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玉凤在门口捡到一封信。她心中十分疑惑,急忙拆看:
玉凤:
我走了,没有当面向你辞行,真是对不住你。上岗来给你们父女招来了祸事,我真无颜面对你。你对我的情意我会永远记在心里。说心里话,我很喜欢你。我不愿留在卧牛岗,是不想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如果我们有缘,那就一定会再相见的。
秦双喜即日
玉凤看着信发呆,拿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泪水流满了面颊……
你还发啥瓷
日头西斜,双喜进了乾州城。雍原去陕北,乾州是必经之地。清晨走得急,沿途没有镇店打尖,此刻他又渴又饥,就近进了一家饭馆。他拣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对面一个中年汉子埋头吃饭,面前的老碗比脑袋还大,老碗里是蘸水面。吃蘸水面需用耀州高把大老碗,那面宽如腰带,宽宽的一碗臊子汤,也只能盛下两条面。蘸水面极有嚼头,加上那如小盆般大小的耀州老碗所带来的视觉鼓舞,十分气派,煞是豪爽,吃起来豪情顿生。最有**的是那汤,被辣椒油浇得红彤彤的,令人馋涎欲滴。这种饭食只有北方汉子吃得。
对面的中年汉子吃相十分凶猛,咬一口面片,吸溜喝一口汤,令人望而生欲。双喜禁不住咽了口垂涎。这时跑堂过来问他吃啥,他声高气粗地说了声:“来碗蘸水面!”
中年汉子闻声抬起头,两对目光相遇,都惊喜地叫了起来。
“双喜,是你!我就听着声音耳熟。”
“师傅!你来乾州干啥?”
“我可找着你了!”吴富厚一把抓住双喜的胳膊,似乎怕他飞了。
“你找我干啥?”
“你饿了吧?先吃饭,先吃饭,吃了饭我再给你仔细说……”
吃了饭,跑堂送来茶水。吴富厚呷了口茶,长叹一声:“唉,你不知道,你家出了大事了。”
双喜一惊,忙问:“出了啥大事?”
吴富厚便把秦家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临了说:“你爹病了,想见见你。”
双喜似有不信:“师傅莫不是诳我吧?”
“这回不是诳你。把你爹赎出来后,你爹就病倒了,病得很重,吃药也不见起色。他一天到晚就想见见你,让我说啥也要把你找回来。没想到在这达碰上了你,真是老天有眼啊。”
双喜确信师傅不是诳他,心情沉重起来。
“双喜,我还以为你去了陕北,正想上陕北去寻你。你这些日子在哪达?”
“我上了卧牛岗”
“上了卧牛岗?”吴富厚一惊,忙问,“听说你俊海哥也上了卧牛岗,你见着他了么?”
双喜点点头。吴富厚骂道:“这崽娃子咋能当土匪哩?先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双喜抬眼看着师傅。他已年过半百,从小习武,身体强健,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两鬓已染霜,背也有点儿驼了。他本想把师兄遇难的事说给师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说:“还是让师傅不知道的好。”
吴富厚还在骂儿子,双喜忍不住说:“师傅,这也怨不得我俊海哥,他是被逼上梁山的。”便把士兵哗变的事说了一说。临了说:“说到底都是俊河惹的祸,怨不得我俊海哥。”
“俊河那崽娃子从小就匪,现在果然当了土匪。日后我在黄泉下咋见我的兄弟哩。”
“师傅,你别这么说,这事咋的也怨不得你。”
吴富厚长叹一声:“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俊海哥在保安团做事,专打土匪,没想到如今倒当了土匪。罢了,不说他了,你赶紧跟我回家吧。”
双喜说:“我不想回家。”
“为啥?”
“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事没弄成回去叫人笑话哩。”
“你咋尽说傻话哩。你爹黑黑明明都盼你回去哩。我半点也不哄你,他这回病得可真不轻,你若不回去恐怕再也见不上他的面了。”
双喜大惊:“我爹真的病得很重?”
吴富厚沉重地点点头。双喜不再说啥,决定回家。当天赶不回去,主仆二人在乾州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吴富厚雇了轿车回秦家埠。双喜这些日子心力交瘁,困乏已极,再加上轿车颠簸,躺倒在轿车里呼呼大睡。吴富厚和车把式分坐在左右车码头上。
途经卧牛岗,道路更加坎坷不平,双喜被颠醒了。他掀开轿帘,伸出头来,呆望着卧牛岗,心里在想:“玉凤此时在干啥哩?”
半下午时分,双喜回到了家。
是时,秦盛昌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秦杨氏用匙子给他喂药,碧玉站在一旁端着药碗。喜梅跑了进来,捡了个大元宝似的喊道:“爹!妈!我哥回来啦!”
话音刚落,双喜一步跨进了屋,看见父亲躺在炕上,疾步走上前,叫了声:“爹!”就觉得鼻子里像滴进了醋,直发酸。
秦盛昌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待看清楚是儿子时,眼里顿时有了神采,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真格是双喜!爹可把你盼回来了……”
“爹……”双喜声音哽咽,泪水溢出了眼眶,“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盛昌招呼站在一旁的儿媳,“碧玉,你过来。”
碧玉朝前走了一步。双喜看了一眼碧玉,不知道她是谁,茫然地望着父亲。
“碧玉,这就是双喜。双喜,这就是你的媳妇碧玉。”
双喜一怔,呆望着碧玉。
碧玉也呆望着双喜,泪水涌出了眼眶。俄顷,她双手掩面跑出了屋……
夜已经很深了,双喜还在父母的屋里。秦盛昌夫妇几次催他去睡,他都没动窝。秦盛昌夫妇相对一视,心里都明白了。
秦盛昌咳嗽了几声,说:“碧玉是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贤惠媳妇,我这次病了,是她一手煎汤熬药侍候我。”
秦杨氏也说:“碧玉长得鼻是鼻眼是眼的,哪样有你弹嫌的?哪样配不上你?”
