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明出院回到家中,便对这世界的看法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视野缩小在客厅的一面墙上,眼前是一片被泪水浸透的模糊不清的东西。逐渐清晰后,又凝固成歪歪扭扭的七个大字:“欢迎陈明明归来!”
跟在女儿身后,手提行李物品的夏水琴,看见这一条悬挂在客厅里的大幅标语,同样是难以置信。她不熟悉丈夫那一套”文革“宝藏,不知道这是模仿谁的手笔?总之是那个时期最拙劣的产物,却又是一幅不可小觑的杰作。后来她才发现,模仿者已经对这东,西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标语条幅的下方,有着蚂蚁爬过似的一行小字:“赵小刚书“。在这方面,他算得上是个才能超群、勇于开拓的人,或许,他还认真希望这母女俩看了自己的大手笔,能够深受感动呢!
陈明明也看清了这条幅,便鄙夷地一撇嘴,提着东西进了自己的房间。过去一周所遭受到的心灵痛苦使她无法忘怀,就在生与死的一瞬间,她已看透了一切,并且从这体验中拾取了某些如同岁月本身一般古老的、让人感到即悲哀又深邃的智慧。能够从鬼门关返回,她便一跃而成大人。与此相比,什么样的壮举都是小儿科了!
“嗨!你回来了?“贴标语的人出现在门前,如此招呼了一句。在陈明明的记忆中,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她停下手中正在清理的书本,紧锁眉头注视着他,眼神里有着深切而又难以想象的哀伤,默默无语。
赵小刚尽其可能在脸上和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歉意,然后就大大咧咧地走进去,观赏着继妹房间里的摆设。这间屋子他几乎未涉足过,此时尽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喂,我没想到,你也喜欢关群!“他指着墙上贴得一张显然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大照片,又一次开口表示,”这次的主场联赛,他踢得棒极了!是吗?“见陈明明没有动静,他又停下来,咂了咂嘴,难免尴尬地说,”哦,我忘了!你当时正在医院里,没法儿看他踢足球……”
陈明明忍不住笑起来,但笑意中仍有几丝疑云。一缕短发拂到脸颊上,她伸手撩开,心中又不住地嘀咕:这家伙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赵小刚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紧盯着他,又没话找话地说:“说实话,你这次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会想到那么干呢?那种做法可真是太棒了!你知道吗?我爸和奶奶也都吓坏了……”
陈明明神色一变,赵小刚连忙伸伸舌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掌嘴!我不该说这个……说实话,我是来向你道歉的!爸已经知道了那一万元的事儿,是我自己坦白的,至少这个行为和你一样英勇。在爸的心目中,我们真是折磨人的一对儿!”
陈明明又朝他投去凌厉的眼神,仿佛在警告他什么,然而她的眼眸中却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
赵耸了耸肩,瞪视着她:“喂,看来,你真的不想理我了?对不对?当然,在我们之中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儿,我不能指望你原谅!不过,我是真地想来说一声对不起……我想,我没有理由喜欢你。但是,经过了这一次事件后,我们总算是打了个平手。也就是说,可以来个停战协议,或者订出什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像当年的中国与老苏,你看怎么样?”
陈明明脸上泛出奇异的光彩,她想了想,觉得对方既然大有亲善之意,自己也该有所表示,即使心存疑虑,也该表明和解的意愿,就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一对少男少女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的关系却一直是剑拔弩张的。现在要想制造点儿良好的气氛,还真不容易呢!一时间,大家都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只能困惑地伫立在房间当中,同时在内心里编造出一些拙劣的措词。
赵小刚从没想到过,正是那个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智慧的黑眼睛熟悉他的每一根神经与灵魂的瘦小男人,给了他一种与学校、家庭、社会都截然不同的教育,并且赋予了他一种崭新的思想,把他从过去那浑浑噩噩、混乱无序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他还不熟悉这新的自我,但这新的自我已经与旧的环境逐渐融为一体了!说真的,杨杨的成功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确实靠的是陈明明这位小姑娘的”以死相拼“,这次死亡的历练彻底改善了这一对少男少女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提高了陈明明在赵小刚心中的地位,并且给她创造了一种新的自我尊严,使赵小刚对这位仅比自己小半岁的继妹,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敬仰之情。
陈明明好似也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了这种友善与敬仰。她又稍稍打量了他一番,这使得赵小刚微微振作,敢于抱着一种友好的姿态在桌旁坐下来。陈明明更加清晰地感觉,这个家伙身上那种令人恼恨的毛病都不见了,而且他显然是很乐意跟她交谈。”你还是那样的漂亮和精神,跟从前一样f
“他斜眼瞄着她,又笑道,”应该说,跟你妈一样!”
陈明明走过去继续收拾桌上的东西,无意中撞到了他的肩膀。往常在客厅或者餐桌上这样无意识地相撞,就像慧星撞上地球一样,总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赵小刚总是会跳起来,恶声恶气地大叫大嚷。现在他却满不在乎,反而冲她咧嘴一笑。这一笑仿佛表明,他们俩会一起设法除掉世界上的所有烦恼,并且友好地生活在同一个天地中……
“是的,谢谢你。“她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说,”我现在已经没事儿了……想起那阵的情况,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恶梦!”
