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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边无际的早晨 01

钢婚 李佩甫 8351 2024-10-16 21:33

  

  一

  国的好运是三十六年前开始的。

  三十六年前,国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那堆还未燃尽的草木灰上,头冲着一篷熊熊燃烧的豆秆火。

  那是五更天,颍河墨一样地流着,夜气缓缓地从树梢上掠过,岗上的柿树晃着油缎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声早已住了,狗们还在酣睡,远远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静黑。倏尔,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的一点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桶红色的亮。大地渐灰渐白,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从村庄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湿着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风从远远的天边刮过来,轻摇着场边的垛。于是一声陈旧的咳嗽响起,把那一抹遥远的亮光钉在了瓦屋的红辣椒串上。这时候,国的娘觉得不对劲了。怀孕已九个多月的国的娘匆匆下床,赶紧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紧跑了几步,只听“忽啦”一声,一股腥热的气味从裤档下窜出来,羊水破了。国的娘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爷,天爷呀!”又折回头踉踉跄跄地往灶屋奔。国的娘坚忍地跨进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来铺在下身处。

  九月天,风是很凉的,躺倒在地的国的娘怕冻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点燃了的豆秆火续接在那片摊开的草木灰上。国的娘就这样头枕着灶屋的门槛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个伟大的时刻。

  在国的艰难的诞生中,国的娘曾经昏过去三次。每次从冷风中醒来,国的娘都勇敢地呼唤着:“快吧,快吧,儿呀,我的肉肉哇,快点吧!……”

  在娘的挣扎呼唤声中,国的头随着血水慢慢地滑出来。当国的身子还在娘肚里的时候,铺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头颅。于是,在国的身子还未落地之前,就闻到了混着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气息。

  那时候因为国的娘几经挣扎移动,使国那慢慢滑动的头正对着灶口,而灶里的豆秆火也已烧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虽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国的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滑动……当国的娘再次醒来时,她已着实感觉到了脚边的灶热!为了不让灶口的豆秆火伤了孩子,国的娘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两只脚顶在灶角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以至于半个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门槛上。国的娘在最后的挣扎中用尽了全身的气,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下身处淌出来,去与灶口的豆秆火对垒……而国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召唤,在血与火的战争、生与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动。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风掠过低矮的土墙,随雀儿在空**的柴院里打旋儿。这时国的娘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风之中,冲**的冷风一次又一次地肆虐着进行伟大生产的国他娘。承受着生育之苦的国他娘已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未减弱过。终于,在神经彻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国他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一声啼哭像号角一样响在大李庄的上空,随九月的晨光飘进了一座座农家小院,久久不绝。不用说立时惊动了四邻的婶子大娘,当邻居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国离灶口只有四指远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脐带还连在母亲的身上……

  于是国得救了。可国的娘再也没有醒过来……

  国命硬是不消说的。七天之后,远在平顶山的煤窑上拍来电报说,国的爹在井下挖煤时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时候……

  这一切国都不知道。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许多张脸,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怜爱的眼睛,于是国很残酷地笑了。国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们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更紧地抱住孩子,说:“娃呀,可怜的娃呀!”

  国在襁褓中为他娘送了葬。这时他在四婶的怀抱里第一次来到村外,见识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见识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秋渐深了,天极高,云儿极淡,大地**裸地横躺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高挑的“引魂幡”晃着刺眼的白。国一定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像一管哀乐,伴着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坟地。娘的“牢盆”是国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婶捏着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而后四婶突然松了手,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摔成碎片的脆响!于是他哭得更加锐利。这响声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惧,失去依托的恐惧。

  从此,国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最优秀最廉价的热量。队长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盘上庄严地宣布:“妇女们听着,喂一次奶记三分!哇,喂胖了鳖儿我奖励她!哇,奖励她一升半——×他娘两升——谷子!”那时,村里规定割五斤草记一分,这是割十五斤草的价码。如果按队里年终结算的价值,一个工分值人民币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币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够买一盒火柴的钱。老黑还说:“听着,‘党员媳妇’喂奶可不记分!”老黑是党员,他媳妇喂奶自然是不记分的。女人们听了却乱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脚老黑,不记工分能叫娃儿饿着?!”

  国什么都可以抵赖,惟独吃百家奶长大这一条是无法抵赖的。那时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没有不瘦的,那没有血色的黄瘦便是他一次次贪婪吮吸的记录。多年后,国在私下讲酸话的场合里曾经给人吹嘘,说他摸过一百多个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圣洁的地方,人们自然不信,要他细细说。国无法说,也不能说。只神秘地笑笑。但国心里清楚,那时候他从一家转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没有奶水时他就咬,咬得女人们哇哇乱叫,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岁的时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过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厉害!