双喜没吭声。当初他是逃婚离家的,现在回家来又到她屋里去睡觉,算是咋回事!再者说,他有点儿抹不开脸。刚才他也看到了,碧玉的确长得很俊俏,可他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
秦杨氏催促儿子:“听妈的话,快回屋去吧,再甭让你爹和我着气了。”
“妈……”双喜欲言又止,坐着没动窝。
秦盛昌恼火了:“你是要把我往死气么……”话未说完,又咳嗽起来。慌得秦杨氏急忙给他捶背抚胸。
这时喜梅走了进来。她一直陪着碧玉,安慰碧玉。她跟碧玉相处得很好,她很同情碧玉,因此很埋怨哥哥。她在碧玉屋里左等右等不见哥哥,便来兴师问罪。
“哥,你坐在这达干啥?咱爹咱妈要歇息哩!”喜梅上前一把拉起哥哥。
“梅梅……”双喜不肯出屋。
喜梅往外硬拖,拖不动,急得直叫:“妈!你看我哥!”秦杨氏过来不容分说就给女儿帮手。母女俩把双喜拉出了屋,又推搡进了碧玉的屋。秦杨氏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喜梅扣住了外面的门栓。
双喜摇门直喊叫:“妈!梅梅……”
喜梅道:“哥,有啥话明儿个再说吧。”
秦杨氏呵斥儿子:“黑天半夜的喊叫啥哩,快睡吧!”
屋外的脚步声响远了。
双喜沮丧地转过身来,碧玉坐在床边抽泣。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被碧玉哭软了心,走过去柔声劝道:“别哭了,是我对不住你。”
碧玉还是哭。
他有点不高兴了:“我都给你赔不是了,你还要我咋样?”
碧玉蓦地抬起泪眼:“我受的苦遭的白眼你知道么?你说一声‘对不住’就完了?”
“那你要我咋样哩?”
“你说你该咋样?”
双喜语塞了。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屋里的景物既陌生又新鲜,家具都是崭崭新的,**铺着大红缎子被,双人枕头绣着一双戏水的鸳鸯,墙壁上贴着一幅斗大的“囍”字;桌子上方贴着一幅《鹊桥相会》,配着一副对联:玉镜人间传合璧,银河天上渡双星。他猛然醒悟,转睛过来,碧玉穿着红绸碎花短袖衫,两只胳膊白嫩如藕;一张俊美的脸挂着两串泪珠,如同梨花带雨。他的心怦然一动,不能自已地挨着碧玉坐下,轻轻搂住了碧玉的肩头。碧玉就势把头歪在了他的怀里。他伸手拭去碧玉挂在脸上的泪珠,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碧玉的哭声更大了,攥起一双小拳头擂鼓似的砸着他宽宽的胸膛。他动都没动,任碧玉发泄。碧玉砸累了,把一张俏脸贴住了他的胸膛。他把碧玉紧紧搂在怀中:“都是我不好……”
碧玉埋怨道:“你还能知道是你不好?娶我的那天你为啥要离家出走,是嫌我长得不好?”
“不是,你长得很俊。”
“那是为啥?”
“我是想自由恋爱。”
“啥叫自由恋爱?”
“就是自己作主去爱一个女人。”
“谁不让你自由了?谁不让你爱了?”碧玉的玉臂蛇似的缠住了双喜的脖项,莺声如同耳语,“我没拦着你……”
双喜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可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女人的柔情完全融化了他,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碧玉在他耳畔出气如兰:“咱爹咱妈黑黑明明都盼着抱孙子哩……”
“老人也太心急了。”
“你就不想早点儿生儿子?”
双喜呆眼看着碧玉。碧玉眼里柔情似水,充满着一种渴望。
“你还发啥瓷!”
双喜恍然大悟,碧玉是暗示他哩。他真是个大傻瓜!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双手立刻行动起来,片刻工夫,碧玉被他剥成了一条白鱼,又如同一只肥美的羔羊,他凶猛地扑了上去……
碧玉微微闭上眼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双喜**勃发,一发不可收拾,忘情地发泄着。碧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呻吟起来。双喜一惊,忙问:“你咋了?”
碧玉紧搂着他的腰,呢喃道:“别停下……”**的身子火炭似的烫人。
双喜明白了,**更加勃发,身体急剧地抖动起来。身下的女人如同江河的波涛载着他奔向欢乐的海洋……
忽然,他脑海里闪现出玉凤的影子,一下子从峰顶跌到了谷底,**之物顿时蔫软了。
碧玉惊问:“你咋了?”
双喜翻身下来,面有愧色。
“你想别的女人了?”泪水涌出了碧玉的眼眶。
“你别瞎说了,我乏了。”
“你一定是想别的女人了……”碧玉嘤嘤地哭。
双喜心中有愧,把碧玉搂在怀中:“别哭了,赶了一天的路,我真的乏了……我搂着你睡吧。”
碧玉偎在双喜的怀中,一只手抚摸着双喜结实的胸脯。她终于得到了男人的怀抱,感到了满足,胸中的积怨烟消云散了,俏丽的脸庞上流露出甜蜜的微笑。
双喜却轻轻叹了口气。碧玉一惊:“你又咋了?”
双喜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说啥?”
