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客人总算到了。到底是银行的人,又刚刚洗了“桑那”,一个个看上去红光满面。厂办主任腰勾得像虾一样,头前领着,一边走一边对女工们小声吩咐说:“快进去,快进去。咱们包了三个卡拉OK包间,一个是‘玫瑰厅’,一个是‘贵妃厅’一个是‘**厅’。”于是,八个女工又分别被领进了三个厅。这些厅看上去有十几平方大,光线半明半暗的,墙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壁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看上去金碧辉煌……刘小水和李月琴,小葵被分进了“**厅”。进“**厅”的银行客人是两个科长一个股长。科长一个姓马,一个姓卞,听口气那马是正的,卞是副的;股长年轻些,姓吴。那姓吴的虽然年轻,因为在银行工作,又因为当上了股长,走路也是高视阔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气派。三个人却又是三种爱好。马科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人长得富富态态的,他不喜欢跳舞,喜欢卡拉OK。他进来往沙发中间一坐,就要OK,而且特别喜欢唱“嫂子”,张嘴就是:“嫂子,借你一双大眼……”卞科人很瘦,看起来很严肃很正统一个人,却也是喜欢唱卡拉OK,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潇洒走一回”,张口就是:“红尘那滚滚,赤子呀红心……”吴股是喜欢跳舞的。不过,他进来就瞄中了年轻漂亮的小葵,只抱着小葵一个人跳,而且只跳“一步摇”……这天晚上,小葵倒是没叫一声,只是不时地看刘小水和李月琴一眼,偷偷地给她们两人使眼色,希望能换一换她。可吴股一换人就不跳了,结果还得小葵陪他跳。刘小水和李月琴则成了抄歌单的,两人轮换着跑出去送歌单。在一次次送歌单的过程中,刘小水才知道,在这里唱一首歌竟然要十块钱!当马科点歌点到五十一首(其中包括十七首“嫂子”)、卞科点到四十七首(其中包括十一首“潇洒走一回”)时,刘小水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到蓝天的门外抱头大哭起来!李月琴赶忙叫来了厂办主任,厂办主任匆匆赶出来,好言好语地问:“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接着又骂道:“我也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是东西!是抠你了是掐你了?”刘小水只是哭个不停,哭得厂办主任眼也湿湿的。厂办主任红着眼说:“你说吧,到底怎么你了?要是真作孽了,别看是银行的,我也不饶他!”到了这时,刘小水又不哭?她擦了擦跟里的泪,默默地说:“不是。”厂办主任又问:
“是摸你了?”刘小水又说:“不是。”厂办主任愣愣地望着她,说:“那到底是怎么你了?姑奶奶你说话呀!”刘小水又默默说:“啥也不为。”厂办主任说:“啥也不为,你跑出来哭个啥?你说实话,到底为啥?”刘小水喃喃地说:“主任,唱一首歌就要十块钱么,”说着又掉泪了。厂办主任仍然不明白,说:“是呀,怎么了?”刘小水又喃喃地说:“一首歌十块钱。”厂办主任说:“十块就十块,碍你什么事了?”刘小水又说:“我没想到,一首歌要十块钱……”厂办主任厉声说:“你就为这事跑出来哭?!真是太不像话了!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招呼客人。”刘小水喃喃地说:“他们一直唱,一直唱……”厂办主任没好气地说:“唱就给他们点么!我告诉你,要是厂里贷款的事黄了,我可不饶你!去吧,去吧,好好招呼客人。来这儿就是让他们乐的么。让他们随便点!”刘小水不再吭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又回到了“**厅”。走到门旁时,她站住了,重新露“三分之一牙”……回到包间后,李月琴偷偷地对刘小水说:“还唱,还唱,我真想掐死他们!”刘小水低声说:“我也是。”正坐在沙发上喝饮料的马科见她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笑着问:“两位小姐说什么知心话呢?来来,也唱一首……”两人赶忙露“三分之一牙”。不料,马科又非要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于是,刘小水就只好跟他合唱“成双对”……唱着唱着,马科悄悄贴近刘小水,低声说:“你有一颗痣,一晚上我都在看你这颗痣。叫人心动啊……”
闹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歌已唱到了三百七十四首。于是客人们尽兴而去……
八
刘小水回到家,已是将近凌晨三点钟了。
她太乏了,想赶快睡觉。可是,推开门,却听见公公房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赶过去拉开灯一看,只见公公正挣扎着在地上爬呢!……这时候她才想起,她又忘了给公公掂夜壶了。公公半身不遂,一定是起夜时从**掉下来了。她急忙上前,叫了一声:“爸,你……”可她却撞上了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那是公公的眼睛。公公两眼怒视着她,一下子就把扶他的手推开了!
