那机械的打坯动作一下子就变得很生动,很天然,像诗一样地活鲜鲜地从坯斗上流了出来,惹人激动!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诉我,房子已经盖了两所了,村头一所,村尾一所,这要盖的是第三所,盖在老宅院里,到时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说,乡下没房子娶不来媳妇。这三所房子,三个儿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妇,到那时候老东西就没地方住了,只有睡草屋了……二姐说着说着笑了,脸上绽开的皱纹欢畅地舒展开去,脸就很生动地亮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姐特意给我烙了油馍,煎了鸡蛋。可她吃的还是黑面饼饼,饼里卷着两棵小葱,吃得很香甜。她说:“我爱吃饼子。”可我看出来,二姐家的饭仍是分了三种的(她把姥姥家的传统带来了):我吃的是油馍(油馍是乡下人待客的饭食),孩子们吃的是白面烙馍,只有二姐一人吃黑面饼子。她一生都吃着黑面饼子。

  我抬起头来,一下子就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点心臣子,空空的点心匣子。竹篮还在呢,点心匣子还在呢,钢蛋却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赶忙低头吃饭。

  吃过晚饭,就见二姐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忙着,涮锅涮碗、喂猪喂鸡……待一样一样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这时,二姐连口气都没喘,就又掌上灯,一盏小小的油灯,在那架老式的织布机前坐下,“咣当咣当”地织起布来。她织的是一种花格子土布,织好就在乡下卖。

  我坐在二姐铺好的床铺上,静静地看二姐织布。二姐背对我坐着,我只能望见映在墙上的一个巨大的黑影儿,黑影儿里跑着一个梭子,那梭子像鱼一样来回游着,“哐”一下东,“哐”一下西;“哐”一下东,“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着我绵绵的思绪……

  我知道这架老式织布机是姥姥的遗物。姥姥死后,二姐就把它拉来了。它已是很古老了。听说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过,姥姥的母亲在上面坐过,姥姥又在上面坐过……现在是二姐坐在上面,继续弹那“哐当、哐当”的声响。那声响很单调也很陈旧,细听去还有哑哑的“吱哑”声伴着,就像一个浑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觉得有什么流过来了,缓缓地流过来,把那“哐”声像穿珠儿一样她连缀在一起,就有了圣歌般的肃穆。那音韵哑哑的,仿佛老人一边在唱摇篮曲,一边轻轻摇拍着婴儿。那和谐从一下一下的节拍中溢出来了,欢欢地、温柔地跳动着……

  有时候,那“哐”声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这时夜就变得异常的静,沉闷一下子落下来,重又砸在焦虑的心上,叫人躁。就见二姐这里动动,那里动动,“哐”声又接着响起来了。

  夜深了,那织机还在“哐、哐”地响着。我闭上眼睛,试图在那陈旧的“哐”声中寻出一点什么来。有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看见姥姥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母亲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面……而后一切都向后退去,退向久远。我觉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么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于是,我一下子激动起来,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谛听。可细细听,却又什么也没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只有循环往复的“哐”声,单调乏味的“哐”声。

  睡着,睡着,夜又静了,忽然就听不见那“哐”了。矇陇中睁开眼来,就见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儿,那黑影儿俯在织机上,晃晃地动着,动着……片刻,那“哐”声就又晌起来了。

  我在“哐”声中重又睡去。睡梦中,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时钟,那时钟高挂在黑影儿里,时断时续地响着……

  天快亮时,一声巨响把我惊醒了。那一声巨响如同房倒屋坍一般!

  只听得“咕咚……”一声,我赶忙从**爬起来,却见二姐怔怔地蹾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织布机不见了……

  那架古老的织布机整个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乱的旧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着还没织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乱的旧木头里,有一群一群的臭虫爬出来,黑红的臭虫蠕动着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窜。

  二姐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她才喃喃地说:

  “散了。”

  “散了”,我听见二姐说“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着那架织机,那架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的织机。我盯着那堆碎木头,在那残乱的织机碎片上,凡是手经常触摸的地方都闪耀着乌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亲切,泻着一片片光滑。我弯下腰去,拾起一块饱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处贴在脸上,就有了凉凉的感觉。我即刻闻到了一股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让人激动!

  二姐慢慢地站了起来,就站在那架老式织机的前面。在她眼里,似乎织机仍在那儿架着,高高地架着。她的眼睛长时间地望着那空****的地方,就那么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地镬缓地落下来,落在那堆残破散乱的织机碎片上……

  她说:“散了。”

  而后,二姐像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织机碎片中扒起来。她把织了半截的布捆起来丢在一旁,又把散乱的旧木头一块一块捡出来扔在一堆,眼四下寻着,像是找什么重要的家什。她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梭子呢?梭子呢?”

  织机散件了,找“梭子”有什么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样子,我没敢多问,就也蹲下来帮她找。我把她翻过的破木头又重新翻按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二姐仍不死心,又在屋里四下跑着找。床下边,面缸后……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没有找到。

  二姐说:“刚才还在手里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姐没找到“梭子”。

  九

  二姐死了。

  二姐是猝死的。

  二姐死在猪圈里。

  春上,二姐家的母猪快生崽了,二姐怕人偷(村里的猪、牛常常被偷),就睡在猪圈里看着。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猪圈里。那天夜里,老母猪哼哼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老母猪一窝生下了十二个猪娃儿,二姐却死在了猪圈里。大概二姐是给母猪熬过一锅米汤后死去的,盛米汤的盆子就放在老母猪跟前。二姐还给生下的小猪仔擦洗了身子,一个一个都擦干净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里还抓着一块破布……