“没说啥,睡吧。”
爹的病咱得瞒着
转眼到了冬天,天气日渐寒冷,卧牛岗上更是寒气袭人。由于围歼吴俊海那一仗把库存的布匹、棉花做了火把和引火之物,岗上过冬的棉衣成了大问题。郭生荣和邱二反复商议,决定下岗搞一批布匹和棉花,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合下手的猎物。眼看到了冬天,天气更加寒冷,许多士卒还都穿着单衣,郭生荣十分心焦。
这一日,郭生荣夫妇和邱二围着火盆正商谈搞棉衣之事,有探子报上岗来,省民政厅拨发雍原县一批冬季救济物资,保安团已派一排兵力前往省城押运。三人闻风大喜过望,这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郭生荣急令探子再探再报,一定要把情况打探清楚。
以后几日探子接二连三地报上岗来,一说用汽车运走北线公路,一说用铁轱辘车运走中线官道,一说用骡子驮运走南线近道。郭生荣抽着烟,嘿嘿冷笑。秀女看着他,疑惑道:“莫非这消息不实?”
郭生荣把目光投向邱二:“老二,你说哩?”
邱二捻着胡须说:“消息实着哩,这样的事瞒不过人的耳目。”
秀女问:“那他们到底走哪条道呢?”
郭生荣冷笑道:“刘旭武给咱上眼药哩,他怕咱打劫。他肯定不走北线这条道。”
“为啥?”秀女很是疑惑。
“北线虽近,可要途经咱卧牛岗。他又不傻,为啥要往咱的枪口上撞?!”
邱二道:“不管他走南线,还是走北线,都要过漆水河。咱在漆水桥埋下伏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郭生荣仰面哈哈大笑。
邱二当即请缨:“大哥,我带人去把这笔买卖做了。”
“不,这回我要亲自出马。”
“咋,大哥信不过我?”
郭生荣拍了一下邱二的肩膀,笑道:“我要信不过你还能信过谁呢!好长时间啥买卖都没做了,我手痒痒得难受。这回下山过一把瘾。”
秀女在一旁笑道:“你俩都去吧,遇事也好有个商量照应。我在家里备好酒宴给你们贺喜。”
“这样最好。”郭生荣大笑起来。
午饭后,郭生荣睡了一觉,起身在山寨四处查看。山寨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了如指掌。每次下山去做买卖之前他都要在山寨四处转转,并不是放心不下,而是静心谋划“做买卖”的具体方案。他觉得这回是天赐良机,在漆水河桥打埋伏十拿九稳。因此,他的心情很轻松。
忽然,有口琴声飘进他的耳朵。他略一思忖,便朝女儿的住处走去。他轻步进了女儿的闺房,玉凤站在桌前吹口琴,没有觉察到他进屋。他便悄然站在一旁。他早已听说女儿跟双喜学吹琴的事,没想到女儿吹得真动听,让他这个不谙音乐的粗犷汉子都有些感动。
一曲终了,玉凤双手抚弄着口琴,眼里泪光盈盈。
“凤娃,这口琴是双喜送你的吧?”
玉凤一惊,急回首,见是父亲,慌忙揉揉眼睛,起身给父亲倒茶。
郭生荣呷了口茶,见女儿黯然伤神,明白女儿的心事,随口问道:“你想双喜?”
玉凤红了脸面,岔开话题:“爹,你来有啥事?”
“没啥事,我闲转哩,听见你吹口琴就抬脚来了。”
“爹,你要下岗去?”玉凤知道父亲的习性。
郭生荣点点头。
“我也要去!”
郭生荣一怔:“你干啥去?”
“整天呆在岗上,把我都快憋闷死了。”
“你憋闷了就到省城去浪上几天。”
“不,我要跟你真刀实枪干上一回。”
“耍枪弄刀不是女娃干的事。”郭生荣站起身,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凤娃,爹干的这行当,说白了就是土匪,别说你是女娃,你就是个男娃,爹也不能让你去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爹……”
“你别说了。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都怨爹。你长大了,爹应该早点给你找个好婆家。都怨爹,都怨爹……”郭生荣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了。自从玉凤的娘辞世后,凡事他都顺着女儿,拿女儿当儿子养,教女儿习练武功,打枪骑马,可他从没想过要女儿也当土匪。他不想再让女儿过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他想给女儿找个知书达理的富家子弟,让女儿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日子。起初,他并没想到秦双喜,后来秀女提醒了他,他这才留意起来,发现女儿和双喜过往甚密,且情有独钟。他对双喜一直心存好感,这小伙知书达理,能文能武,且家产万贯,是个难寻的好女婿。美中不足的是双喜是秦盛昌的后人,他与秦盛昌结下了梁子,且他与秦盛昌是两条道上跑的车,秦家能娶他的女儿做媳妇吗?可偏偏女儿喜欢上双喜,看情景,双喜也喜欢玉凤。也罢,由不得他秦盛昌作主,他要为女儿成全这桩美事。没料到的是,双喜又偷偷下山了。现在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很是心疼。他打定主意,这次下岗劫过冬物资回来,把女儿的婚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办。
玉凤从没见过父亲如此伤感,大为感动:“爹,我从没怨过你……”
“爹知道你不怨爹,爹是自个儿怨自个儿。等爹回来,一定要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爹,你别牵挂这事。下山去千万要当心,我等着你平安归来。”
“放心吧,你爹是老虎哩,谁能把你爹咋了。”郭生荣呵呵笑着,却分明觉得鼻子滴进了醋,直发酸。他也弄不明白,今儿个自己是怎么了,在女儿面前老想掉泪。
郭生荣怕女儿看出自己失态,起身离去。
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凤娃,你一人住在这达太孤单了,爹放心不下,还是让小玲来给你作伴吧。”
玉凤不想让父亲太伤心,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住处,秀女见他脸色不好,忙问咋了。郭生荣叹了口气,说:“还真让你说对了,凤娃恋着那个秦双喜。”
秀女说:“其实,双喜也恋着凤娃,不然的话他不会给凤娃通风报信的。”
郭生荣点点头,可又很疑惑:“那他为啥要走哩?”
