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有个篷布厂,是村人们白手起家建起来的。五年了,生意很好。
厂里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厂装,很有些颜色。厂长呢,也就是村长,大身量的汉子,有棱有角的胡楂子脸,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装,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气派,只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个篷布厂,销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红火。于是乡里县上常有人来参观指导,顺便讨些致富的经验回去推广。厂里呢,就有了一屋子锦旗鲜亮。人来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鸡鸭鱼肉,猴头燕窝,分级别招待。人多时就吃流水席,八个厨师日夜候着。来了体面人物,厂长陪着,负些责任的汉子也陪着;若是规格更高些,便叫一两位有颜色的女工端菜斟酒,来来去去的,柳柳儿一闪,柳柳儿一闪,场面就热闹些。
每逢吃酒,厂长身边总坐着一个五岁的娃儿。这娃儿叫黑孩儿。名儿黑,脸儿却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装,两眼儿活鱼儿一般,灵灵动动,看了叫人遥想那做母亲的秀丽。无论怎样的席面,纵是省长来了,这娃子也是要坐的。来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来了才能开席,像是厂规。在席面上,那当厂长的汉子竟先给这叫黑孩儿的娃子布菜,点了什么便夹什么,夹得很温柔。这黑孩儿长得虽秀,却没教养,吃急了就伸手去盘里抓。厂长见了笑笑,也不指责,任他胡来。客人总是要问的,这娃儿是谁家的孩子?
便说是村里的外甥。话语淡淡的,那脸先就严肃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问。于是不再问了,就纷纷夸赞这娃儿长得好,有灵气。越夸,厂长的脸越绿,堂堂的一条汉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世苦苦的,只道:“吃菜、吃菜。”
平日里,厂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极豪爽的,举杯前总是一拍大腿:“宋书记教导我们说:喝酒看工作,喝死去!”说罢,便把满满一杯扔进喉咙里去了。客人们不晓得这宋书记是哪位大爷,也不便去问,只被这轰轰烈烈的“语录”念出了豪气,纷纷与厂长碰杯,干得很痛快。但这披西装的厂长只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让他蝎了。再喝就眼红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儿,瞪得眼里喷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气,接着就骂:“日你祖宗!”那娃儿在席面上昂然地与他对骂:“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这大身量的车轴汉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脸,就砸东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面弄得杯盘狼藉!逢了这时候,劝是劝不下的,劝了便驴扔似地躺在地上打滚哭;或是一双眼锥子样地盯着人日骂,从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后还得让黑孩儿出面,才解了尴尬。那娃儿只要上去喊声:“舅。”厂长默默……于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负责任的汉子抢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时候,叫他介绍经验,自然说些很报纸的话:如何如何地白手起家……开始是说不好的,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浑身的不自在,嘴里吭吭哧哧地寻词儿,人显得很朴实。慢慢就熟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也生动。经验是很好的,可细细品了,却没有经验,似隐了些什么。就有记者下村去采访,想弄出活经验来去宣传,竞也问不出什么,只觉得一张张脸都有些泛绿。
正因为总结不出经验,县乡两级干部也就一趟一趟地来总结。个个都是很认真的,来了就吃洒,脸喝得红红的,说一些鼓励性的话,再松一松裤带,去了。而后再来总结。日子不是很长么?
其实,那隐了的也极简单。画匠王原是个很穷的小村,没有什么门路。后来省里一位很负些责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里驻过队)需要一位保姆,村里就派了模样好的勤快的妞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那当保姆的半道里跑回来不干了,村长就动员她再去。那边是给一份工资的,村里再给一份,给了也不去。那时,办篷布厂正白于起家呢,村长就给妞下跪了,村长流着泪说:“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后又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这都是看得见的,别的也没什么。再后,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厂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钱,大瓦房一所一所地盖起来了,红红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儿。
这是个只有姨没有娘的孩子,也是个只有舅没有爹的孩子,没有籍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就在厂里养着。
平时,黑孩儿由一名女工领着,村里村外地跑着玩。他在前边跑,女工在后边跟,寸步不离。饿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见了男人统统喊舅,见了女人便喊姨,没有分别。篷布厂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就像是他生命的钟点,机器一响,他就现了,小精灵一样的。厂里的女工们既护他又怕他。不知为什么,想溜号的女工一看见他就退回去了,而后拼命地做。
上夜班也是一样的,门口总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护黑孩儿是很要紧的。有时,看见别的娃儿都有娘,黑孩儿也哭着要娘,闹得女工没办法了,就去找厂长。那当厂长的汉子即刻放下别的事出来哄黑孩儿。常常趴在厂门口的地上让他当马骑,说:“上来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骑一圈骑两圈,也就不闹了。还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儿的女工匆忙间办了点私事,回来突然发现黑孩儿不见了,便慌慌地告知厂长。厂长的脸立时变了,抖手给了那女工一巴掌!马上吩咐全厂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却发现黑孩儿在二里外的碾满车辙的大路上站着,很忧郁很惆怅地站着,**了满身的黄尘……厂长听到信儿,亲自跑去把他背了回来。于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儿的女工,两人日夜监护。
偶尔,原料愁销路也愁的时候,厂长就带着黑孩儿到省城里去一趟,回来就不愁了。便有一辆辆卡车运了原料来:便有一辆辆卡车拉了篷布去。厂长就扯了黑孩儿站在厂门口看着,听轰鸣声在窄窄的村街里震动、喧嚣。这时候厂长的脸相很木,两眼像狼一样地狠着。黑孩儿呢,每去省城一趟,回来便高兴一阵子。逢人便说,他上大高楼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说舅领他逛商店了,见啥买啥,衣服全换了新的……过后,又是被两个女工带着,村里村外地走,晃着小小的忧郁……
篷布厂生意好,就常常出钱给村人们放电影,一放俩片子,四乡的人都来沾光。放电影时,最好的位置总给黑孩儿留着,自然由两个女工带他去看。乡村里演电影像是赶庙会,趁着天黑人杂,外村的青皮后生常结伙在场子里耍流氓、滋事打架。这么一闹腾,挤挤搡操的,场子就乱了……可只要听见黑孩儿一哭,女工们就纷纷围上来,在黑孩儿周围圈一个圈儿,用身子把他护住。这工夫,要是哪个有颜色的女工被无赖们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紧护黑孩儿。厂长呢,就给女工们奖励,叫“爱厂如家”,送上红封包一百元。
私下里,厂长跟黑孩儿默默相望,眼里都有些异样的东西。久久,厂长说:“孬种!”黑孩儿问:“谁?”厂长说:“我,我孬种!”往下无话。不过,厂长还是醉酒。醉了就哭,就骂,就砸东西。可来了人还是喝,还是介绍经验,还是参加农民企业家的啥子会,领回更多的奖状和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的语录。
一天,邻村的一位村长来厂里吃酒,吃到兴处,笑嘻嘻地说:“老哥,你一个厂办得恁红火,有啥绝招?”厂长喝酒未到七成,没醉。听了这话,脸很黑鼻头很亮,就说:“叨菜,叨菜。”那人不识趣,又催道:“说,说说。”话是没有的,只把满满一盅酒灌进肚里去了。喝了,厂长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鲜艳得叫人不敢看。那人不知深浅,趁着洒热,指着黑孩儿胡吣道:“老哥,咱知哩,这娃子就是经验!一立时,一个大酒瓶砸了过去,砸了他满脸血!”
此后,再没人敢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