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陈明明安顿到病**,关好房门走出来,斯茵和陈维则两人就全然沉默了。斯茵顺着幽静的走廊来到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似乎想把自己的心从那道悲伤之中解救出来,但她瞥见陈维则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又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突然,陈维则开口说:“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才好。你认为,她会平安无事吗?“”是的,不久她就能自己照料自己了!“斯茵生怕对方听见这话,又补充一句,”当然了,她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发生后,特别需要你和她的母亲时刻守在身边。“陈维则叹口气:“长不大的孩子!”
“可她毕竟还是长大了!否则,她不会想到走这一步。“”什么不好学,偏偏学我……”
陈维则疲惫地合上眼睛,像似要遮住刺目的光线。但斯茵发.现他仍在盯着她看,便用一种强调的口吻说:“她是你的女儿嘛!你不能否认,自己在她身上所起到的榜样力量。”
“我?我算什么榜样?“陈维则自嘲地笑道,”自打进过监狱,我就心灰意冷,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乎了!什么理想啊,人生啊,爱情啊,责任啊,统统都是放屁!哼,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是只相信金钱的力量。为了钱,你让我去抢银行我都干!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呀!”
斯茵拿眼睛四下里一瞅,周围匆匆来去的医生护士,仍然是那.
种熟悉的忙活劲儿,没谁顾得上停下来望他们一眼,没谁注意或观察到这两个人的谈话。她的思绪刹时间乱成一团。事实上,她一直等待着陈维则这个反应。是的,自暴自弃应该是他唯一的本能反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辜负了焦一萍。很简单,他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热望和勇气嘛!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反应会来得如此迅猛而又剧烈。她的心不觉翻腾起来……
自从冉凝定下了那个荒诞的”夏娃行动“,斯茵就一直感到心绪不宁。她无法将心中的可怕幽灵赶跑,一个念头始终紧紧地缠绕着她--这样下去会出事,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但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除了佯装若无其事之外,别无他法。现在机会来了,就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难道她就不能透露点儿情况给对方,让这个可怜的快要濒临精神崩溃的男人小心自处吗?
由于长期生活在一个与死亡和疾病打交道的环境里,斯茵看惯了人类面临的各种烦恼,也了解人们身上一切脆弱的地方。但她并不像有的医生那么过于冷漠,而是始终对病人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之情,与此同时,她也赢得了病人们非同一般的依赖与钦佩。在她看来,重病崽者全都一样,他们不是面目古怪,就是性情孤僻,总之是头脑不正常,说话行事就像刚才的陈维则那样有悖常理。斯茵对这样的病人怀着深深的同情之心,她总是带着充裕的智慧和理解,以及人格方面的魅力,去努力争取把病人的心理调节到一个正确的位置。这样他们才能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和深深的渴求,迈开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熬过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日子。
斯茵一直沉默不语地站在树下,眼睛直视前方,陈维则心里不由地忐忑不安。她猛然回头看见了他这副模样,便冲口而出地问:“你有病,你知道吗?”
“是吗?“陈维则干巴巴地回答,”我差不多能感觉出我得了什么病。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这正是我现在的全部心理征候和生理状况。”
斯茵叹了口气,尽量放慢语调,使自己的思维不至于滑到意识的边缘。”我是指一种象征,你明白吗?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当然。“陈维则冷笑一声,”其实我从记事以来,就不记得自己生过任何病!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在任何严峻的条件下,都能忍受来自身体的考验……可要是我跟你说,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因而才得到这种报应,我现在是心安理得地承受着这种疾病的折磨,你不会认为我精神有问题吧?”
斯茵的脸涨红了,陈维则低下头来,颇感兴趣地看着她:“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这么容易脸红吗?还是现在遇到了什么难为情的事,才使你重新捡回了这份腼腆?”
斯茵压低嗓门,换了一种责备的口吻说:“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我是指,你为自己犯下了常人都会犯的小小罪孽和过错,而自己惩罚自己?”
“哼!事实上并非如此,我认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无可指责。“陈维则挥了挥手,言谈之间有意透出隐约的弦外之音,”我只是运气不好,我这辈子都没那种幸运--我没有遇到过一个让我向上,或者是给我向上的勇气的女人……”
“这么说,是你自身缺乏这种力量?“斯茵打断了他。她厌烦听到自己的说教,但此时此刻,这一包罗万象的话题又只能压缩成一句句格言。”每个人都有糊涂和错乱,找不到自我,又软弱无能的时候。我不愿教训你,我完全理解你所受的精神折磨,但这是你每天都必须正视的问题。你必须正视自己在女人问题上,或者说是爱情问题上,所犯下的一次次过失……”
“哦,你不能把单独一次次的过失,与最终的失败混为一谈。“陈维则也打断了她,又带着自信的口吻说下去,”我在爱情方面是权威,这也是我内心烦恼的根源。为什么我爱上的好女人,都不爱我呢?我想,你会知道这原因吧?”