“我估摸他一是不想上山为匪,二是吴俊海死了,他怨恨咱哩。”
郭生荣叹道:“他把凤娃害了。”
秀女一惊,忙问:“他咋把凤娃害了?”
“凤娃为他害了相思病,要跟我下山去耍枪弄刀。”
“你答应了?”
郭生荣摇摇头:“我不想让她再走这条路,她妈临了时再三叮嘱要我照管好她,给她找个好女婿,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唉,我这个爹没当好,把给她寻婆家的事疏忽了。这次下山回来,我一定要给她寻个好婆家。”
秀女说:“只怕她的心思在双喜的身上。”停了一下又说,“其实双喜是个好娃哩,配得上玉凤。”
郭生荣说:“我跟秦盛昌结下了梁子,咱又是草寇,秦家能娶玉凤做媳妇?”
秀女冷笑一声:“哼,咱就不能让双喜当上门女婿?”
郭生荣一捶大腿,咬牙道:“也罢,这次下岗回来我就办这事。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秦双喜找回来,不管咋样我也要凤娃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清晨,双喜躺在**睡回笼觉。他最终拜倒在碧玉的石榴裙下。其实男人都得输给女人,如同再高再粗的大树迟早要做大地的俘虏一样。
双喜昨晚在温柔之乡缠绵得太久,有点困乏,可他并无睡意,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看碧玉梳头。
碧玉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双喜。她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绸料无袖短衫,纤纤细手拿一把牛角木梳梳理如瀑的秀发,光洁丰腴的手臂上下摆动,把身体弄出许多诱人的姿态来。双喜不觉看得入迷,生出许多遐想。他看过一本艳书,记得有这样形容女人的词句:一对玉乳若隐若现,两朵桃花半含半吐;黛岚浮于山川之上,纤雾生于峰峦之中,巧云出于好岫之里;草木簇生,拥一湾风月;一峰中开,双股分流,夹两峡春色;漫天琦霞,遍地风流,尽在半遮半掩之中,如同雾里看花。这些词句此时用在碧玉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他禁不住生出许多遐想:何必要在外边闯世事,担那么多风险?有如此这般美貌的女人陪伴在身边,即使一生碌碌无为,又有何憾?坐拥美人,其乐融融。想到得意处,他顿时全身血液潮涌,心旌飞扬,不能自已地起身把碧玉拥在怀中,从唇上吻起,一溜吻将下去,先是粉面朱唇,再是雪项玉肩,再往下却有衣服阻隔,他忽萌童心,隔着衣服噙住了那半含半吐如同桃花的**。碧玉先还做些姿态,后便是星眸乜斜,摇摇欲坠,禁不住呻吟起来。双喜便一抱抱起碧玉,就要上床。
忽然,窗外响起了丫环菊香着急的喊叫声:“少爷!老爷叫你赶紧来上房!”
双喜很不高兴,嘟哝道:“大清早的有啥要紧事,也不让人消停消停。”
碧玉从沉醉中醒过来,说:“别人来疯了,咱爹叫你肯定有紧要的事哩。”
双喜这才放下碧玉,整好衣服。
来到父亲屋中,双喜看见父亲脸色蜡黄,出气如拉风箱,母亲在炕头暗暗垂泪,不禁大吃一惊,急步上前问安。
秦盛昌喘息半天,示意儿子坐下。双喜顺从地坐在父亲身边:“爹,我请崔先生来看看。”
秦盛昌摇头:“爹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双喜泣声道:“爹,你别这么想,我送你到省城去治。”
秦盛昌咳嗽了一阵,说:“爹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在省城……你听我说,家里的事字号里的事从今往后就交给你管了……”
“爹,我怕担不起这个担子……”
“你担得起。我离你爷时才十七岁,你如今都二十二了,又装了一肚子墨水,称得上能文能武。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没有做不了的事……”秦盛昌说着又大咳起来,慌得双喜和母亲急忙给他抚胸捶背。
半晌,秦盛昌才止住咳嗽,喘着粗气说:“今儿个就让你师傅带着你到各字号去看看。”
双喜拭泪点头。
出了父亲的屋,双喜亲自去请崔先生。崔先生诊完脉,秦盛昌笑着问:“老弟,你看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崔先生拍着他的手背,莞尔道:“老哥说的这叫啥话,没啥大不了的病,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我咋觉着一天不如一天?”
“不能性急,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哥英雄一辈子,一下子躺倒了心里肯定着急。性急可是治病的大碍哩,老哥万万不可着急。”崔先生笑呵呵地说道,“老哥可要遵从医嘱,不然的话,我的名声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秦盛昌也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不想听你的话也得听你的话喽。我可不愿让你骂我一辈子。”
“老哥,安心养病,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崔先生起身告辞。
双喜送崔先生到前院,见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崔先生,你看我爹的病有无大碍?”
崔先生面色沉了下来:“不瞒秦少爷,令尊大人的病因气而起,气聚而不散;侵入胸肺,现已成为肺痨。”
双喜大惊:“肺痨?!无药可治了么?”
崔先生摇头叹道:“病入膏肓,药石无法奏效。令尊大人时日恐怕不多了,秦少爷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送走崔先生,双喜回到屋里,愁眉不展。碧玉送上一杯清茶,问道:“你咋了?是不是咱爹的病不好?”
双喜长叹一声:“唉!崔先生让咱给爹准备后事哩。”
碧玉一惊:“有这么严重?”
