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市委大院五朵花 ”相匹配的,是锦城干部子弟中赫赫有名的“七君子
“金兰友。这几位自称“名流”的老同学老朋友,除陈维则、郑川生和杜海涛的前二女婿林涛外,其余的都在市委大院里长t大,从小一起爬树上房、逃学斗气,“文革”中一道保爹保妈,一道偷汽车蹲监狱,其革命友谊可谓源远流长。
文炎常常指着江然轩的鼻子说:“咱俩从小就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你小子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江然轩虽然斯文潇洒,提起这段同生死共患难的革命友谊也是豪情满怀:“咱俩被抓到市大监去吃二、三、三,你可是尿了一裤子!”
赵宁新喜欢捧出自己搜集的“文革”小传单,跟石洪骏缅怀往事。“那天召开全市红卫兵成立大会,我跟爸坐在一个主席台上,他只冲我笑了笑,说:你也来了?! ”
石洪骏则沉浸在另一个辉煌的场面中。“那次周总理视察锦城,市委市政府设宴招待,我跟着爸去敬酒,总理摸着我的头说:瞧,都长这么高了!你在东北出生时,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
他们之中,赵宁新和郑川生最大,石洪骏与陈维则次之,然后是文炎和江然轩,林涛最小。其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文炎和林涛曾是连襟,和郑川生又是姻亲。如果不是在“史无前例”中,市长批准逮捕了市委书记,石家和赵家也铁定和了亲。结果石洪骏的姐姐跟着父母嫁到北京,赵宁新则娶了个三代血统的工人。
这拨人年龄都已不惑,职务却只在处级上下,跟他们的父母相‘比可就是差之千里了!比如说石洪骏的父亲石泉吧,而立之年就是省级干部,不到四十岁已经担任了锦城市长。文炎提起来就满腔愤懑,时常嚷嚷着要“承包市委”“重建组织部”。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舍我其谁?是啊,祖上就是打江山的一代,从小耳熏目染的,不都是党计国策吗?如今他们不乏安邦治国的良方,也有毛遂自荐的勇气,可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自恨砥柱中流,却不能击水三干,这真是共和国同龄人的悲哀!恰值商品经济,人人鼓噪下海,这几位哪能耐得清贫?甘于淡泊?也曾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摩拳擦掌,推波助澜,粪土当年万户侯!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X0、人头马、拿破仑也喝了无数瓶,但却拿不出任何实际行动。其中有人就在岸边站,也不肯湿了脚,真叫做眼高手低。当然,还有石洪骏这样铁了心肠的人,任随朋友和妻子怎么劝说,也不肯离开那个快要关门破产的丝绸厂。
最说明问题的,是那次夏水琴准备承包“红帆大酒家”。她生**好交际,早想有这么个高级会馆作为吃喝玩乐的场所,可又自忖势单力薄、管理水平差,拿不下来这么大个店,就想说服好友的丈夫下海,自己敲敲边鼓,混个总经理助理什么的,照样有签单的权利。她跟冉凝好说歹说的,想把石洪骏拉到大酒店去“验明正身”,但他死活不肯去,冉凝只好带着丈夫的档案材料独自上门。对方听说是电大企业管理系毕业,又有管理上千人厂子的实际经验,当然满口答应,还说为了留住人材,可以考虑分给他一套三间的住房。冉凝为了有效地说服石洪骏,便召开“政治局会议”,想让大家都来作他的工作。再不济,总能找到一个替补队员接班人吧?会议就在石家门外的空地上召开。石洪骏的父母调往北京后,按规定把住房上交给了机关事务管理局,又因这小俩口的单位里一直没分房,局里便拨了大院后面的三间平房给他们住。这一排平房都是破旧不堪,有的根本就已划成“危房”,“文革”前是打杂