斯茵脸上的红潮这次潜入耳根,她轻声喃喃地说:“不,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判断,恐怕只是一种错觉……”
陈维则几乎是宽慰地看到,他这番话在她身上起到了净化的作用。但紧接着,一阵痛苦的波涛就扫过他全身。这么优秀这么善良的女人,就像路旁那朵最完美无瑕的花朵,他却只能观赏,而不能把她摘下来,永久地供在掌心……此时,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他时常对其他女人那样。哦,不!她不像其他任何女人!她早已深深地隐藏在他的内心和他的躯体之中,他们不能浑然一体,真是最糟糕的事!但这不是他的错。他珍惜对她的爱,可是由于她随时随地所表现出来的令人崇敬的威严,使他明白她不过是对他怀着毫无保留的同情之心。
此时斯茵也正带着丰富的想象力,去展望四周斑斓的美景。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径和每一棵花草,她喜欢吮吸那含着露珠的草叶的清香,喜欢凝视那树枝掩映在蓝天中的灿烂景致。当她看见日头火辣辣地照射在欢呼跳跃的孩子们的草帽上,看见他们在阳光下闪烁着汗珠与水光的笑脸,炎热的下午也就变得十分可爱了!她正思虑着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办,并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注意到一丝微笑已从陈维则脸上掠过,即带嘲弄又显得关切的笑意。
“我知道,我们命中注定是没有结果的!“陈维则碰见她探究的目光,便痛苦地转过身去,顺着万年青夹成的甬道一直走着,嘴里喃喃地说,”我只是努力想把这件事做好……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斯茵知道,说话人的思绪也正游离于意识的边缘地带,此刻周围的环境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或许他最终只能在某种寂静的神秘状态中,去找到精神的归宿。斯茵有些害怕起来,她差点儿就想说出口去请求他:哦,不!你别再想了!那是你所忍受不了的惩罚!
陈维则突然转头凝视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看‘清了她的心理活动。”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斯茵又沉思了片刻,她说话时侧过身去,语调有些发抖:“事实上,你不仅是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当今的妇女,她们比你想象的还要勇敢,她们能承受许多你不能承受的东西。我周围就有许多这样的女性,她们敢于向自己的命运提出挑战,甚至……甚至去关注他人的命运,或者你把它叫做是干预也行。”
陈维则在心里掂量着这番话,口吻变得正式起来:“你的话让我很吃惊,听起来,像是要发生一场战争--男人与女人的战争。“”她们说,是正义与邪恶的战争,或者说是一场行动。“斯茵突然急切地说下去,声音温柔又低沉,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关切之情。”维则,这是你必须参加的战争。你可能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你已经被卷进去了!要么,你就放弃,宣告投降;要么,你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然后遭殃、完蛋。总之,你不可能取得胜利,至少是不会轻易取胜。”
她话里的关切之意令陈维则汗颜,尽管他对这番话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是打定主意要宽慰她:“不,我不会遭殃,也不会完蛋……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没参加过真正的战争,你不知道,战争会改变一切,改变每一个人。瞧瞧我的模样吧!我正在受苦!跟我打仗的女人也都一样,她们不会比我更轻松,她们说不定还会遭受更大的不幸与牺牲……”
他说到这里自行打住了,突然咧嘴做了个苦笑的怪样。斯茵觉得心头一颤,连忙扭过头去,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赶快从-自己脑海里不断盘旋的话语中抽出这么一句:“不!我不喜欢战争!我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善良的愿望。“陈维则指出,”都像你这样,战争根本就发动不起来!”
斯茵突然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她厌恶说谎,可又没勇气道出真情,女友们知道了非把她撕碎了不可!此时她的心寂寞又孤单,虽然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但他们心灵的距离却是遥不可及。
“算了,我们只是在这里胡言乱语!“她提高声音,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沙哑了。”这简直是荒谬透顶!我们在谈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正打算走开,但是陈维则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抓着她离开了人群和小径,把她拖到了医院大门的栅栏边,冲着她低低地吼道:“不!别走!你那么说是有原因的!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反倒跟我玩儿这一套语言的把戏?”
斯茵躲开他的目光,视线却跳到大门外的院墙上。那堵刷得雪白的墙像是一面旗帜,一面医院竖立的圣洁的标牌,几排红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愿尽我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希波克拉底<誓言>”
斯茵转向那个暴跳如雷的男人,那副表情像是一个权威的医生,面对着一个不肯相信自己病症的患者。她现在必须提供的是一种职业性的保证,保证这位经历了磨难与痛苦的病人在真实的世界里,在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刻,还能向好的方面转化,而不能让.他自行萎缩起来,以更加虚无和冷漠的态度去对待世人。很多时候,人们的心理与病理特征确实存在着一些不容忽略的相似之处。”我想,你是个缺乏自制力的人。“她平静地说,”你现在需要严格地检查心灵的伤口,看清哪些是别人造成的伤害,哪些是自己造成的伤害。至于那场就要暴发或者是已经爆发的战争,你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将尽自己的力量去阻止它,或者说是抢救它。这是我的专业,我在这个领域是权威。”
她拉下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越过花坛,穿过小径,走进医院大楼。
陈维则眼睛发直地看着她,脸上流露出孩子寻找东西时的茫然神态。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面临一次精神崩溃……不,它不是病痛的简单发展,它预兆着一种新的循环。同时这一次病情的发作,也显然增加了一层完全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