“爹得的是肺痨,这病传染,你要把爹用的碗筷顿顿煮一煮,不可弄乱。”
碧玉点头。
“这事你要亲自做,不可让爹知道,也不可让妈知道。爹的病咱得瞒着。”
碧玉连连点头。
双喜呷了口茶,放下茶杯垂下头,不再说啥。碧玉走过来,偎在他身边,柔声道:“你想开些,别愁坏了身子。”
双喜轻叹一声:“老天咋老跟我们老秦家过不去呢!”
碧玉说:“老天爷也许是对的,不然的话就留不住你。”
双喜一怔,呆眼看着碧玉。碧玉偎在他怀中,悲声说:“我真怕你丢下我又走了……”
双喜抚着碧玉的秀发,良久无语……
过了两天,吴富厚陪着双喜去昌盛堂的各家店铺作坊查看。每到一处,柜台主管和伙计们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少掌柜来了!”透着十二分的亲热和小心。双喜面含微笑点头。来到皮货店,这是个五间门面,不仅是昌盛堂在秦家埠最大的店铺,也是这一方土地上最大的皮货店。柜台杜总管已年过半百,毕恭毕敬地把双喜迎进客厅,伙计送上茶水。寒暄几句,杜总管取来账本让双喜过目。双喜翻开账本,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不禁皱了一下眉。他粗粗地翻了一遍,把账本还给杜总管。杜总管赔着小心道:“少掌柜有何指教?”
双喜看了师傅一眼,吴富厚的脑袋晃了一下。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出了皮货店,双喜叹道:“唉,师傅,只怕先人创的家业要败在我手里。”
吴富厚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一看见账本上的数字就头疼。”
吴富厚笑道:“那你在学堂是咋念的书?我看你的书念得很不错哩。”
双喜说:“我在学堂最头疼数学课,念得好的是国语。”
“账本上的那些洋码数字可都是钱哩。”
“都是钱么?”
“可不都是钱!你可得把这个家掌管好,别让你爹放心不下。”
双喜却说:“要那么多钱干啥,够用就行了。”
吴富厚一怔,随即笑道:“你说的是傻话,啥叫够用?钱再多也没人嫌多。”
双喜说:“钱多有啥好?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没听人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
吴富厚止住步,呆看着双喜。双喜讶然道:“师傅你咋了?”
吴富厚道:“你这话说得也很有理。”
双喜笑了:“师傅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吴富厚也笑了:“不是夸,也不是骂,只是就事论事。可不管咋说,有钱总比没钱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双喜点头:“师傅的话我明白了,我会安心掌管好这份家业的。”
“这就好,这就好。”
郭生荣临下岗时,又让邱二占一卦。邱二取出那些物什,并没急于占卦。他让喽啰端来一盆清水,仔细地洗起手来。洗罢手,他闭目凝神半晌,这才摇起了铜盒。打开铜盒,依次取出铜钱排列在桌上,有四枚铜钱正面朝上,两枚铜钱背面朝上。邱二呆望着铜钱,眉头拧成了墨疙瘩,半天无语。郭生荣和秀女站在他身旁,默然地看着他。良久,邱二开了口:“大哥,卦象不好。”
郭生荣急问:“咋的不好?”
“这是水底捞月之象。”
“咋的是水底捞月?”
邱二念出几句口诀:“一轮明月在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时下去捞,摸来摸去一场空。”
郭生荣听明白了:“这就是说咱们下岗去是劳而无功。”
邱二点头。
秀女说:“当家的,那就别去了。”
郭生荣不语。他身边几个喽啰都穿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的赵熊娃忽然说:“怕球啥哩,害怕地蝼蛄咱就不种庄稼了?”
郭生荣猛一拍大腿:“熊娃说得对,是肉是骨头,我都要咬狗日的一口!”
回到住处,郭生荣躺在炕头闭着眼睛,双手枕在脑后。秀女走过去坐在炕边,柔声问道:“想啥哩?”
郭生荣睁开眼睛,呆看着身边的女人。突然,他伸手把女人揽进怀中,动手就解女人的衣扣。女人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别骚情了,改天吧。”他没有停手,不屈不挠地动作着。女人不再拒绝,遂他所愿。
云雨过后,秀女枕着他粗壮的胳膊,一手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胸膛,燕语轻声道:“当家的,邱二的卦不好,你就别下岗去了。”
郭生荣摇了一下头:“不行哩,你也拿眼睛看着,弟兄们都冻得缩成一蛋子。到了三九天,会冻死人的。”
“咱另找个机会动手?”
“这回就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就怕万一出点儿事……”
“怕啥哩,头割了才碗大个疤么。”
“别胡说了。”
“好,好,不说这了,咱说点儿高兴的。你几时给我生个球球娃(男娃)?”
秀女一怔,半晌满怀歉疚地说:”我只怕啥也给你生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在妓院呆过,生育也许不行了,找过好几个大夫,吃了不少药,可至今没有怀孕的迹象。为此她偷着掉过泪。
郭生荣原本想让秀女开心高兴,没想到又触及秀女的痛处,急忙说:“生出生不出也没啥。别看凤娃是个女娃,她肚里有牙哩!男娃也比不上她。”少顷又说,“近些日子凤娃对你的脸色好多了,也不冷言冷语呛你了。”
“是好多了,可她还跟我隔着心哩。”
“唉,她的脾气也太倔了。”
“还不是随了你?撒的啥种结的啥瓜嘛!”
“你说的也是,凤娃的脾气是随了我。秀女,跟你说肚里话,我这会儿就是脑袋掉了也不留恋啥,就是放心不下你和凤娃……”
“你又胡说哩……”
“你听我把话说完。凤娃是我郭鹞子留下的根,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你说我能放心得下?看着你们两个闹别扭,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我说你两个谁哩?说谁都伤我的心……”
“当家的,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秀女把脸贴在男人的胸脯上,“我跟了你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你咋也胡说哩?”