纳了十几户无房的城市平民,后院的空地上搭过防震棚、小厨房以及半边屋,墙根下永远遗留着流氓无产者的痕迹:破草席,烂布片,断铁丝,碎碗渣……原有的花卉全都尸骨无存,花圃被人踏得比水泥地还要硬,一下雨又踩出道道泥浆,而那条通往院外大门的唯一小路,也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尽管那些无业游民们先后都已迁走,原有的风光景致已被破坏殆尽。
但这后院也有属于自己的风景线,那就是空地上参差错落种。着的十余棵银杏树,树干高大挺拔,直插云霄,绿树浓阴遮天蔽日,春夏两季都傲吐芳华,于静谧中透出生命的馨香,浓墨重彩地点缀着居民的生活。冉凝很喜欢这几棵银杏,但它们被命名为锦城的“市树”后身价百倍,娇贵万分,市政府专门有规定,为保护这批古老的活化石,距银杏百米之内不得破土动工,否则赔偿达数十万之巨。因而石洪骏等户人家的拆迁问题,也迟迟不能解决。
那一晚,冉凝情绪很高,早早地就将桌椅碗筷搬到银杏树下,似乎要在沸腾喧闹的大院中辟出一条幽静的真空地带。时至春末夏初,夜幕降临,高大婆娑的树影姿态偏斜,绿阴铺地,分外地凉爽宜人。石洪骏又从屋里拉了一根电线出来,点上一串星星般闪亮的小彩灯,五光十色犹如一张彩色的网,风过叶动光影闪烁,灯光辉映和浮动在银杏树的叶片之间,真是别有情趣……
等朋友们来齐之后,银杏树下更是烟雾腾腾,桌上也摆开了丰盛的酒菜,于是男人们喝酒抽烟,气壮如牛,女客们也是谈笑风生,情绪热烈。照例,众人先国际后国内,就当前形势我们的任务高谈阔论了一番,冉凝刚把承包红帆的任务转达到“县团级”,就有人出来“刹偏风”,那是升任外贸公司副总不久的文炎的一贯行径,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1,4,的玻璃酒瓶,郑重其事地递给赵宁新:“喂,我们莫谈国事,只寻刺激。喏,这是新出品的一种酒,相当补人。老赵。我特意带来送给你,你们是老夫少妻,用得着!但我要预先告诫你们,此酒在家中饮用,可增进夫妻关系,出差却不宜……”
众人急忙在彩灯下传看一遍,原来是一个什么鬼地方出产的“大丈夫酒”,便都知道,他又在挑最实在的校长开玩笑。此时文炎正大侃特侃“中年人的**”,说什么“次数的减少,质量的降低”均意味着有问题,尤其是担任领导职务的男子,更年期都有可能搞前,不得不引起当代人的高度重视,所以,北京那个名叫什么夏刘与亚当的店里,才会专卖一些中年用品……
众人窃笑不止,冉凝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喂,文炎,请你说经的!”
“好好好!”文炎便笑容可掬地给赵宁新倒了一杯“大丈夫酒”,作古正经地说:“校长在百忙之中亲自来喝酒,这是我们政治生耀中的一件大事!”
看见女主人柳眉.IN竖,他又呵Il可笑着改口,煞有介事地换了一套说辞:“好吧,书归正传,这就叫苍天有眼,洪骏不灭呀!你们知道吗?这是现在的老红军,当年宣传队的红小鬼石泉在大渡河吲刻下的标语!他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正是为了记念那个举世闻名的长征。但是依我看,现在才真是千里之行,始于脚下,我们的珲命老黄牛石洪骏,终于朝着正确的道路迈开了第一步。今晚的骤会,就好比是遵义会议,实乃一大转折点啊!”
“转折个屁!”赵宁新拍案而起,一反往日的儒生风范,慷慨渤昂地说,“我们二十四中也要改为职业高中了,到处人心惶惶,人才习散失,教师们都想调出去。洪骏厂子里恐怕也是这种状况。听访过年过节的,偌大个厂家属区,连匹整猪肉都卖不出去!现在你伊又鼓动厂长离职,那让成千的工人怎么办?喝西北风去?!”
“是啊”江然轩文雅地抿了一口茶水,笑道,“文炎你也是党篚好干部,所到之处正该宣传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怎么会鼓动起石兄下海做生意呢?就算现在社会上有人把钱看得很重,我等岂握此辈中人?君不见,古往今来的土老财、暴发户,在贵族面前都稠气短三分吗?这是规律!”