她又叫了一声:“爸,我……”说着,又要扶他起来。可公公就是不起来,公公像狗一样躺在地上,用那惟一能活动的胳膊撑着身子往外爬……
刘小水再去扶他,可公公又一次把她推开了,公公呼呼地喘着气,一只手紧抓着床腿,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刘小水说:“爸,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赶忙解释说:“爸,是厂里……”
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根本不容她说什么。公公只是重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听公公话里有话,再一次说:“爸,真是厂里让我……加班。”
公公抬起头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然突兀地吐了她一口,说:“呸!匪了!”
刘小水望着公公,不知怎么的就来了狠劲,她上去拦腰抱起公公,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公公的身子往下出溜着,可她硬是把他抱起来了……她把他往床边上一放,说:“坐好!”说着,一阵风似地刮出去了。旋即,她提着一把尿壶走进来,往公公跟前一递,微微闭上眼,说:
“尿吧。”
公公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
她眼里含着泪,恶狠狠地说:“你尿啊!”
公公哭了,公公像小孩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而后,刘小水又折下身去给公公铺床。她铺床的目的是想找那瓶药,她想,公公一定是把那瓶药塞在什么地方了……可她把被子、褥子、单子全都翻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那瓶药。她只是看到了一些钱,那是公公卖汽水挣来的钱,公公把卖汽水挣来的钱全塞在褥子里了,褥子里铺着一张一张的毛毛票。她没动那些钱……
过了一会儿,公公塌着眼皮嘟哝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公公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就这样,公公说一句,她还一句;公公再说,她再还……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都是恶狠狠的。片刻,她觉得和老人这样对嘴没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说:“你老了,我不跟你一样。”说着,扭身回房去了。
躺在**,刘小水仍觉得委屈。她知道,公公是看她穿裙子了,又回来这么晚……过去她上班从来不穿裙子,她也只有两条裙子……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她曾经遇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从舞厅里出来的。看上去西装革履,很体面很有钱的样子。那人在后边跟了她很久。那个男人凑上来对她说:“交个朋友吧?”她没有吭声,只是越走越快。那男人又说:“交个朋友嘛?”她走得更快了。可那男人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那男人说:“认识一下嘛,明晚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她说:“你别跟着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那人说:“认识一下嘛。认识一下也没啥坏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出溜儿一下钻到路边的厕所里去了。蹲在厕所里,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想,那人要是……要是……要是……而后再……她会怎样呢?这样想着,她的脸不由地红了,她骂自己说:“你不要脸,真不要脸。”
过一会儿,她心里说,我要匪早就匪了……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一条蛇贴在了她的身上,那条蛇紧紧地缠着她。这是一条花蛇,蛇身上全是“人民币”样的花纹,每一个鳞片亮闪闪的,全是十元票,她揭呀揭呀老也揭不完……
第二天早上,刘小水又到派出所去了。可她去了之后却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外边转来转去……她带钱不够,怕人家又熊她。这时,刚好警长小刘进门,见她在门口外可怜巴巴地立着,就说:“哎,你在这儿干啥呢?”警长也姓刘,原是一个院的,早年曾经跟刘小水好过一段,有过那么一点点意思。后来多年不见,那旧日的情分也一点一点地褪色了……人家当了兵,又上过警校,调来调去的,现在是警长了。刘小水本不想见他,每次见他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烧烧的。这会儿撞见他了,也只好答话。刘小水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说:“国福,出了点事……”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
“噢,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原来沈国福跟你是一家呀?!”刘小水脸红了,为男人,也为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说:“就,就一回。罚太多了……”警长小刘问:“罚了多少?”刘小水眼湿了,低声说:“三千……”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这样吧,你待一会儿再过来,我给你问问。”说着,甩手走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才硬着头走了进去。进去后,当着派出所别的民警的面,警长小刘先是沉着脸把她训了一顿!警长小刘说:“……怎么着?你们这一家是怎么着,真是抗上了?”