“你也听我把话说完。我要你放心:往后凡事我都让着凤娃,她是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
“秀女,我的好女人……”郭生荣把女人紧紧搂在怀中。
这时,就听邱二在窗外喊道:“大哥,时辰到了,该出发了!”
郭生荣把女人更紧地抱了一下,随即松开,跃身下了炕。秀女坐起身,再三叮咛:“当家的,千万要当心!”
郭生荣临出门时,回头笑道:“你安排人杀猪宰羊,给我把酒宴摆好。”
出了门,郭生荣见邱二还有几分犹豫,便有点恼怒:“老二,你今儿个是咋了?走!别磨蹭了!”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邱二和一队人马急忙紧随其后。
邱二占卦半生,有准有误,这一卦实实在在地让他占准了。这是刘旭武和吴俊河设的一个圈套。这些日子吴俊河派出好多探子打探消息,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歼灭郭生荣。他得知郭生荣为过冬的棉衣发熬煎,眉头皱了半天,计上心来。他给刘旭武设计,以过冬物资为诱饵,引郭生荣下岗,伺机歼灭。刘旭武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依计而行。郭生荣原本十分狡黠,常常是不见兔子不放鹰。这次他却轻易地上了钩,究其原因:一是卧牛岗上急需过冬的棉衣棉被,二是刘旭武和吴俊河的这个圈套设计得很周密。
省民政厅给雍原县调拨一批过冬物资是确有其事,这是刘旭武亲自去省城找姜仁轩疏通各种关节给雍原县争取来的。物资还真的不少,棉衣棉裤棉被棉鞋什么都有。刘旭武并没有急于派人去省城押运这批物资,而是故意让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且传出去了好几种消息。他知道郭生荣奸诈狡猾,故意为之,好勾引郭生荣上钩。郭生荣果然上了钩,他下岗后在漆水河桥旁埋下伏兵,想全部劫走这批过冬物资。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人马早已落到了刘旭武和吴俊河的埋伏之中。
冬日的后半夜十分寒冷,匪卒们的衣着又十分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有人要笼起篝火抵御风寒,郭生荣怕暴露目标不许点篝火。匪卒们实在忍受不住寒冷的侵袭,便挤成一堆,用体温温暖别人的同时也获得别人的温暖。
天,终于亮了。匪卒们这才散开来,搓脸揉手活动冻麻木了的肢体。太阳懒懒地升了起来,坡坎下面的官道沿河迤逦通上漆水河桥,道上没有狗大个儿人影。漆水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河两岸的芦苇在寒风中抖着,几只水鸟从芦苇深处飞出,在河滩觅食。整个河谷空旷荒凉,只有清晨的寒风在肆虐。有些匪卒忍受不住了,开始**起来,不住地跺脚骂娘。郭生荣把一口浓痰砸在冻得如生铁般的脚地上,怒喝道:“都老实点!谁要暴露了目标,我的枪可不认人!”匪卒们这才安定下来。
太阳升到了头顶,驱走了些寒气。虽然暖和了些,可匪卒们的肚子唱开了空城计。下岗时走得太急,谁也没料到会拖这么长时间,大伙谁也没带干粮,此时都感到又冷又饿。有人又开始骂娘了。邱二把裤带往紧系了系,仰脸看着头顶白惨惨的太阳,嘟哝道:“大哥,消息恐怕不可靠吧?”他也有点失去信心。
郭生荣一声不吭,眼睛瞪得像鸡蛋,紧盯着坡坎的官道,额头竟然有豆大的汗珠滚下,钻入毛茸茸的胡须中,忽然沉闷地说了声:“来了!”
众人闪目疾看,只见官道上出现一个驮队,约摸有十五六匹骡马,每头牲口都驮着大驮子,且有一队团丁押运护卫。郭生荣凶凶地一笑,咬牙道:“都把精神拿出来,不要放走一个驮子!”
匪卒们顿时都把精神抖擞起来,瞪圆眼睛盯着驮队。
驮队很快上了木桥,为首的官儿举目四下张望,似乎寻找什么,就在这时,郭生荣发了一声喊:“打狗日的!”手提盒子枪跃身而起,直扑桥头。
众匪卒紧随其后往桥头冲,不知谁的枪走了火,发出一声吓人的响声。桥上那伙押运驮队的团丁听见枪声,并不抵抗,撒腿就跑,转眼间钻进了玉米地不见了踪影。驮队的牲口失去了控制,嘶叫着尥蹶子。因为缰绳串在一起,牲口们挤成了一堆,堵住了道。郭生荣喝令手下的人赶紧拉住牲口,他最怕牲口惊了,把背上的驮子甩到河里。这时就见邱二失急慌忙地奔过来喊道:“大哥,不好了!”
郭生荣急问出了啥事。
“驮子是空的!”邱二的声音都变了调。
郭生荣大惊,一把拽下一个驮子,急急打开,里边装的竟然是麦草、玉米秆。他一下子就傻了眼。
“大哥,咱们上当了!”
郭生荣打了个寒战,疾喊一声:“快撤!”可已经晚了,土坡两边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几挺机关枪封锁住了桥头。郭生荣急了眼,抬手就是一梭子,狂嘶乱跳的牲口倒在血泊之中。郭生荣率着人马踩着牲口的尸体往这边桥头冲,还未到桥头,又有两挺机枪的火力扫过来,冲到前头的匪卒都做了冥间客,后边的匪卒慌忙爬下。
郭生荣又组织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火力打退了。他一双大眼珠子红得往外喷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形势十分险恶,谁都看得清楚。伏在他身边的赵熊娃切齿道:“叔,跟狗日的拼了!”