  国三岁时才起名。那时上头来人普查人口,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查,村上人们全都站在场里挨个登记。查到最后见队长老黑还抱着一个娃儿,驻队干部就问:“这娃子啥名?”队长老黑“嘿嘿”笑着说:“没名。”驻队干部大笔一挥说:“就叫‘治国’吧。”

  二

  后来人们说国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据的。

  国六岁时便被称作“二队长”。那时,他光着屁股蛋儿,嘴上挂着两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晃悠。队长派活儿时他也跟着,队长说:“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说:“叫南坡的地‘哩哩’。”队长说:“谷子该割了。”他也说:“谷子该‘哥哥’。”每到夕阳西下,队长像瓮一样往村口一蹲,国就气势势地在他身边站着。遇上割草的孩子,队长就眯着眼问:“没捎点儿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说:“没捎。”“真没捎?”队长慢悠悠地问。孩子们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说:“你搜,你搜。”队长便歪歪脖说;“国,过去摸摸,看鳖儿扒红薯了没有?”国就跑过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来的。队长就说:“让鳖儿扣过来!”国说:“扣过来!”于是就顺从地把草筐扣过来。

  这时队长又问:“国,听见响了没?”国要说没,队长就说:“让鳖儿滚吧!”国就说:“滚!”有时也搜女人。那会儿日子艰难,女人腰大,下地回来总要塞点什么。搜女人时队长就蹲在那儿,让国去摸女人的腰。国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来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气,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儿,只骂队长不是东西!队长眼角处邪邪地笑着,却一脸的严肃,嘴里说:“老实!”又让国往深处摸……也有搜出来的时候,就罚。偷了红薯或玉米的,就把东西往脖里一挂,让国跟着在村里走一圈儿。丢了人的女人一路走着哭着,一声声喊国,国说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国便气势势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过来。”队长就笑了:“喊叔。”国又喊:“老三,你过来不过来?”队长说:“鳖儿——喊叔!”国阳阳地撅起肚儿来,两手一夹:“老三,我×——”队长骂一声:“鳖儿!”就乖乖地赶过去蹲下了。国两腿一跨骑在队长脖里,叫道:“喔——驾!”队长立即驮起他,小跑回村去。国骑在队长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过,有时还要在村里转上三圈儿,手拧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哪家女人好针线,队长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下来,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地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

  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

  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阴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扯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

  “国,凉啊,真凉!”而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地。

  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而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上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颍河边上转。颍河静静地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畦吱”冲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尔明了,倏尔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

  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

  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跟,黍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

  但那时候国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

  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三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

  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草被扒了一个洞儿,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燕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撒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哑哑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燕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瘦的小人儿。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而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

  “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

  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时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儿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

  这都是国造的孽。

  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

  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分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

  “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

  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

  “跪下!”

  国起初不跪。扬脸一瞅,却见一屋于黑气,也就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出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两道红印!国杀猪一般叫着,骂得鲜艳而热烈!紧接着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着一印,打得小儿姑姑爷爷叔叔奶奶乱喊……

  队长厉声问:

  “还偷过啥?”

  “……鸡蛋。”

  “再说!”

  “鸡、鸡子……”

  一听说他“匪”成了这样,皮绳抽得更猛!那皮绳是蘸了水的,响声带哨儿,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顷刻屁股上已血烂一片。国的腿不再弹腾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哑哭……

  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处打!”

  队长打了一阵,喝道:“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队长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喘着气拧烟来吸。老人们和梅姑又一起上前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只是哭。

  队长吸过烟,又骂道:“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他妈做贼!”

  国抽抽咽咽地哭着说:“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改不改?”

  “改,我改。”

  “中,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的腿,叫你一辈子出不得门!……”

  国是被人抬到**去的。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怜这没娘娃儿,一边用热水给他焐屁股,一边恨道:“国,不成器呀!”

  这顿恶打使国整整在**趴了五天,半个月都没出门。后来出了门,也老实多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多年后,国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这顿毒打的。若是不受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须让人牵着去四乡里游街,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向人们展览他的偷窃行为,用“咣咣”的锣声向人们宣布他是贼,那时他就成了一个公认的贼!

  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时阻拦,一个经过展览的公认的贼又怎么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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