“哎,谁又是为了那几个臭钱?”文炎直着脖子振振有词,“我握说,石兄在厂子里扎根闹革命,也可以扩大战线,搞点儿外围嘛!比如说,我们公司最近就准备涉足房地产,做些立竿见影的生意。石兄为何不能把红帆纳入丝绸厂的经营范围,也来它个第三产呢!恐怕以厂为抵押,更能顺利成交日?”
一直不言语的郑川生突然问:“你们公司也要做房地产?准名购买哪块地皮?”
文炎也警觉起来。“银行打探这个干什么?这是我们公司雕机密,可不能告诉你们!你老兄是个聪明人,及正我们没用你们的钱,玩儿的是空手道,空手套白狼!懂吗?”
言多必失,大家早就知道郑川生所在单位年是外贸公司的开户行,许多商业机密都在此间进行。陈维则那晚也在场,只是心中因别的事情不痛快,一直在埋头喝酒,此刻便笑道:“原来你们是在卖飞田呀!”
众人就笑得山呼海应。文炎陷入了对此深恶痛绝的兄弟伙的重围中,奋力为自己辩护。冉凝连连皱眉,高声说扯远了,扯远了!大家才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齐问石洪骏究竟是何想法?
石洪骏一直没说话,但那两道浓眉早就连成了一条线,脸上也’布满了气恼和郁闷,似乎对朋友专门为他的事情开会而不胜烦躁。冉凝看着他,心里突然填满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只有她才能看清,丈夫脸上弥漫着的,正是一种寂寞与孤苦。他竟在朋友们的谈笑风声中惶惶然而凄凄然,就像一只独步于山野之中的狼,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隐身的树林,也巴望不到有个相伴的同类,好陪他仰天长啸……
“哎,洪骏,你倒是给大伙儿说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呀?别让冉凝和兄弟伙们替你着急呀!”赵宁新细声慢气地催促着。
石洪骏知道,大家对自己的去向确实有着浓烈的兴趣。他也是个健谈的人,平时却跟工人们打成一片,对本阶层的人不屑一顾,还常常选择层次地位较低的观点,似乎有意生活在一个更为广泛的天地中。但那种特权阶层互相来往时所必备的敏感与机智,他也并不缺乏。只要他愿意,随时就可以发表一番健康而成熟的看法。
“丝绸厂的情况确实很不妙。展望将来,谁都不能预料是个什么前景?但我在这家工厂干了二十年,对它很有感情。无论社会如何变革,人们总要穿衣吃饭,国家的繁荣富强,更是离不开工业的发展……你们别以为我是在唱高调,我确实认为,我们的工人才是当今社会最值得骄傲的人,他们直接创造了财富,然而得不到公正的待遇。我也知道,我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但存这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工厂,别说工人们了,连我自己,感情上也无法接受……丝绸工业受国际贸易形势影响很大,前途殊难预料,但我对此仍然充苗的掐执芦易系可;苗辖目前的阑培不讨县暂时的阵痛而已。对我们个人来说,当然很悲哀。因为这场经济改革,正是以牺牲整整一代人的利益为前提,才能铺平一个通向光明前景的坦途……我想,我没什么别的能耐,也就只能做这革命的辅路石吧!”
别人听了这番话,还没说什么,文炎先叹道:“跟你爹一模一样。本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却只带了几个兵!”
大家都知道,这是某位老帅对石洪骏之父石泉的评价,一直l收藏在他的档案里,秘不外传,却被组织部长的后代道破天机。
冉凝知道今天的会议又要失败了,便强笑道:“依我看呀,洪骏发表的就是官样文章!实情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还在留恋那失去的天堂!”
文炎正色道:“怎么会?我已经准备重上井岗山,从头收拾金瓯一片了!也就是说,承包市委,替这帮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哥儿们扫清道路!”
石洪骏被这哥儿们义气一感动,也就跟着开玩笑:“得了吧!你若是承包了市委,兄弟们可就要人头落地了!你哪能放过这些知根知底的朋友们?肯定会下一道密旨,把他们统统处决!”
“对,那叫密裁,也就是秘密处决!”文炎不动声色地补充,看来还是石兄知我也!这正是为官之道嘛!”
“一句笑话吧!“江然扦的眼神透出一丝冷漠,”我们的命运都是悲剧性的!现在的市委组织部,也早就不是你老爹在时的光景啦!”