郭生荣不吭声,一双眼睛搜索着对方的疏忽之处。赵熊娃急红了眼:“叔,我给咱杀开一条血胡同!”抱起机枪,猛跳起身,大吼一声:“弟兄们,冲啊!”手中的机枪爆响起来。
一伙人尾随着赵熊娃往外猛冲。对方的轻重火力一起开火,赵熊娃冲出十多米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郭生荣急忙伏身在一匹死骡背后,叫了声:“熊娃!”一拳砸在自己的胸脯上。
吴俊河指挥着团丁们冲了过来。郭生荣的眼睛往外喷火,盒子枪弹无虚发,冲在前头的团丁都送了命。弹匣的子弹打光了,郭生荣扔了盒子枪,转身去找枪,却一眼瞧见了邱二。邱二浑身是血,爬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急忙过去,抱起邱二:“老二,你挂彩了!”
邱二沮丧道:“大哥,咱们今儿个算是完了……”
“老二,别怕,我背你冲出去。”
邱二苦笑道:“我怕球哩,头割了不就碗大一个疤么。”
郭生荣把他往紧搂了搂,“好兄弟,不怕就好。有道是‘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咱们干的这营生本来就把脑袋在裤腰带上拴着呢,今儿个掉在这地方也不算个啥。”
邱二说:“我是说咱弟兄们打了一辈子雁,这一回倒叫雁鵮瞎了眼睛。”喘口气又说:“大哥,咱们本来是要干大事的,一时不小心翻在了阴沟里。我不服啊……”
郭生荣苦笑道:“这也许是天意。”
这时两边的伏兵冲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边冲边喊叫:“不要放跑了郭鹞子!”
“活捉郭鹞子!”
郭生荣冷笑一声:“狗日的还想捉活的,只怕牙没长全哩!”他放下邱二,捡起邱二的枪瞄都不瞄就射起来,冲在前头的团丁木桩子似的都栽倒在地上。
吴俊河急忙伏倒在地,咬牙叫道:“机枪!”
机枪手架起了机枪,哒哒哒地扫射起来。郭生荣左肩挨了一枪,咬牙翻身一滚,抬手一枪,机枪哑了。吴俊河红了眼,一把推开机枪手的尸体,抱起了机枪,怒吼道:“郭鹞子拿命来!”就是一阵狂射。
打光了两个弹匣,吴俊河这才歇住了手。桥上没有什么动静了,吴俊河看看左右,两旁的团丁都瞪眼看着他。半晌,一个团丁疑惑道:“都死光了?”
吴俊河扔了机枪,握紧手枪跃身而起:“弟兄们,上!”
团丁们小心谨慎地上了桥头,桥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牲口和人的尸体,殷红的血液肆意流淌着,在白花花的太阳照射下是那样地触目惊心。团丁们望着犹如屠宰场般的桥面,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迟疑着不敢向前。
吴俊河红着眼睛喊:“上啊,看还有没有出气的!”率先踏上了腥红的桥面。
邱二的尸体在一匹死骡背后找到了,全身打成了筛子底。吴俊河走过去,发狠地又朝邱二的脑袋开了两枪。邱二的脑袋开了花,脑浆溅了一地。郭生荣躺在一大堆尸体中间,他的全身上下被血浆了,吴俊河是从他的相貌上认出了他。他的大胡须乍着,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瞪着青天。众团丁见他面目如此狰狞,都不寒而栗,畏缩不前。吴俊河壮着胆,提着枪上前一步,冷笑道:“郭鹞子,你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郭生荣没有动弹。
“狗日的死了?”
吴俊河又朝前走了一步,嘿嘿冷笑:“郭鹞子,我还以为你是铜头铁臂哩,没想到这么不经打。你不是凶得很么,咋这会儿躺在脚地装起死狗来了!”骂着,狠狠地朝郭生荣的尸体踢了一脚。
突然,郭生荣跃身而起,双手掐住吴俊河的脖子。吴俊河实在没料到,被掐得直翻白眼。团丁们都大吃一惊,慌忙举起枪。可两个人扭成一团,团丁们不敢贸然开枪,怕伤了吴俊河。少顷,一个高个团丁最先明白过来,从背后捅了郭生荣一刺刀。紧随其后,又有数把刺刀插进了郭生荣的身体,郭生荣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石碑似的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怒视着青天。吴俊河气急败坏,把枪口对准郭生荣的脑袋,扣动扳机,一梭子弹打了出去。郭生荣的脑袋开了花,脑浆溅了吴俊河一身一脸。
歼灭了郭生荣的人马,吴俊河又向刘旭武请缨,要趁热打铁去打卧牛岗,这正合刘旭武的心意,当即让吴俊河带领一个加强排做尖刀直插卧牛岗,自己率大队人马紧随其后。
吴俊河是从后岗偷偷摸上岗的,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岗上留的人很少,连伙夫算在内,也不过十三四个人,没有什么战斗力,且完全未加防范。秀女指挥着他们杀猪宰羊准备大摆庆功喜宴。
最先发现吴俊河的是小玲。小玲是昨儿个过来陪伴侍候玉凤的。以前小玲常来找小翠玩。知道小姐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可她不能睡懒觉,早早起来去做早饭。玉凤这时已经醒了,感到心慌意乱,她以为是晚上没有睡好所致。父亲带着人马下岗后,她就一直没睡着,刚刚睡着,却被一个恶梦惊醒。她梦见父亲浑身血污地站在她的床前,她急问父亲咋了,父亲一句话不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再三追问,父亲说了句:“凤娃,往后你要自个儿照管好自个儿,爹走了。”她急问:“你到哪达去?”父亲不语,转身就走。“爹!”她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她捂着突突乱跳的胸口,浑身沁出了冷汗。这时小玲送来了早饭,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忙问:“小姐,你咋了?”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小玲把饭送到她的面前,让她吃饭。她接过碗,却没一点儿胃口,胡乱吃了几口,搁下碗翻身又去睡,可怎么也睡不着,复又坐起。
小玲见她这般模样,说道:“小姐,今儿个天气很好,咱们到外边游玩游玩去。”
玉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和小玲走出屋门去外边游玩。
天气真的很不错,薄雾散尽,阳光暖暖地照着,似乎到了早春。主仆二人信步漫游,冬日的山野没有什么好景可看,却让人眼界开阔。渐渐地,玉凤的心情安定了下来。转了几个地方,太阳升到了头顶。小玲忽然说:“小姐,回吧,我的肚子饿了。”出屋时她没有吃早饭。
玉凤笑道:“饿死鬼掏你肠子哩!”也觉着肚子空空的,转过身往回走。
小玲忽然叫道:“小姐,快看!”抬手直指沟口。
玉凤闪目疾看,只见从沟口钻出一支队伍,约有七八十个人。她一怔,一时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玲急道:“是保安团的人马!”