刘小水低着头说:“不是抗,是真借不来钱……”
警长小刘一拍桌子,怒斥道:“借不来钱?借不来别犯法呀?!”
刘小水小声说:“也就一回……”
警长小刘说:“看看,看看,又不老实了。一回?哼,逮住一回就说一回,逮住十回还说一回!不认错是不是?”
刘小水忙说:“认错,认错。”
小刘警长看了看她,说:“……算了,算了。少罚点,拿两千吧。”
刘小水忙说:“两千也借不来,真是借不来……”
警长小刘说:“你看你看,还讨价还价呢?!你说多少,你说吧?”
刘小水灵机一动,说:“我就借了五百块钱,我真是借不来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民警喝道:“不行!五百?!开玩笑。根本不行!”
警长小刘也说:“五百?五百不行。闹了一晚上,除了上交,你总得让我们吃碗烩面吧?”说着,小刘暗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刘小水说:“那,那就六百?我再去借借……”
警长小刘说:“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哼,这回就算了。六百就六百吧。赶紧找钱去吧。我可告诉你,超过今天,还是三千……”
出了派出所门,小刘警长出来送了两步,刘小水却觉得咫尺天涯,也艰难地“露三分之一牙”,连声说:“谢谢,谢谢。”小刘警长很大气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赶紧弄钱去吧。”刘小水也觉得没脸再说什么,就勾着头紧走。走着,她摸了摸揣在兜里的一千二百块钱,觉得小刘还真不错,人家总算给帮忙了。这样想着,心里竟酸酸的……
九
钱交了,可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小刘警长说:“罚三千只交了六百,所长不大高兴呢。拖两天吧,我再做做工作。”刘小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等。
第二天,男人没能回来,港商却到了。厂办主任就急急地布置“活动”,让她们候着,随时准备给港商接风。
晚上,一辆破面包车又把她们拉到了“蓝天”,说是等候通知。八点钟的时候,港商没来,主管局长来了,也在那儿候着,说是要陪陪港商。九点钟的时候,说是港商有可能来,副市长也要来,厂办主任就慌慌地把“蓝天”包下了。到了九点半,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港商太累,又不来了。立时,局长气了,局长说:“这是干什么?耍人哩!他不来算了,我们玩……”
厂办主任吓出了一头汗,也不敢不让局长玩,可又怕花钱太多,不好交待,就偷偷地给厂长打了电话,厂长累惨了,哑着嗓子,很生气地说:“他想玩就让他玩。”说着,“啪”的把电话撂下了。厂办主任愣了片刻,小声吩咐说:“跳吧,跳吧。”于是八个礼仪女工就轮流陪局长玩……
在局长跟人跳舞的时候,李月琴悄悄她对刘小水说:“你知道港商住在哪儿么?”刘小水说:“我不知道。”李月琴说:“厂长正生气呢。”刘小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月琴说:“听说港商一下车就被副市长接走了。厂里为他安排的宾馆他没住,住到副市长家里去了……”刘小水说:
“真的?”李月琴说:“这还有假。听说厂长非常生气……”刘小水说:“怕是有什么关系吧?”李月琴说:“这就不知道了。”刘小水又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有别的啥吧?”李月琴说:“不会吧。谁知道呢。”接着,李月琴拿起桌上摆的香蕉,说:“吃,只管吃。”刘小水说:“这跟吃金子一样,我吃不下去。”
李月琴说:“反正钱掏过了,不吃也白不吃。”刘小水想想,也就是,就跟着李月琴吃。边吃边说:“真可惜呀,真可惜呀……”这晚,两人一连跑了三趟厕所。
由于港商没来,厂办主任的脸色也不大好,女工们心里都慌慌的,没跳出什么气氛。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局长说:“算了,算了。”说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