众人很清楚,江然轩的副关长一直没得到任命,皆因为朝中无人,便都默不作声。赵宁新又在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加添了一道荒芜凄凉的风景。”我们学校改为职业高中后,生源也会每况愈下,前途不妙呀……“文畅也是二十四中的教员,十分关心自己的处境,连忙插进来问:“那么我们的奖金,也会因之而减少吗?”
文炎长叹一声,音调里交织了复杂的情绪。”我这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姐姐,文家的大干金,也来屈尊俯就地打听奖金,真是可悲可叹哪!”
“去你的!贫嘴!“文畅涨红了脸,啐他一口。
文炎又转向洗耳恭听的郑川生,试图把他也拉入谈话之中。
“我的聪明的姐夫,你们银行应该是欣欣向荣吧?听说金融体制的改革已经是深入人心,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他们郎舅之间的关系很不错,郑川生便忍不住笑出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吧?改天冉凝上门来采访,我再披露真实的情况。”
郑川生说完就有些后悔--何苦要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和冉凝身上?冉凝呢,沮丧之后加泄气,知道再说服丈夫亦是白费功夫,只得退而求其次,转问其他人有没有兴趣到这红帆大酒店一试身手?
正在这时,夏水琴风风火火地骑着一辆自行车驶近,放开嗓子冲他们嚷嚷:“你们还在这儿闲扯,红帆大酒店等不及,已经另外找了承包人啦!”
银杏树下立刻乱成一锅粥,秀丽的叶片全都羞赧地闭合,听得众人在七嘴八舌,窃窃私语,蠢蠢**:
“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种好事,先接下来,再决定让谁来干嘛!”
“不过,咱们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就算秋收起义成功了,红旗又能打多久?”
“诸位。“文炎一本正经地发表了结束语,”志壮坚信马列,岂疑星火燎原?正如石洪骏刚才所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虽然我们的下海计划又一次推向了不远的将来,但它已经是一个怀胎十月就要临盆的婴儿;是地平线上快要看得见桅杆顶的一艘帆船;是黎明时分即将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
在世俗的喧闹尚未翻搅开时,一道清脆而隽永、悠扬且凝重的钟声便响彻大院。那是市中心最高的钟楼在报点,预示着朝霞和落日总是在幻化出旖旎多变的梦,让你领略到时间翅翼的笼罩,领略到生命的稍纵逝,也领略到岁月悠悠的沧桑感,和人生目标的庄严与凝重,让你顿生敬畏之心……
这群中年人的眼眸突然也变得淘气起来,不知是谁提议,于是全体起立,鼓掌。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石洪骏对此不置一词,心里却又升起了那种深深的孤独感。他知道,待朋友们走后,妻子定然会跟他拉下脸皮大闹一番。但他胸有成竹,不予理睬。这个海他是肯定下不成了!这个革命老黄牛兼现代傻子,他也当定了!他将用一颗历尽沧桑的心所凝聚的朴实与真诚,去温暖妻子那颗失落的心。一个人的心,就是外面世界的小缩影。他总会让她明白,琐琐屑屑的生活也充溢着永恒的动态与静态,在悲剧性的人生中给自己留下温馨的梦境,固然没什么不好,但若想活出一腔正气来,更需要的却是理性。
人生就是这样,因为有了牵肠挂肚的焦虑,有了莫名其妙的期待与渴望,有了干回百转、失之交臂的机遇和坚韧执着的信念与报负,也有了扑朔迷离甚至是惊心动魄的命运安排,才有了形形色色各领**又让人回味无穷的生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回,冉凝等人没奈何,也只好金兰结社,花前月下了!文炎最热衷此道,便请市美协主席牟椿子题下一本”金兰册“。老规矩,一年一度,轮流做庄当主席。名流们一月一小议,一季一大议。话题无非是抒豪情、立壮志,或互相取笑,插科打诨,却当成头等大事般庄严,一律记录在案。那本金兰册也就归当年的主席保管。今年正巧轮到陈维则,不料出了焦一萍这等大事!没有任何异议,大家一致接受了他的辞呈。
陈兄,明年走好吧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