玉凤浑身一激灵,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失声道:“老爷他们出事了!快回去报信!”
主仆二人拔枪在手撒腿就往回跑。那边的队伍瞧见了她俩,并没有开枪,行动更加迅速,狗撵兔似的追了过来。玉凤回头一看,情急生智,朝天放了两枪。
是时,秀女正在厨房忙活着。按说她不用动手,光动嘴就行了。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知道郭生荣最爱吃红烧肘子,便亲自动手做这道菜。不知怎么搞的,进了厨房她一直心不在焉。肘子烧好了,她一尝不是个滋味。站在一旁的伙夫看她直皱眉头,忙问咋了。她把汤勺给了伙夫,伙夫一尝,裂着嘴说:“夫人,盐放得多了。”她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放了两回盐,怪不得不是个滋味。她自嘲地笑了笑,解下围裙交给伙夫,吩咐道:“你另烧吧。”
秀女出了厨房,一阵冷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举目望着远方,心里在想:当家的得手了么?
就在这时,传来了枪声。她心中一惊,下意识觉得出了啥事,急忙喊叫厨房的人。几个伙夫跑了出来,有的手执汤勺,有的手拿菜刀,还有一个拿着炒勺,异口同声问道:“夫人,有啥事?”秀女刚要命人去打探情况,只见玉凤和小玲提着枪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急忙问:“哪里打枪?”
小玲气喘吁吁地说:“夫人,保安团的人马上了山!”
秀女大惊,一撩衣衫,掣出了手枪。玉凤说:“我爹他们一定出了事!”
说话间,保安团的人马追了上来,子弹飞蝗般地扫了过来,秀女身边的一个马弁中弹倒在地上,胸口的鲜血汩汩而出。秀女脸色大变,急喝一声:“快撤!”
一伙人撤进了山神庙。秀女喝令一声:“守住庙门!”她的两个马弁率着十几个人守在庙门两旁,拼命抵抗。
玉凤和小玲都有点儿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秀女说道:“快进庙!”
三人匆匆进了庙。秀女来到山神像后,用力一推,闪出一条大缝来,原来山神像背后是个门洞。玉凤讶然地看着洞口,她没想到这里还有个逃命的去处。秀女道:“你俩快进去!”
玉凤和小玲钻进洞口。玉凤回首说:“你也快进来吧!”
秀女说:“你俩快走吧!这个地道直通岗下。”
玉凤一怔,忙问:“你咋办?”
“别管我,你快走!小玲,一定要把我家小姐保护好!”秀女说着就要关闭洞门。
玉凤紧抓洞门,叫了声:“娘……”只觉得鼻子直发酸。
秀女浑身一震,定睛看着玉凤。
“娘,要死咱们死在一搭……”玉凤的泪水夺眶而出。
秀女苦笑道:“玉凤,别说傻话,为啥都要死呢?你爹就你一个女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娘,以前都是我对不住你……”玉凤泪水满面。
秀女也泪水盈眶:“玉凤,你今儿个能叫我声娘,我就知足了……”
“娘!……”
这时庙门口枪声如同爆豆。
秀女猛推玉凤一把,“快走!”急忙关上洞门。她转身来到大殿前,就见一个马弁跑了过来。他浑身是血,弄不清哪里受了伤,手中的枪还冒着一缕青烟,喘着粗气说:“夫人,保安团的人太多,顶不住,你快从后门走吧!”
秀女举目一看,守庙门口的喽啰仅存三四个,且都挂了彩,而门外的团丁黑压压的一片,火力十分凶猛,一梭子弹破窗而入,打在身后的白灰墙上,顿时灰渣飞溅,显出一排弹洞来。马弁见形势不妙,疾叫一声:“夫人,快走!”拽着秀女的胳膊要从后门走。秀女却甩开马弁的手,大步出了大殿。马弁慌忙紧随其后。
秀女率着几个残兵边打边退,而且不住地大喊大叫。显然她是故造声势,把团丁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她怕团丁们进了庙,在庙内搜索,找出地道口。团丁们果然都注意到了她。吴俊河一眼就认出了她,兴奋地对身旁的刘旭武说“团长,那个俏娘们儿就是郭鹞子的押寨夫人。”
刘旭武早已注意到了秀女,皮里肉里透出了凶笑:“告诉弟兄们,谁捉住那个女人,官升一级,赏大洋一百!”
团丁们得到命令,一哇声地喊:“捉活的!捉活的!”蜂拥而上。