  等我和母亲匆匆赶来的时候,二姐已经躺在灵**了。二姐静静地躺在灵**,头前放着一盏长明灯。看上去她像是刚剐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着,两只手很松地撒开去,仿佛该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无遗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时没有痛苦,她是在宁静中带着微笑死去的。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角处牵出去,因此嘴角处有一点点歪。那微蓝的笑纹一丝丝牵动着二姐脸上的皱纹之花,那皱纹之花就很舒展很灿烂地开放了。于是那睡去的脸庞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亲给她洗脸的时候,试图抹去那有一点点歪的牵在嘴角处的微笑,可是没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挂在二姐的嘴角上,带着一点点乏意,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光亮……

  二姐死后,母亲翻检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着能拢一套新的给她换上,可母亲没有找到,她的衣裳全是打了补丁的。母亲叹口气,赶忙打发人去做。母亲说,二姐辛劳一生,要里外全换新的,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那天夜里,我坐在二姐的遗体前为她守灵。半夜的时候,我企望着油灯再忽闪两下,企望着二姐能下来,在她走人阴世前再。下来一次,给我讲一讲先人的过去,可二姐没有“下来”……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帮助下伐了三棵桐树,那桐树是二姐嫁过来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现在又要随二姐一块到地下去了。

  钉棺的时候,姐夫哭得死去活来,他后悔不该去煤窑上,后悔不该……然而,却没有人喊“躲钉”。按照乡间的习俗,“躲钉”的话应该由下辈人来喊的,可二姐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么去了。于是就没有人给二姐喊“躲钉”!

  村人们说,这是多大的失误啊!没有人喊“躲钉”,二姐就被钉进棺材里去了,连肉体带灵魂一同钉进去了,二姐就不能够升天了……真的不能么?

  二姐的葬礼十分隆重。起灵的时候,哭声震天!全村的老辈人都来给她送葬了。人们流着泪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不该去呀!她才四十七岁,怎么就去了呢?

  那天刚下过雨,送葬的队伍在黄黄的土路上缓缓行进。引魂幡像雪片一样“哗啦啦”在空中飘着,两班响器吹奏着凄婉的哀乐。可二姐的魂灵在哪里呢?二姐的魂灵……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的时候,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一群的蜻蜒。蜻蜒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盘旋着,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竟眷恋着送葬的队伍,久久不去……

  我看见了蓝蓝的天,我看见了黄黄的路,我看见精灵似的蜻蜒在蓝天与黄路之间飞翔、起舞。难道二姐的魂灵化成了蜻蜒么?不会的,不会,我知道二姐被钉住了,她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识中,仿佛仍是二姐牵着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听见二姐在我的耳畔说:

  “兄弟,别怕。”

  进了墓地后,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惧。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坟丘,漫向久远的坟丘。那坟丘排列着长长的大队,投有姓名标记的大队,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队。我看见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放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而后是一锨一锨的黄土抛撒在上边,发出“噗噗”的声响。一会儿工夫,那棺木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扦黄土,一杯新湿的黄土。

  周围全是哭声,哭声在袅袅上升的焚化纸灰中飘**。我在哭声中追寻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听见二姐说:

  “散了。”

  埋葬了二姐后,我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春风凉凉的,鸟儿在枝头叫,可我却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亩地,土地上种着小麦和早玉米。小麦一片油绿,早玉米刚出齐苗儿。在每一条田埂上,我追寻着二姐的足迹。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垅,田垅上留着二姐的脚窝;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蕖畦里留着二姐的锄痕;我闻到了二姐长久呼吸过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这是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世界上到处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为什么就没有怨言呢?二姐总是在劳作,一日日地劳作,无休无止地劳作。那么,二姐的欢乐在哪里呢?欢乐?!

  二姐面对的几乎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割草的时候听不见铲响,锄地的时候听不见锄声,在树下听不见鸟叫,在家里听不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么都看见了,那声音在她心里。她是最应该大骂大叫的,最应该发一发怨言的,可她没有。她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她不问活着是为了什么,从来不问。天下雨了,她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着风;那老日头更是一口一日地背着……她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为什么?

  回到村里,我又看了二姐新盖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头,那院里已经栽上了树,瓦房却是空的,里边堆放着一些粮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墙是“里生外熟”的(里边是坯,外面是砖)。大约盖这所瓦房的时候,二姐还没有能力全用砖,只能用一半坯一半砖来盖。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气却是生的,没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后边的一所。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诉我,这地方原来是个大坑,这坑是二姐用一车一车的黄土垫起来的。二姐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垫起来了。如今那里矗立着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浑砖盏成的瓦房。那院里也已栽上了树,瓦房仍是空的……我贴在墙上谛听,想听到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盖在老地方,是刚刚翻盖的,墙还是湿的,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三所瓦房是一样的门,一样的窗,一样的屋脊,一样的兽头……这瓦房是二姐为儿子们留下的。二姐有三个儿子,一个献给了共和国,余下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乡下女人的收获。那么,二姐一生的欢乐就在这里么?不,不是的。我感觉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发现乡村里的房子几乎是大同小异,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于是我走进新房,贴着墙壁一处处看。倏尔,我看见了二姐留在砖上的指纹!有“斗”有“簸箕”的指纹,那指纹是二姐打坯时留下的标记。那标记一下子使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温馨的活鲜鲜的人生,诗一样的人生。那人生在我跟前一闪而过……

  难道,难道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谜么?我不知道。

  临离开村子的时候,二姐的两个儿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这时我才发现,已经长大成人的这两个小伙都穿着西装,很皱的西装。铁蛋和平安脸上虽然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目光却是坚定的,两人一同说:“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里给俺找个事儿做吧。”

  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断了,一下子就断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们终将会离开土地的。即使我不帮他们,他们也会的。我无言以对,只默默地望着他们。

  我想问苍茫大地,这是为什么?

  大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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