赵小刚又咧嘴笑起来,”你不在的时候,爸和奶奶可真想你呢!我看他们对你比对我还要亲!“这次事件中,就在那折磨人的几天里……是的,过去我是个小姑娘,可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我想,今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好好活下去!我再也不想遭那种罪了!”
“是吗?”赵小刚兴致浓厚地看着她,“那就跟我讲讲,你遭了什么罪?我想听听你所有的情况!”
“对不起。”她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我不想说那些……说实话,我没想过回到家中,你会是这种态度……我原先还以为,你会来嘲笑我或者挖苦我呢!”
赵小刚大笑起来,“可能我在你的心目中,就像个魔鬼一样恶劣吧?可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为了欢迎你回来,我足足花了几个小时的功夫吗?尤其是那幅标语!你知道,我的字一向就写得不漂亮,而且毛笔字又不是我的专长,一提起奶奶练书法的狼毫,脑子里的词儿就全跑光了,只剩下那光秃秃的几个字……妈呀!我可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我也有同感,你肯定不容易。”陈明明表示赞同地点点头,“这么说,你还真欢迎我回来?今后再也不骂我是野种,是拖油瓶,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了?”
赵擦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狼狈地说:“天哪!你这副样子,就像是要对我进行最终审判,要跟我算总账似的!我必须申明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就是说,我们俩都彼此尊重对方……”
陈明明眯缝起眼睛,像似要从他脸上发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只不过几天没见,这个毛孩子身上竟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好像也长大成熟了。是的,他身上终于滋生出跟其他男孩一样正常的情愫,心智健全,精力勃勃,天性宽容,活泼风趣。这使陈明明也不得不用衡量其他男孩的标准去衡量他。虽然他还不是个理想人物,但他也在她的生活中上升到一个引人注目的地位了!“虽然不关我的事,可我还是想问问,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使你变成这样?”
赵小刚又一次大笑起来j“这当真不关你的事!”
然而陈明明却紧追不舍,“可我当真想知道!如果你想跟我朋友相处的话,最好告诉我实话,要不我心里会一直问个不休的!”
赵小刚仰头看了看她,脸上闪烁着一种胜利的光辉,他心满意足地说:“你想知道,说明你关心我……好吧,我就告诉你:我最近有幸认识了一个心理学家,我不想成为他的失败病例!”
“心理学家?”陈明明的呼吸中带着急切、兴奋的青春气息,“我也想见识一下……斯茵阿姨说,我现在这种精神状况,最好去进行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噢,这个我懂,那心理学家朋友已经教了我几刷子。”赵小刚立刻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小姐,就跟我谈谈吧!谈谈你现在的真实想法,谈谈你内心的活动,还有你那些不愿告诉别人的苦恼……”
陈明明像孩子般雀跃起来,开开心心地笑着,“你学得不像!”“还有呢!”赵小刚用手理了理一头乱发,神秘地眨着眼睛,“谈谈你在学校里的成绩吧……哦,对了,还有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说,你交不交异性朋友?”
“哼!当然不!”陈明明笑得喘不过气来,“也可以这么说,我有三百六十个异性朋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知心的!”
“那么。”赵小刚一本正经地提议,“你为什么不考虑眼前的这一位呢?”
赵小刚只是在看到陈明明瞪圆了眼珠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这番话有多么荒唐。
“当然。”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想更加看清他,“这是可以做到的。既然我们之中的一个没有在睡梦中去掐死对方,或者在另一个人的碗里扔老鼠药,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交朋友?至少可以试一试吧?只是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在其它地方下毒手,或者是犯更大的错误!”
“我保证。”赵小刚突然间变得害臊起来,“我喜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过去我跟你的关系太不像话了!我也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但你必须承认,经历了这件事后,你和我都改变了!也许这次变化比我们自己所能看见的还要大。说不定,我过去是丢掉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而现在我们正试着把它捡回来……”
“嗯。”陈明明若有所思地说,“只要你说得对,我还是挺喜欢听的!现在我倒想知道一下,你对我这个人的评价!”
哒灯外。十分自信不愿服输的、有点古怪但有时又很可爱的女孩。你大方,但有时腼腆;你开朗,又有点儿老成;有时说话很尖锐,直戳别人的痛处;有时说话又不尽人意……”
陈明明也快乐地大笑起来,”我承认,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一直就是个挺有趣的男孩,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成长为一个稳重可靠的大男人!”
“我向你保证。“他又一次承诺,”这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就这样天南地北地扯下去,在回忆往事与展望将来之中,一点点澄清思想的迷雾。这就是十八岁的年轻人,跟他们父母相比,他们的思想毕竟要单纯多了!但是,十八岁的人或许会比四十八岁的人更具有明察秋毫的能力,而四十八岁的人却无法洞悉眼前冉冉升起的青春雾霭。现在房间里的两个青年男女,就正处于这个最可贵的青春期。虽然他们都无法确知对方在自己的人生中将要占据多少地位,但他们的关系却从此变得亲密和融洽起来了!虽然他们面前的生活道路还设有种种障碍,但在一种孩子气的憧憬里会变得逐渐光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